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無頭蒼蠅
直到重新躺回草桔,周良依舊沒有睜眼,方才老嫗與餘斌的對話,以及最後老嫗脖子被生生擰斷的聲音,他聽得一清二楚。
他躺在草桔上,心跳如同疾馳的馬蹄聲。
十年之前,父親暴起,殺害母親,那時他還小,並不懂得何為生死,隻是依稀覺得,似乎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後來在瀕死邊緣被流衍道長撿到帶回白衣山,隨著年紀一點一點增長,對於生死,這才有了大致的了解,不過白衣觀貧寒歸貧寒,三餐不少,同門和諧,雖然過去的一幕時常浮現,因身處暖風之中,倒並不怎麽驚慌。
後來白衣觀被毀,師兄也好,師父也罷,盡入黃泉。那時,他是真的淒苦,並且無助,曾經陪在身畔的熟悉人影皆盡消失不見了,留他一人仍在世上,那種孤立無援,仿佛滿天黑幕下的一點燭火。
好在前來接應的孫夏足夠善良,並且有些憨厚,令他感到溫暖和開心,這才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在正陽宗一段時間,他發現正陽宗實力強大、人丁旺盛,並不如白衣觀那般,僅僅是幾座建築落在山上,弟子穿的是破敗的衣衫,每日做的不過誦經修道。
一股被強大庇佑的安全感油然而生,他以為,從今往後自己留在正陽宗,再也不用麵對死亡了。
可今日,卻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了死亡,盡管死的人不是他。
那聲“格勒”響起,他的身子跟著一顫,仿佛被擰斷脖子的是他。
他躺在厚厚的草桔上,由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盡管餘斌說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條成了精的狐狸,可那也是一條生命啊!
過不多時,腳步聲起,由遠及近,最後在他身旁停下。有寬厚的聲音說道:“良兒。”
周良睜開雙眼,正是餘斌在他身旁蹲下了。
餘斌將一隻晴白沙碗輕輕放下,左手小心插入他後腦之下,右手伸至另一側,從他頸下穿過,搭在他右肩,輕聲問道:“能起嗎?”
周良咬住嘴唇。
餘斌緩緩發力,由輕及重,扶著他慢慢坐起。待周良將要坐直身子,他雙腿輕展身子前撲,在周良身後坐下,順勢將周良抱在懷中,隨後右手端起晴白沙碗,提到周良眼前。
碗內有肉丸三顆,兩大一小,上頭各插著一根纖細竹簽。
餘斌輕聲說道:“吃點?”
周良鼻尖輕聳,聞到一股淡淡肉香。他卻沒有食欲,反而腸胃翻江倒海一般。他趕忙將腦袋撇向外頭,張開嘴,嘔吐連連,隻是吐出來的並不是五穀,而是胃液。
餘斌很是心疼,忙將晴白沙碗放下,左手按在他頸後,仙府微動,一股溫暖的靈氣緩緩注入他體內。
幹嘔過一陣,又有餘斌的靈氣輕撫,他這才好受了一些,卻不敢轉回腦袋去看那肉丸。他閉上雙眼,痛苦之色溢滿臉龐。
盡管周良並未開口,餘斌依然能夠猜到周良幹嘔的原因。他望了一眼碗內的三顆肉丸,輕聲問道:“為了那頭狐狸的死而自責,是嗎?”
周良喉頭微顫,一聲悶響自鼻腔發出。
餘斌輕歎了一口氣,左手自上而下輕輕安撫著周良的後頸,柔聲說道:“你想一想,它是為何而來?”
周良一聲不吭。
餘斌卻仿佛已經聽到了他的答案,繼續說道:“倘使今日在此處的,不是我和你,而是凡夫俗子,那會是如何的一幅場景?”
周良的喉嚨動了動,仍是沒有說話。
餘斌說道:“弱肉強食,乃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今日我們在屋內,精怪闖入,落了個羊入虎口的結局,明日,換做真正的苦命人在此避難,又有精怪循跡而來,便是那苦命人成為精怪的口中餐了。今日我打殺了一頭精怪,你或許會怪我濫殺無辜,可你換個角度想一想,我是不是,間接救下了很多人的性命?”
周良這才應了一聲,“是。”
左手停了片刻,繼續安撫著周良的後頸。餘斌一邊說道:“良兒,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天地之間,不光是有善惡。你說,那頭狐精為了提升修為而害人性命,錯了嗎?”
周良小聲反問道:“它難道不可以用其他方法提升修為嗎?”
餘斌樂了,“好,可以,那我們換一種說法。假使它餓了,想要吃人,它錯了嗎?”
周良想了想,答道:“它可以吃草。”
餘斌笑道:“那草又做錯了什麽?它原本好端端的,曬著太陽吹著風,卻忽然被一頭狐精吃了?草難道不會覺得不公平嗎?你狐精不去吃肉,卻反過來吃草?”
周良沉默不語。因為他發現餘斌的話很對。
餘斌又說道:“之前坐在春樹之下,你與我談論天道。弱肉強食,難道不是天道嗎?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仁也。隻是良兒,不要因為你的善良而置自己於不利的境地,你會因為心軟而不忍出手,別人卻不一定會,有時候,僅僅是片刻的猶豫,便會導致山崩地裂的結局。”
周良聽得很仔細,也很用心,待餘斌講完,他緩緩轉過腦袋,望著餘斌雙眼,輕聲答道:“良兒記住了。”
餘斌微笑點頭。他重新端起那隻晴白沙碗,隻是這次放得遠了些。“兩顆大一些的肉丸,是用狐精的五髒搓成的,小一些的肉丸,則是胸口的那一團精肉。你先吃那顆小的。”
周良伸出手,捏住一枚竹簽,提起那顆小一些的肉丸放入嘴中,緩緩咀嚼著。不得不說,餘斌的廚藝簡直爛到家了,肉丸聞著香,入口之後,隨著牙齒碾過肉丸,騷味轟然炸開。他一邊咀嚼著,情不自禁皺起雙眉。
餘斌望著他,小心翼翼問道:“好吃嗎?”
周良使盡渾身力氣將之咽下,而後答道:“一般。”
餘斌好似想起了什麽,恍然道:“我好想忘記去味了,這肉丸,應該有點騷。”
周良哭笑不得,在心中說道:隻是有點?
餘斌又說道:“身體感覺如何?”
周良砸了咂嘴,在心中捋順思路,答道:“咽
下之後,倒有一股暖流隨之蔓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餘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後努嘴指了指碗內餘下兩顆肉丸,說道:“這隻狐精勉強能化成人形,修為不高,故而沒有結出妖丹,五髒倒是潔淨肥滿。你不要囫圇吞棗,先咬一口試試。”
周良點點頭,捏住一枚竹簽,一顆碩大如雞蛋的肉丸被緩緩提起。他將肉丸送到嘴邊,僅是咬下薄薄一層。
五髒搓成的肉丸,比起那顆小的,騷味要來得更重。
周良不得不眯起雙眼,隻嚼了幾口便將之咽下。
餘斌忙問道:“感覺如何?”
周良搖搖頭。
餘斌說道:“再咬多一點試試。”
周良便咬下一小塊,咀嚼了一會,正要咽下,腹部忽然起了絞痛,雖僅是短短一陣,卻頗為強烈。他不得不弓起身子,吐出嘴裏的一小塊狐精五髒。
餘斌急了,忙放下晴白沙碗,左手貼在周良後頸,為周良輸去治愈靈氣。
靈氣入體,如久旱逢甘露,疼痛立時消散。周良緩緩直起身子,從嘴中吐出一口濁氣。
餘斌這才問道:“如何?”
周良望著餘斌,眉眼之間頗為愧疚。他好想告訴餘斌,吃下肉丸之後,身心愉悅,可他方才分明麵露痛苦。他隻得搖了搖頭。
餘斌愁緒翻滾,那一頭白發,似乎更白了。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餘斌用力點頭,說道:“今日你好好睡上一覺,明日我們下山入城,而後再想辦法。”
周良正要點頭,門外又傳來了窸窸窣窣、掠過雜草的聲音。
餘斌和周良登時警戒。
聲音由遠及近,當來者現身,周良驚而餘斌依然警戒。
來人是一女子,一身粗衣、過耳短發,女子左臉好似染了什麽怪病,長滿紅斑,望之頗為瘮人。她冷冷地望著周良。
餘斌正要開口,卻發現女子的眼神有點不對經,雖然目光冷漠,可冷漠之中又仿佛藏著心疼。他便望向周良,周良癡癡地望著那女子,似有不敢相信。
餘斌問道:“良兒,你認識她?”
周良並未回答,而是望著女子,試探性問道:“師姐?”
來者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冷笑。可她心底,卻是極為歡喜。“還沒死?”
餘斌雙眉輕鎖。
周良卻是笑容燦爛,“沒呢!師姐你怎麽來了?”
來者竟是喬繁星!喬繁星並沒有進去的意思,依然站在門口,冷冷地望著少年,“是師父的意思。他怕你們兩個仿佛無頭蒼蠅亂撞,一不小心撞死了,這才要我來給你們指條明路。師父說,擒陽峰以南五百裏之外的淺墨城中,有位舊相識,那人精通醫道,說不準可以助你重築仙府。”眼畢,她看見了地上的晴白沙碗,便抬手指碗,問道:“那是什麽?”
餘斌正要回答,周良卻大聲答道:“那是無頭蒼蠅!”
喬繁星目瞪口呆而餘斌羞赧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