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從前舊事憶如夢(四)
此時站在院裏的人約莫有十餘位,其中幾人持鑼鼓,幾人拿鈸片,更有一口大鼓已落架在院心正中,旁邊也正有一人手持鼓槌蓄勢待發,場麵極是隆重。
不過真正嚇了荀樾一跳的,卻還是居中而立的那兩人。
這兩人乃是他的舊相識,左邊舉紅黃獅頭的是“萬書塔”主林宗汜;右邊持藍黑獅頭的則是有“雲踏清風”慕北亭。
但見眼前這兩位當世豪傑竟要親自上陣舞獅,荀樾瞬間失了穩重,脫口驚呼道:“啊!怎麽…怎麽會是林大俠和慕大俠?你們…哎呀!怎敢勞動您二位大駕,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林宗汜哈哈一笑,道:“有何使不得?平日裏我等多受荀掌櫃恩惠,常歎此恩難以還報。恰逢今日值此盛典,我等自然是再重視不過了,更何況…”
他說到此處,有意地頓了一頓,忽然緩緩轉頭掃視過周遭一圈,訕笑續道:“更何況能在這宏麗軒敞的內園裏舞上一場,也實在是我輩粗人的榮幸啊!”
林宗汜的這番話似是在說玩笑,可聽到荀樾的耳裏,卻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聽出了林宗汜此時是話裏有話,表麵上似是在恭維,但話外之音卻是在表露不悅之意,暗示他荀樾輕慢了抗倭同盟一眾,隻將他們像尋常賓客一般安排在外園接待。
想到此處,荀樾又不禁暗罵起自己疏忽大意,怎的就把抗倭同盟易帥的事給忘了個幹淨,直至此刻見到林宗汜才猛然想起。
原本抗倭同盟的主帥是同澤大師,但在兩月前同澤大師便將盟主之位讓賢於林宗汜。而林宗汜接替帥位實屬眾望所歸,世人都覺得此乃理所當然之事,是以此事也就沒在江湖上掀起太多熱議。
本來嘛,帥位易主之事荀樾也曾聽人說起過,但問題在於“江浙抗倭同盟”的所在地本就距離姑蘇頗遠。他除開每年一次的募款捐資以外,平日裏並不太關注其動向,因此也就沒把這個訊息記在心上,時間一久竟給忘了個幹淨。
況且他身為大商巨賈,宴請賓客時自然是多側重於達官顯貴之流。除此之外的其他賓客,他就再不上心去接待,全都交由下人代為安排。更何況同澤大師又屬方外之人,也不便到葷腥酒席落坐,是此,他就愈發不留心在意了。
然眼下看著林宗汜竟當眾表露出不滿之意,荀樾自是懊悔萬分。雖說他是因為疏忽大意才導致的無意待慢,但在外人看來,卻難免要認為是他有意為之。畢竟以林宗汜聲名之盛,威望之高,竟未被邀請入內廳,除了有意的輕疏怠慢之外,也實難再有其他解釋。
如此一想,荀樾的額頭上頓時滲出了粒粒汗珠。要是換在平日裏,他也算是一個八麵玲瓏的人物,可麵對眼下情境,卻令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接話,隻是神情茫然地站在台階上,不知所措。
這時場中也開始騷動了起來,有的人已在低聲責怪著荀樾的輕疏怠慢,也有人離席出來向外觀看,更有甚者則跑到了林宗汜和慕北亭的跟前問好交談,那場麵真叫一個烏煙瘴氣。
但在這些喧囂聲中,卻有一人並無半分快意,相反還蹙起了一雙劍眉,暗暗惱怒起林宗汜來。此人卻並非是站於台上的荀樾,而是站在林宗汜身旁的慕北亭。
今日晚宴上的舞獅表演本是盟裏眾人在來時路上便已商定好的,當初選定的舞獅人乃是“南華刀”崔成和“木鐵笛”楊和生。
他二人少年未名時,曾搭伴在街頭賣藝討生活,是以舞獅雜耍之流的表演自不在話下。他倆在被眾人慫恿過幾句後,便應下了舞獅的差事,計劃隻等晚宴上酒過半酣便起身鳴竹獻藝,以示對荀樾資助的感謝。
豈料變化總比計劃快,等“江浙抗倭同盟”的眾人入席外園不久後,林宗汜忽用胳膊去蹭了蹭一旁的慕北亭,說道:“今日你我兄弟難得脫了俗事,定要好好放鬆一番,不如我二人去舞獅以作消遣如何?”
對此提議,慕北亭略感驚訝,當下皺眉反問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去為眾人做舞獅表演,這恐怕不妥吧?”
林宗汜哼了一聲鼻音,不屑道:“這有何妨,往日裏你不是總說為人要不拘於形,才算是瀟灑大丈夫麽,可眼下又怎的這般畏首畏尾起來?你到底去是不去?”
慕北亭看著眼前躍躍欲試的林宗汜,心中大感奇怪,暗忖道:“林弟平日裏最是沉穩,怎麽今日的性子卻如此反轉?莫非是因為喝過酒的緣故?”
林宗汜的酒量向來極差,平日裏隻要能不沾酒就堅決不碰,但今日裏卻是大反常態,竟主動喝了幾杯,故而才引得慕北亭如此猜想。
不過猜測歸猜測,既然好兄弟有此興致,慕北亭自然也不會拂了他的心意,當下豪爽應道:“去,去。林大盟主都能去得,我又怎會去不得?咱們去便是了。”
商定妥當,二人當即找來了崔楊兩兄弟討教了些舞獅的規矩與技巧,隨後又帶上了道具行頭進到了內園。
但直到此刻,慕北亭才終於知曉了林宗汜的真正用意,原來他提議的舞獅助樂是假,羞辱他人才是真。而這一切的原因卻僅是因為荀樾未安排眾人入席內廳,欠失了禮數。
想通此節的慕北亭是越想越氣,可當他欲要發作質問林宗汜之時,忽然轉念又想:“宗汜畢竟是自家兄弟,在外人麵前無論如何都要對他護短。我不如先想個辦法化解了此時尷尬,待晚間回屋後再跟他理論是非。”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朗聲說道:“荀主事,在下適才一時大意,竟把舞獅用的繡球給遺漏了,不知府上可有此物?”
荀樾也正愁沒有話頭可以緩解此間尷尬,不料這時慕北亭就遞上了話頭。他心中大喜,連忙應道:“有,有。府裏此物甚多,我這就去取來。”
說完轉身欲走,可他剛提腳,忽又轉念一想,自己好歹也算是一方名望,就算是因為疏忽而導致了禮數未盡又能如何,又有什麽好自責的;何必當此大庭廣眾之下卑恭示弱,失了顏麵,再遭了旁人的異眼相看。
如此一想,他立時穩住了身形,但心思卻還是來回搖擺不定,始終都下不定決心去開罪林宗汜。
正自躊躇間,眼角餘光突然瞟見了此時正站在一株盆景後的妻子和女兒。他心中又猛然閃過了一道靈光,立時就生出一個“一石二鳥”的主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