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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圓為神兮方為形(4)

  此際洞中空氣愈來愈少,十大神魔都是神情委頓,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氣,力求盡力減少體力消耗,苟延殘喘。


  可是他們自上華山,迄今已一天一夜水米未進,肚中卻又咕咕忠心耿耿起來,這饑火中燒的滋味比之呼吸維艱也不相上下,兩相交攻,更覺難忍。


  十大神魔自出道以來,一向便是醇酒美人,錦衣玉食,想要甚麽手到擒來,日子過得那是一等一的豐裕。


  戰陣流血負傷雖必不可免,卻幾曾嚐過這種苦味?趙鶴、高啟等人還罷了,範鬆與俺巴達自有牙齒以來便是無肉不歡,食量極巨,最是忍不得饑餓。


  範鬆提起那柄開山巨斧,霍然立起,道:“他奶奶個雄!咱們莫非就這麽僵屍一樣坐著等死麽?”


  “千手神魔”司空展細聲細氣地道:“誰願意這樣啊!不過處在這般死樣活氣的山洞裏,還能做些甚麽?”


  俺巴達伸出大長舌頭在幹裂的唇邊轉了一圈,有氣無力地道:


  “他娘的,現在若是有一桌‘麻辣全席’來吃吃,該有多好!咱們也是的,怎沒想到帶點幹糧,帶點水來吃喝!”


  他是哈薩克族人,吃食向來以辣為主,之後又久居在川藏一帶,麻辣味道的菜是吃得慣了的。


  張乘雲甕聲甕氣地道:“他先人板板,老六,你莫要提吃的好不好,肚中本來就餓,哪個龜兒還頂得住?”


  張乘風道:“老二,你就讓他說罷,我看咱們也沒幾天好活,吃不到甚麽,想想也是好的。


  “他龜兒的,成都五鳳樓那一味芥末鵪子舌真是好吃,還有白斬雞,腰花爆肚,清煮江瑤柱,東坡肉……”


  他將平生吃過的名菜流水價報將出來,若在平時,早已大吞饞涎,現下口中幹得如冒火一般,卻連饞涎也沒得吞了。


  大家被他這麽一提,饑渴之感愈甚,十個肚子齊齊發出咕咕出聲,便好似一部蛙鼓一般。


  就中沈竹樓卻又多懷了一分心事。


  十大神魔之中,張氏兄弟,俺巴達、範鬆四人生得貌相既醜,人又粗莽,年紀雖都在四旬以上,卻從未成家立業,平日憋得很了,也不過去窯子裏找幾個皮糙肉厚的姐兒,將其弄得半死便算。


  趙鶴與司空展潛心武學,向來於女色上不甚措意,司馬凝煙早年雖成過家,妻子早亡,他和妻子感情極篤,此後從未近過女色。


  沈竹樓卻不同,他天生風流放浪,人又生得風度翩翩,加上琴棋書畫,蹴鞠百戲樣樣精通,當世不作第二人想,所到之處,美女應聲如響,雲隨影從,雖非絕代佳人,可也有傾城傾國之力。


  這一生之中,與他結下露水姻緣的女子不計其數,便是經常往來,可意可心的也有七八個之多。


  這時每個紅顏知己的倩影俏麵一一從眼前飄過,似是伸手可及,卻是永遠不能再見了。


  他心中難過,重重歎了口氣,兩行清淚自頰旁流下。


  想到以往花前月下,絲竹笙簧,那是何等的風流快活?當時不懂得珍惜,如今卻被不明不白地關死在這黑洞之中,以往的歡情蜜意都有若天邊雲煙一般,那樣美好,卻又無由追尋。


  霎時之間,心頭湧上“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這兩句話,隻覺胸口酸酸的,說不出的氣悶難受。


  就中隻有高啟最為坦然。


  他起先發覺被人施詭計置於絕地,也是驚懼莫名,但他是死過一回的人,自號“萬劫神魔”也便取自萬劫餘生之意,於這生死大事早就看得甚是通達。


  這時想道:“趙老三說得不錯,我十幾年前便該死於朱元璋的刀下,虎口殘生,又苟活了這許多年。


  “雙親妻兒被朱元璋屠戮一空,我也早該去會會他們了。那又有什麽舍不得的?隻是這樣死法……


  “想到此處,他忽地微笑一下,站起身來,從容地道:‘各位兄弟,許久以來承蒙眾位照顧,此恩此德無時或忘。高啟一介書生,耐不得這般苦處,這便先行一步了!’”


  反手一掌,猛擊在自己天靈蓋上,倒地氣絕。


  他一代宗師,天下知名,雖僥幸逃過暴君的屠刀,卻又死在人心鬼域的江湖風浪之中。


  當他起立說話之時,頭腦魯鈍如張氏兄弟之流雖還未明白,趙鶴、司馬凝煙等卻早已料到他必有非常之舉,若要出手阻攔,原也來得及,隻是這時人人心沮氣喪,都早不存生還之想,那也不必出手相救了。


  大家望著他安詳平靜的麵容,悲傷之餘,倒隱隱羨慕他的福氣,如此一了百了倒也幹脆。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司空展忽地呻吟一聲,雙眼翻白,暈了過去。


  這十人裏頭,他拳腳功夫最為了得,但內力較之其餘九人差了不少,這時洞中空氣稀薄,他氣窒難熬,又十幾個時辰水米不進,體力極差,竟爾暈絕。


  餘下八人齊齊大驚,連忙過來度氣的度氣,點穴的點穴,整治了半日,卻是毫無動靜。


  原來他適才與梵修師太那一戰,雖曆經艱險,最後得勝,卻也大耗真元,隻是他並不自知而已,這時已至油盡燈枯之地,縱然大羅金仙親至,無食無水,也難將他救活了。


  趙鶴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黯然道:“別費力了,八弟他……他……已去了……”兩行熱淚自腮邊滾滾而下。


  眾人齊聲痛哭,張乘雲更是有如瘋了一般,揮動熟銅棍將牆壁打得石屑紛飛,打得二十幾下之後,“啪”的一聲,熟銅棍自中斷絕。


  他抽下兩截斷棍,抱頭嚎啕。


  範鬆雙目通紅,麵如巽血,掄起大斧吼道:“我偏不信甚麽鳥報應,我們十兄弟甚麽風浪沒經過?

  “我就算拚了這條性命,也要劈開一個出口,找五嶽劍派的那群烏龜王八蛋算賬!”


  他頭發根根直豎,邊吼邊向山洞深處狂奔而去,擇了一處平坦些的石壁,掄斧便砍。


  他天生神力,這把斧頭又是百煉精鋼所鑄,一斧下去,火星紛飛,但石壁竟被他削下寸許的一塊。


  他精神一振,“當當當”猛砍了百十來斧,隻覺喘氣越來越難,雙臂中酸麻難忍,再提甚麽重物都極是為難。


  但他知這是唯一的求生之機,隻坐下喘息了片刻。便又揮斧狂砍起來。


  洞中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這般歇歇作作,也不知過了多久,竟被他砍出一條四五丈深的通道。


  他倒轉斧柄,敲擊石壁,上麵發出“篤篤”之聲,顯見這石壁不知多厚,自己怕連一半也沒能砍開。


  這時遠處隱隱傳來痛哭之聲,他心神一凜,不知又是哪位兄弟出了事情,連忙奔回。


  隻見趙鶴等四人轉著張乘風,張乘雲與範一飛的身體正自大哭。


  他發瘋似地奔了上去,抱住幾人的屍身大哭起來。


  張乘風、張乘雲年紀最大,現下已有五十幾歲,若在平時還看不出甚麽分別,但到了以本身真元對抗死神之際,身體機能衰竭便快得多了。


  他們這時無水無米,那也還罷了。


  常人無水可忍七天方死,忍饑的時日則要遠遠長出無水。


  天竺的苦行僧人有二百餘日不進食而猶能存活的記錄。


  但他們此時最大的危機卻是山洞中氣息不足,而且越來越少,故此才三天功夫,張氏兄弟便送了性命。


  範一飛則是眼見兩位兄長喪命,悲傷之下,神智昏迷,竟揀起熟銅棍自擊而死。


  範鬆正自伏屍痛哭,忽覺身旁沒有了別人的聲息,抬眼看時,隻見趙鶴、沈竹樓、司馬凝煙、俺巴達等四人俱各手足痙攣,雙眼翻白,暈了過去。


  他粗通脈理,大驚之下,伸手去搭四人腕脈,隻覺脈象既弱又亂,又是生命垂危之兆。


  他此時的心情無異於雪上加霜,虎吼道:“三哥!四哥!你們醒醒啊,你們別死!”


  他雙手抓住二人背脊,連連搖晃。


  沈竹樓垂頭閉目,便如死了一般,趙鶴的修為畢竟稍高一籌,隱隱約約聽見範鬆的聲音,勉力睜開眼睛,斷斷續續地道:

  “十弟……要出去……為我們……報……報……”


  一個“仇”字還沒吐出來,頭向下猛地一沉,再也沒有聲息。


  範鬆欲哭無淚,眼見九位兄長屍體橫陳麵前,枕藉於地,隻覺整個世界都死了一般。


  他呆坐了不知多久,忽地拋下環抱著的趙鶴屍身,發瘋似地提著巨斧奔了出去。


  十大神魔之中,論武功自是以張氏兄弟為最高,論體質則是範鬆最強,加上他年紀方過三十五六,正是血氣壯盛之時,耐力遠超餘人。


  俺巴達體質與他差相仿佛,但吃虧在不修內功,於那吐納呼吸之法不明門道,窒息難忍,也先自死去。


  這“十大神魔”橫行江湖,擅名一時,如今便隻餘下範鬆一人。


  範鬆血紅著雙眼,頭腦中一片空白,隻回想著趙鶴臨死前吐出的那幾個字,拚著一口憤氣揮斧猛向石壁上砍去。


  一斧、兩斧……一百斧,一百零一斧……五百斧……一千斧……他也不知自己砍了多久,更不知砍出了多長,隻是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揮,宛如有人用線繩牽著的一般。


  驀地,他眼前一黑,喉中一甜,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金甲神般的身軀搖晃了幾下,再也掌不住身軀,巨斧“當”的一聲自手中落下,砸得岩石上火星四濺。


  他踉蹌數步,轟然倒在地上,頭腦中似有一個聲音在說:

  “你太累了,歇歇罷,歇歇罷……”他閉上雙眼,歇了一歇,這一歇便再也沒有醒來。


  範鬆不知道,他倒下的地方離出口隻有一尺多寬。隻須再砍上二十斧,他便可以重見天日,達成九位兄弟的遺願了。


  可是造化弄人,他隻差了這麽一尺多……


  在合上眼睛的一刹那,他忽地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件事:


  這個陷阱風清揚是不會知道的,風清揚是自己平生最可怕的敵人,可是他不會做出這種事……


  這時,遠在數十裏外的風清揚正自持杯飲酒,忽地全身打了個寒噤,似是感應到了範鬆的心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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