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天何言哉
――薑月章, 我們一同回家。
他答應了。
他握住她的手,也握住此生唯一的夢。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四年之後, 這個夢就碎了。
*
她死在冬日一個晴朗的下午,天空是她喜歡的樣子, 淡藍中浮著些不多不少的雲。這是她自己說過喜愛的模樣。
清晨時, 他就發現了預兆:她向來起得很早, 這兩年愈發沉眠夢境,卻也不會延遲太多。
但那一天, 她一直沉沉睡到接近午時。
他就坐在床邊, 守著她。大多時候他動也不動地看她,隻不時又輕輕碰一碰她的額頭、臉頰、嘴唇……然後, 要到最後, 他才敢鼓起勇氣, 用指尖碰一下她的呼吸。
每當她的呼吸吹來,他都會感覺心髒上纏繞的荊棘緩緩鬆開。但很快, 當他凝視著她緊閉的雙眼, 布滿尖刺的荊棘又卷土重來。
真奇怪。當年神木之心被剖去半顆,他日夜感受錐心之苦,卻不以為意;現在心疾治愈許久, 他近來卻越發感到心痛難當。
真奇怪。
他俯下身,輕輕在她唇上一吻。
“真奇怪……阿沐。”他低低地說, 分明叫出了她的名字,卻又顯得很茫然,像是不知道在對誰說。
等了很久――又像一瞬, 她睜開了雙眼。一些霧氣蒙在她眼中,像夢裏的迷霧侵蝕了現實, 又遮蔽了她的視線。
她會看不清他麽?
他一邊想,一邊又去吻了吻她的眼睛。
“阿沐,你醒了。我以為……”
以為什麽?
心髒上的荊棘猛地收縮一刻,疼得他惶然住口。他不該說的。
但她看來的神情,卻像什麽都明白。
她伸出手:“薑月章,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就彎腰將她抱起。她親密地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一吻。
親密的,沒有任何罅隙的,溫暖柔軟的……
每一個認知,都讓他更痛。
那一天的扶桑被冰雪妝裹,如大幅靜止的圖畫。無數小黑點來來去去,就成了生活在圖畫裏的人。
一路上都有很多人向他們行禮,而女人們尤其會用亮晶晶的眼神望著她。
她們之中,有的是祭司家眷,有的是普通族民,還有很多是曾經的女奴。有扶桑的,也有外來的。
她們常常會捧來各種各樣的食物、織物,說:
“大人,請用這個。”
“大人,試試這個好麽?”
“大人,上次您教我的巫術技巧,真的很好用。”
“大人……”
阿沐總是輕易就能獲得許多人的喜愛。過去她扮作男子時是如此,而今恢複女子身份亦然。
女人們愛戴她、親近她,將她同時當作神靈和自己的親人,源源不斷地送來各式各樣的東西,有些有用,有些沒用,但都被她珍重地放在他們屋後的小倉庫裏。
她有時候會高高興興地走來走去,將那些雜物翻得亂七八糟,結果又不想收拾,便會耍賴地喊:“薑月章,薑月章,你來收一下!”
他望著她,又仍在想著所有關於她的種種。
但那個中午,她失去了那樣歡樂的氛圍。人們望著她,擔憂遠大於喜悅。
於是他知道,人人都看出來了。
她卻像一無所覺,如常地笑著、和每個人說話,有時還突然扭過頭親他一下,再促狹地盯著他,看他是否臉紅。
她總是喜歡當眾捉弄他,以讓他手忙腳亂、慌亂不知所措為樂趣,而且從不厭倦。
他過去總是有些無奈,甚至有點頭疼;他會拍拍她的頭,讓她別鬧了。
可那一天,他很想配合她。他願意配合她,隻是從未做過,竟一時不知從何下手。
他思索得太久,而機會總是轉瞬即逝。直到他們一路走到了學堂的邊緣,他也沒能做出任何她期待的反應。
“阿沐。”他感到懊惱,試圖說些什麽能讓她高興的話。
“嗯?”
她從他懷裏抬頭。
倏然間,這張噙著笑的麵容便奪去了他所有注意力。他不得不凝視她,用目光逐一描摹她秀麗的眉眼、挺直又線條細膩的鼻梁,還有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
他的阿沐總是美的。那是一種凜然不可逼視的美,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如明月清風、雲氣縱橫,令人見過便不能再忘。
即便是臨近最後的時刻……也同樣如此。
“阿沐……”
他忽然就說不出話,不得不繼續沉默。
但是,這樣無趣的沉默也能讓她笑出來。她以她特有的口吻取笑了他一句,接著說:“薑月章,讓我站一會兒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她總是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就像當年她總是叫他“大祭司”,隻有生氣時才叫他“大祭司大人”。
每次她都叫得清楚、幹脆,像伸手從簷下折斷一支冰棱,清淩淩的一聲,就讓他心中一個激靈,像從蒙昧和混沌中被喚醒,看見了她眼中折射出充滿光芒的世界。
喚醒他的光獨自在雪地上行走。她背對他,低著頭,專注地去踏出步幅相等的腳印,過一會兒,她又去摸一摸邊上的樹木。再過一會兒,她又去看下方那座砌成沒幾年的學堂;那裏刻著法陣、符文,還有孩子在打雪仗,男女都有。
她的那位至交好友,媯蟬,也同姚森在那裏玩耍。他們二人一個是將軍、一個是扶桑國第一位皇帝,現在卻在那裏瘋成一團,又笑又鬧。再過不久,突然,他們卻又發生了爭吵。
最後媯蟬一怒甩手而去,徒留滿地狼藉。
他知道她向來掛心媯蟬,便問:“是否去看看?”
但她搖搖頭:“阿蟬會處理好的。姚森近來有意廣納後妃……我想,阿蟬其實已經有了決絕之意。”
他聽她說媯蟬,卻忽然心生淒愴:媯蟬已經有了離去之念,還同姚森玩鬧,豈非告別之舉?而阿沐當初亦是……
她的好友,與她果真相得。
他便看著下方雪地裏頹然而立的姚森,冷冷地、如斥責一般地無聲念出:活該。
活該,都是活該。
阿沐卻已經又尋得了自己的開心。她在雪丘上轉來轉去,看了很多,對每一樣事物都興致勃勃,蒼白的笑容也滿是生氣。
最後,她心滿意足地歎了一聲,說:“薑月章,我好喜歡現在的扶桑。”
現在的扶桑……現在的。
他閉了閉眼。
這句話究竟衝了出口:
“阿沐,我真希望當初的奪天之術,能將我剩餘的壽命全都予你,而不必如現在一般,竟是 ……”
他一時哽咽難言。
她撫過他眼睛,拉起他的手,又將他的手掌攤平。而後,她垂首在他掌心一吻。羽毛般的一個吻。
“十年生命換一年,不劃算的。你用二十年換來我更多兩年的時間,已經夠了。何況……”
她沒有再說。
但他知道她要說什麽。何況,何況――奪天之術隻能用一次。
他已經失去了唯一的機會。
心髒上的荊棘在縮緊,那些尖銳密集的刺紮進他的血肉,一直往更深處紮下。
他捧起她的臉。這個舉動本是為了更近地看清她的臉,可當她抬頭,他隻在她眼底看見了自己――何等慘淡而可悲的自己。
“沒有劃不劃算,隻有我想。”他知道自己的聲音裏彌漫著細微的絕望,“阿沐,如果你不在了,我也……”
她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活下去。”
他的世界在他麵前,一字一句對他說:“薑月章,你是扶桑大祭司,你要好好過完這一生,要好好實現你的理想。你忘了嗎,我們是為了什麽走到今天的?”
大祭司。
理想。
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他感到一種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審判一般的窒息,而最後的結果讓他顫抖:“可是阿沐,我如今所求,不過是……”
她凝視著他。這個眼神阻止了所有的話語。
他便明白了。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究竟有什麽意義?比春日融雪更無力。
是他往昔的選擇造就了今時今日,甚至今日之所見、所聞……豈非正是當年他心中所願?
眾生眼中――甚至在她眼中,他已求仁得仁。他已經擁有了更好的扶桑,他仍是萬人敬仰的大祭司,甚至他終於成功地讓她認同他的想望,乃至……
為了這一點認同,乃至付出了她的生命作為代價。
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每一句都是毫無意義的否定,還有毫無意義的悲鳴。
阿沐,你才隻有二十四歲,對祭司而言這算什麽,何況是你這樣強大的祭司――這樣徒然無力的話語,如何說得出口。
造就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那麽這句虛偽的話語如何說得出口。
他再度閉了閉眼。或許也笑了一下,但這個笑必定比剛才更加慘淡。
“……是,你說得是。”
就算是為了她,為了所有她付出的心血……他也必定不能夠放棄。
萬事萬物總是開頭容易,善終艱難。
他曾以為自己是可以善終的那一個,現在這天地風雪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他所能看見的將來,隻有舉目蒼涼和慘淡獨行,而他甚至什麽都不能說。
他的默認,終於換來了她的微笑。
她將他的手貼在麵頰邊,輕快地說:“我並不感到痛苦,你別害怕。”
他近乎麻木地看著她,說:“好。”
他不說害怕,不說痛苦,不說那些日夜在心中訴說的、祈求的、哀懇無數次的軟弱之言――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他隻需要站在這裏,站在她麵前,站在萬人麵前,假裝自己還是當初那個對什麽都無所謂在乎的大祭司,這樣就可以。
他是以那樣的姿態造就了今日的一切,所以現在即便心髒被擠壓、被碾碎、被一點點地活生生地挖盡跳動的血肉,他也必須假裝自己依舊漠然。
……他必須在她麵前,假裝自己能繼續撐起她的期望。
那個冬日的清晨,他將她從沉睡中喚醒。他們在雪地中漫步,去看而今已經愈發蓬勃的扶桑種種。
到了午後,她不想回屋,就拉著他在院中坐下。他們的院子裏有一棵極有氣勢的榕樹,很得她喜愛。
她歪在他懷裏,頭枕著他的肩,輕輕的呼吸傳遞在他脖頸間。
“薑月章……”
他以為她要說些什麽,於是屏息等待。但是,她隻是又說:“薑月章。”
此後便是平穩呼吸,再無言說。
她睡著了。在他懷裏,暖融融的、令人安心的一團。
快要令人產生關於永恒的錯覺的……溫暖的一團。
他原本還在兀自沉思,想著她會做一個怎樣的夢,又是否能夢見他,但漸漸地,他自己也在過分的被愛的安心之中睡著了。
他夢見了過去的一件事。
……
那時,她才來扶桑不久,他也還以為她是男人。他尚不明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明白自己那些雜亂的欲念與妄想。
在那個什麽都不明白的夜晚,有月色如水。他們不在烈山之巔,卻在山腰上的某個平台。
站在平台上,視線一覽無餘,能見到黑沉沉的森林一直綿延,在天穹下的遠方與微微晃動的草原相接。幾個黑點停留在天際,那是別人豢養的牲畜。
她坐在一截樹枝上,晃著腿,斷斷續續地吹一片樹葉。“噓嗚噓嗚”的刺耳聲音在本該很好的夜色下回蕩。
他忍不住說:“太難聽。”
刺耳的聲音戛然而止,而她清澈含笑的聲音響起來:“大祭司來了。”
這下,就好聽多了。
“不過,哪裏難聽?這是自然的聲音,蘊含了天地間的本質大道。”她振振有詞,如此可愛。
他便笑了,不過在她眼裏,興許他仍是那個麵無表情、讓人討厭的無趣大祭司。
“這般刺耳,便是大道,也是殺人之道。”
他踏雲而起,落座她身邊。樹枝晃蕩著,她驚訝的眼神也在搖晃:“大祭司竟然也會坐樹上?”
迎著她的目光,他莫名心慌意亂,不得不錯開目光,好讓聲音的平穩替自己做個掩飾:“看不下去罷了。拿來。”
她愣愣地將樹葉遞來。
借著月色,他看清了葉片邊緣留下的淺淺銀絲。忽然之間,他心跳如擂鼓,那些雜亂的欲念幻化而起,令他險些將葉片握碎。
但終究,他還是穩穩地拿起葉片,銜在唇齒之間。
並且,沒有調換方向。
嚐試了幾次之後,他順利吹出了想要的樂音。那是為數不多他能記住的民歌,她也曾哼唱過,是“蒹葭蒼蒼”如何如何。
她坐在他身邊,指尖動了動。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她要來抓他的衣袖――是以為,還是希望?
不明白,說不清。
但這件事沒有發生。
待他吹完,她就開始鼓掌,高興地說:“大祭司吹得真好。不過,這是一首情歌呢!”
月光中,她的臉龐明淨如玉,略帶促狹的目光也清澈至極――可有時候,越是清澈幹淨,越是惹人目眩頭暈。
他隻能悄悄抓住樹幹,壓住心跳。這一次,卻不再舍得移開目光。
“葉片發音,本就略有刺耳。”虧他還能說得這般平靜無波,但若真平靜無波,為何又要說出接下來那一句話?透出明明白白期望、再平淡的語氣也遮掩不過的一句話。
他說:“我更善吹塤。副祭司若有意,下回便……”
話沒說完,她已經歡歡喜喜地說:“好啊,下次大祭司吹塤給我聽。也吹這一首,好不好?”
其實,他當時本是想說,下回便教你。
但月色太好,她笑得也太好;她與他在一起,縱然彼時什麽都不曾明了,卻也依舊那麽好。
所以他悄悄藏起葉片,說:“且等下一回月圓。”
其實回想起來,有無數的細節都透著他的心思。當她望向他時,他便覺世界一片明光燦燦;當她看向別人,同媯蟬、朱雀,或者別的什麽人並肩行走、說笑打鬧,甚至顯得親密無間……
欲念夾纏著他心中的幽暗,就會升騰彌漫,令他生出種種不可思之思,乃至做出種種不可取之舉。
不準她在外過夜,悄悄占據她所有時間,為了她擔憂自己而暗自歡欣,為了偶然的肌膚相觸而心潮起伏――就像女媧祭時,她將他壓在地下,滾燙的肌膚緊緊貼著他,讓他再也想不起其他,滿心所想竟是讓她再越界一些、更過分一些……
這種種癡念,因何而生、從何而起?
是否當他第一次在夜色中見她,以為他是個伶俐少年、可造之材時……就已經被那份奪目的光彩占據心思?
仍是說不清,道不明。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扶桑大祭司,所以他心懷天下,畢生所願便是人族昌盛。他們以為,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是因為他眷戀眾生草木,對世間難事心懷悲憫。
其實並非如此。
當他迎著長風,巡視自己的領地、檢驗大片的豐饒與歡欣,他不曾感受過任何一絲真正的欣慰或喜悅。
他隻是能夠感受到,這是他的職責,是他天生該做的事。但那不是因為喜愛,不是因為眷戀。
他不曾對任何事、任何人產生一絲一毫的愛意――直到遇見她。
直到遇見他的副祭司,他的少年……他的阿沐。
他這一生,從未有過這般感受。
從未這樣將一個人放在心上,卻竟又害怕自己血液太燙、心跳太急,將她損傷。
這般珍惜,這般眷戀,這般貪心想要更多。
於是生出執念,生出魔障,生出種種看似冠冕堂皇、實則虛弱無力的詭譎心思。
假如世上真有天命,有因果,有循環和報應,那麽為何是落在她身上?
他總是在這份迷茫和不甘中變得暴怒,甚至生出無窮盡的想要毀滅所有、讓所有事物一同陪葬的心思。
但其實他自己知道答案。
之所以是她,之所以偏偏是她……不過是因為,他在這世上唯一真正在乎、眷戀、珍惜到惶恐不知所措的地步的,隻有她一人。
天地茫茫,都是責任,唯獨一點真心情意,全是她。
所以要奪走她,所以要讓她為了他絲毫不愛的這個世界而耗盡心力、日漸虛弱,最後一意先他而去,還以為她是走在他想要的道路上,而他更是求仁得仁、滿意不已。
愚蠢,荒謬,狂妄,無稽之談――種種可笑之態,全是他自己應得,是他自己活該。
無數迷思顛來倒去……
他卻倏然意識到,這個夢做得太久了。
……
他猛地睜開眼。
“――阿沐!”
懷中的一團低低“啊”了一聲,立刻背過手去,顯得有些心虛。待她抬頭討好一笑,就顯得更心虛了。
他慌亂的心卻因為這一笑,而安定許多。
這時他才發現,原來是她拿了青色染料,似乎剛才在他肩頸處塗塗畫畫。這種顏料多用於繪製陶罐、壁畫,很難擦洗。
“……又在捉弄我了。”他失笑,去握她的手,“我看看有沒有沾到你手上。”
她坐在一旁,整個靠在他身上:“沾上也沒關係。你不問問我寫的什麽?”
他隻顧低頭去擦她手上的染料:“哦?什麽?”
“是……”
很久,很久。
都沒有聲音。
被他握住的手……也失去了力氣。
他盯著這隻纖弱的手掌。那點顏料還沾染在她掌心,未曾徹底擦去。
“……阿沐?”他不敢抬頭。
這一次沒有回答了。
這一生……都不會有回答了。
*
他將她葬在烈山。
很多年前開始,屬於他的陵墓就已經開始修建。陵墓在烈山山腹內,就在星淵堂之下。
人們都說他在她死後一夜白頭,說得久了,似乎就成了一樁令眾人津津樂道的傳說。扶桑立國不久,製度初初建成,哪裏都是生氣勃勃,對陌生人的事也如此關心。
姚森問他是否要懲處那些傳遞閑言碎語的人,他拒絕了。
他已經不關心任何人,對他們的言行也隻感到漠然。
他也並不覺得她過世的那一夜他有如何淒涼。在他想來,那一夜他隻是站在烈山之巔,望著漫天流星墜落,想了很久和她的過往。都是些值得懷念的好事。
也或者,他的漠然和平靜來自於……他已經有了決意。
他不會違背她的願望,但是,當他麵臨浩瀚星空推算命軌時,他仍舊有了真正從屬於自內心的決意。
他會為她守著她關心的一切,但是,也隻能持續到他壽數終結之時。
奪天之術隻能用一次,可在這世上,想救一個人千難萬難,想揮霍一條命卻是萬分容易。
三年之中,他為她守住了女子可以修行的開國之策,也為她改革了關於奴隸的身份地位規定。
在媯蟬與姚森決裂時,他為她攔住姚森,迫使他退步,並將西方領地分封子燕。他登城門向西而望,直望到子燕氏出走,建立燕國。後來,他也目送了她救過的那個小女奴北上而去。
他也為她看著裴靈轉世,那個愛哭又膽怯的小姑娘,到轉世的時候都還哭著,說要轉世成為阿沐的親人。
一樁樁,一件件。她關心的人和事,他都護住了。
再往後,這能人更替、王朝興衰、運勢輪轉,便再也與他無關。
她過世的第三年,他挑了一個相同的冬日晴天。天空是淡藍色,浮著些不多不少的雲。
姚森在華麗的宮殿中大發雷霆,然後又苦苦哀求,說扶桑不能沒有大祭司。
當他發現什麽話都沒用時,他總算恢複平靜,像個皇帝的模樣。
“那將烏木杖留下。”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烏木杖伴隨他大半生,早已被他力量浸潤,是世間難得的靈物。
他說:“我還有用。”
而後便轉身離去。
他終於能夠離去,朝東方海邊的烈山而去。
姚森在他背後摔碎玉器,絕望地大吼:“這是你一手建起的國家,你竟然就不管了嗎――!大祭司大人――大人!!”
他沒有停下:“我已經管得太多了。”
太多了,時間也太久了。三年之中,每一日都是疲憊與煎熬。
他走出皇宮,看見無數朝臣跪拜;越過前方宮牆,又是無數人影。
但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微小的往事。他想起很久以前,阿沐曾跟在他身邊,穿過同樣低頭不語的人群。
阿沐……
他在心中找到她的影子,有些委屈地對她說:我好累。
幻影之中,她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又歎氣說:大祭司也會耍賴啊。
他恍惚一笑,乘雲離去。
已經被荒廢的烈山佇立在海邊,還同當年他們初遇時那樣。山頂的星淵堂已經生了藤蔓,而當陵墓入口打開時,便有森冷的、死亡的風吹來。
星淵堂碎了一個角,露出了他過去命人修造的女神像。曾經無麵的女神,早已有了他最熟悉不過的五官和微笑。
他最後望了一眼,而後閉目沉下。
入口合攏,墓穴中的青銅長明燈亮著一盞一盞的光,照亮許許多多陪葬的器物。
無數死氣沉沉的人俑代替了活人殉葬的傳統,還成了山野間靈魂碎片的依附。
他一直下沉,直到沉入墓穴中心的青銅立棺旁。
他的阿沐就在那裏。
“阿沐,你別生氣。”他低聲為自己辯解,猶如她活著時那樣,“我沒有違背我們的約定。”
他手中的烏木杖亮起光芒――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型巫術正在演化。
光芒匯為無數河流,朝地底湧去,再流向四麵八方。
“此令――扶桑百年,固若金石。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他的氣息迅速衰敗,而人世間的大國氣運、人族氣運,則愈發昂揚。
這是鎮壓國運的巫術,能保扶桑百年興盛。
代價則是他的全部生命。
雪白的長發散落在大祭司如夜的衣袍上。他感到了突如其來的衰弱,但卻不以為意,反而欣喜若狂。
巨大的青銅立棺開啟,他跨進棺木,將那具被巫術保存、栩栩如生的屍體抱在懷中――
他終於再一次將他的世界抱在懷裏,永不放開。
烏木杖靜靜地立在他們身邊。
棺木合上,巨大的陵墓震顫起來。
隻在頃刻之間,烈山便消失在東方的海邊,消失在世人眼前。
天下再無扶桑大祭司,也無曾種植了神木的烈山。
而那具無人尋得的棺木裏,隻有一個疲累許久、終於得償所願的人;他在他的世界身旁,迎來了最終的到來。
多年之後,也許隻有陵墓中殘留的陰風還記得,那一聲聲的:
――阿沐。
――阿沐。
――阿沐……
終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