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女扶木

  “這裏是……九嶷山?”


  一陣夜風吹來詭異的氣息。


  裴沐站在山腳, 舉頭望見沉默不言的青山。


  青山如屏,一星燈火也無;萬籟俱寂,蟲鳥不鳴。招搖三星懸在山尖, 放著冷冷的銳光,成了唯一的光源。


  梧桐樹遍植山中, 碩大的葉片掩映著無數壁虎腳似的梧桐果;果葉相撞, 在夜風中簌簌著。


  裴靈趴在她頭頂, 累得吐舌頭直喘氣:“阿沐……呼呼,這裏, 不對勁……陰森森。”


  “是啊, 不太對。”


  裴沐觀察夠了,便往山中走去:“九嶷山是無懷部的重要據點, 他們不可能拋棄這裏。”


  九嶷山中, 有舜的陵墓。舜是二百餘年前的軒轅古國的帝王, 而扶桑部就以其後裔自居,稱自己為軒轅的繼承人。


  但扶桑部南遷已久, 九嶷山被無懷部占據近百年。這件事向來被扶桑部引以為恥, 也是南北不和的重要因素之一。


  更不用說,九嶷山地處交通要地,以險峻之勢據守北部千裏平原。


  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傳承意義而言, 九嶷山都是絕不會被舍棄的地方。


  現在,這裏卻儼然是一片陰森冷寂。


  “有瘴氣。”


  裴沐忽然停下來。她閉上眼睛, 側耳傾聽。


  青藤杖憑空懸浮,如指南車一般自行轉動,最後指向了山林深處的某個方向。


  “有人在施術, 是不祥的術。瘴氣的源頭……與神木之心的位置一致。”


  青藤杖散發清氣,清出一條細細的小徑。裴沐跟隨其後, 身影漸漸被泛著暗紫的黑霧淹沒。


  來者不善,但似乎並沒有阻礙裴沐前路的意思。


  正相反,汙穢的瘴氣一路相引,與邀請無異。


  “阿沐,我,有點害怕……”


  裴沐腳步不停,輕聲安慰:“別怕,我會護著你。如果有危險,你就趕快逃跑,不要管我。”


  小姑娘卻忽然生氣了,揪住裴沐的頭發:“不!不跑!和阿沐,同生共死!”


  她還學會一個複雜的四字詞語了。


  裴沐啼笑皆非,卻是溫柔地應了一聲。


  “阿靈。”


  “阿沐!”


  “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小姑娘趴在裴沐腦袋上,把臉探下去,倒著看她。


  “大祭司險些害了你性命,我……卻還是想要救他。”


  裴靈歪頭想了一會兒:“這個,有什麽不對?阿沐,一直想救他。想做什麽,就去做。我想跟阿沐一起,就一起。”


  她稚嫩的聲音單純快樂,沒有任何陰影。


  裴沐禁不住笑了。她感歎道:“還是女孩子更好啊。”


  “更好,更好!”裴靈覺得這是在誇她,便喜滋滋地飛起來,原地繞了個圈,又趕忙重新趴下,睡在了裴沐微卷的頭發上。


  山林間的瘴氣非常古怪。


  裴沐看似在平地上行走,四周草木卻毫無變化,更沒有任何上升的坡度。


  但當她再一次停下腳步時,四周卻倏然一空。


  再回頭,她已經身處山頂,四下是沉沉的夜色,和無聲無息的山林。


  她已經來到了九嶷山的最高處。


  前方終於有一處山丘起伏,最上方長著一顆枝葉葳蕤的大樹。這樹木姿態舒展,通身卻詭異地透出黑氣,本該清靈明亮的氣息也變得一片混濁。


  樹枝伸展的模樣,甚至很像無數雙死前苦苦掙紮的幹枯手爪,如一聲聲沉默的淒厲嚎叫。


  那竟分明是一棵被瘴氣汙染了的神木!


  “無懷部的神木被汙染了……難怪,先前在戰場時,我便覺得奇怪,無懷部的祭司再弱,也不至於被我輕易連殺七人。”


  裴沐眯了眯眼。她正要繼續往前,卻突然停下了步伐。


  青藤杖後退,飛回她手中。


  淡藍風力盤旋而起,聚集成球,又猛地向四周散射開去。


  嘩啦――!

  像是有巨大的魚一個用力擺尾。


  星光忽而亮起,空蕩蕩的四周……也忽然出現了無數閃亮的銀色蛛絲。


  不,那不是蛛絲。


  而是透明的、堅韌無比的線。


  無數的線密密麻麻交織成網,橫亙在裴沐與神木之間,好似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


  銀網之上,又處處裹著密密麻麻的枯骨。他們似按照某種特定的規律分布,都保持著向天掙紮的模樣,神情驚恐扭、肢體扭曲。


  從身上的服飾來看,這都是無懷部的人。


  “真可惜……隻要再走一步,你就會在這萬骨迷障陣中粉身碎骨,隻給薑月章留幾點血滴碎肉。”


  “那這沒有法子,你這陣布得太粗糙,我實在不能裝沒看見。”


  裴沐收回目光,望向樹下。方才還空無一人的樹下,出現了一個裹著暗紅長袍的女人。她兜帽後垂,長發散落,形容枯槁,神色勉強平靜,眼神卻如淬毒。


  夜風吹得密密麻麻的屍體輕輕搖晃。這麽輕,大概血肉都被吸收了。


  裴沐古怪地看著女人:“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在動手之前就把自己人全殺了的敵人。”


  “……你懂什麽!”女人的表情猛地波動了一下,“這些人,這些人通通該死……他們該死,薑月章該死,世上所有男人……都該死!”


  裴沐搖了搖頭:“我不是來這裏同你爭論的。我要的東西在哪裏?”


  女人收斂了她的憤怒,盡管她已經用手指在樹木表麵抓出幾道發黑的痕跡。


  她再伸手望樹上一探,半顆散發著淡彩光芒的神木之心便出現在她手中。


  “我知道自己贏不過你。”女人出乎意料地直白,眼中的怨恨也沒有絲毫隱藏,“神木之心,我可以給你。但是……我要親眼看見你做出選擇。”


  “選擇?”裴沐思索片刻,“選擇讓你怎麽死?這,似乎不大好意思。”


  女人:“……”


  “少廢話!”她厲聲道,“將仙花種子拿出來,我要看看……看看薑月章唯一重視的人,如何流血而亡!”


  種子……


  隔著重重死亡的影子,裴沐端詳著女人怨毒的臉。她敲敲青藤杖頂端;一粒外表普通的種子從玉石中飛出,落入她的掌心。


  “原來這種子是你給的……是你同朱雀有聯係?”


  女人想說什麽,卻忽然彎腰咳嗽;大片暗紅的血液灑落在地,被土地迅速吸收。沉沉的祭司衣袍也遮掩不住她突出的脊椎骨。


  這儼然是個命不久矣、怨毒又絕望的人。


  這種人最危險,因為他們不被災難打倒,反而將災難當作養料,最後必然焚向他們憎恨的對象,也不會猶豫焚盡無辜。


  “朱雀祭司……是少有的好人。”女人慢慢直起腰,啞聲說了一句,“裴沐,我算到了你……我知道你也是女人。”


  “像你這樣巫力深厚,還足夠聰明、足夠幸運到能扮作男人的女人……最可惡!”


  她眼神如針,往裴沐刺來。


  “我和兩位姊妹,空有卜算天賦而沒有巫力護身,隻能任人欺負,被淩虐,被當個稀奇又不祥的玩意兒隨意玩弄……而你,想必和那些男人一樣,站在旁邊,看著我們這種人受苦……!”


  “選吧!”她說,“像你這樣自私自利的人,究竟願不願意為了薑月章而流幹自己的血?不管哪一個選擇――我都感到快慰!”


  她神經質地笑起來,仿佛透過自己的語言,已然見到了那尚未發生的未來情景。


  裴沐靜靜聽她說完。或說,聽她發泄完。


  她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如何當上無懷部的祭司的,也不知道她具體經曆了什麽。但她知道,女人剛才殺死了無數人,形容淒厲怨毒又可悲,可她心中噴薄的憤怒與怨恨,竟隻能在死前朝敵人傾訴。


  這應當是一種傾訴。


  “我為你和你的姊妹感到難過。但是,我也不能就這樣任你擺弄。”


  裴沐壓住體內的陣痛,麵上平靜如穩定的雲層。她抬手一拋,青藤杖便自行飛出;隻輕輕一繞,淡藍清風就切斷銀絲網。


  砰砰砰――


  枯骨跌落,絲線斷裂。


  女人抱著神木之心,愣愣地望著這一幕。


  “你,你怎麽會……咳咳咳……”


  她慌亂後退,又咳嗽不已,而且因為慌亂而咳得更厲害,連慘白的麵色都變為一片潮紅。


  “你還是太小看我,也太小看薑月章了。妄想憑借這些阻攔我們,無異於用羽毛迎擊狂風。”


  女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成了山頂唯一的響動。


  裴沐走到她麵前,蹲下來。


  女人掩著唇,慘淡一笑:“我不行,我還是不行……哪怕付出生命,也不行……”


  她的年歲不算很大,至少從骨相看,絕不超過二十八歲。但若看她幹枯的肌膚、裂開又愈合的傷疤、一條條的皺紋,恍然又會覺得這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婦人。


  “你要殺我……就動手吧……但我絕不會主動把東西給你……”


  女人閉上眼,等待著死亡,或許還有死亡前的折磨的降臨。她對這些祭司的手段太熟悉了,熟悉到連恐懼都麻木了。


  然而……


  溫暖柔軟的觸感,落在了她的頭上。


  女人遲鈍了片刻,愣愣地睜開眼。眼前除了無盡的夜色和層疊的枯骨,便是這位扶桑祭司的麵容。


  “你耗盡心血窺探天機,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人忽然才注意到,原來這個人的容貌很漂亮,也很特別……好似淩厲鋒刃上開了一朵柔美的鮮花。


  她說:“我送你去個清淨無人、安全舒適的地方吧。我並不了解你的遭遇,但至少我能幫你安心地渡過最後的時間。”


  “什麽,你……”


  女人真正愣住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神情……從未見過,有哪個祭司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樣憐惜又平和的微笑。


  她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混濁的眼珠微微顫抖著,用凶狠掩去了迷茫。她讓自己咬牙切齒、沉浸在仇恨中;她死死盯著她,決意找出她的虛偽、邪惡。


  她要和這個人拚命,要同歸於盡……


  突然,女人的目光凝聚在了裴沐的手腕上。


  就是她撫摸她頭發的那隻手。這隻纖細的手腕上,掛著一枚桃木手鏈,還有一串,一串……


  “這個……這個!”


  女人突然丟了剛才還重視無比的神木之心,用雞爪般枯萎的雙手緊緊攥住裴沐的手腕。她粗糙的指尖顫抖著撫過那串靛藍色的、略有些陳舊卻還是很精致的編織手鏈。


  “你從哪裏來的這個,哪裏?!”


  就像回光返照一樣,剛才還氣息奄奄的女人,陡然成了一隻狂怒的老虎。她用虛弱的手死死鉗著裴沐的手腕,一雙血紅的眼睛像憎恨,又像隱隱的哀求。


  “你從哪裏來的這個?難道是將她們……不不,你是女人……”


  裴沐再一次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


  她神情沉靜:“這是阿穀給我的。她約有十六歲了,是扶桑的女奴,跟一位祭司的女兒生活在一起,那孩子對她很好。最近……她遇到了很不好的事,但她活下來了。”


  “我幫了她一些,所以她送了我這個。”


  女人茫然地看著她。漸漸地,她不知不覺鬆了手。


  兩行淚水跌落下來。


  “那一定,一定是我最小的妹妹……是阿鳶,是阿鳶……她被擄走的時候還那麽小,我以為她死了,但她活下來了,活下來了……”


  就像用盡了所有力氣,女人跌倒在地,捂臉痛哭。


  她一邊哭,一邊咳血;淒慘的形狀,卻又帶著斷斷續續的笑。


  “活下來了,她活下來了……”


  她哭了一會兒,氣息慢慢虛弱下去。


  裴沐想扶她,卻被她拍開了手。


  “我……不會讓薑月章的人碰我……”


  女人勉力抬頭,直勾勾盯著裴沐:“你幫了阿鳶,我知道你一定幫了她很多,我們這一脈有教導……對於恩人才會送出這樣的手鏈。”


  她一邊咳嗽,一邊竭力站了起來。


  “我……會幫那孩子報答你。但是,我不願意幫助薑月章。”女人費力地說,“反正我也快死了……有什麽問題,你盡管問,我不會瞞你。”


  裴沐蹲在地上,抬頭看她:“你真的不願意去一個秀美安寧的地方麽?再慢一些,我怕就來不及了。”


  “哼。”


  女人發出一聲氣音,眼神忽地流露出一種驕傲,這讓她枯槁的麵容陡然多了幾分熠熠的光彩。


  “你們這些有巫力的人,總是這樣自負……我這萬骨迷障陣十分神奇,能迷亂時間。”她顯出了一點得意,那得意讓她看上去竟有有點天真了,“從你抵達九嶷山到現在,不過花費一瞬……急什麽?”


  裴沐真心實意地驚訝了:“這的確很了不起。你真厲害,這樣的手段應該傳下去。”


  “我也這樣……”


  女人的眼神亮起來一瞬,又黯淡下去。


  她別過頭,重新變得冷硬且不耐。


  “不要說廢話。”她冷冷地說,“你到底有沒有要問的?”


  裴沐想了想:“我怎麽才能讓種子發芽開花?說是用血液澆灌,可人失血一多就會死,哪可能自己把血液全部抽出。”


  “是隻有蘊含巫力的女人的血才能澆灌。”對方依然別著頭,“將種子放在傷口上,它自己會吸食血液,不必再管。”


  “噢,那是十分方便。”裴沐欣慰地點了點頭。


  沉默了片刻,女人回頭瞪她:“你就不怕?”


  裴沐認真想了想:“痛嗎?”


  “……沒有痛感。”


  “那就不怕。”


  女人動了動唇角。她好像想問什麽,最後還是打住了。


  女人靠在神木樹幹上,慢慢滑落在地。她低低地咳嗽著。


  她已經連咳嗽聲都變得低而虛弱;剛才的情緒爆發,又消耗了她為僅剩不多的生命力。


  “我們這一脈……”


  她忽然開口。


  “我們這一脈,聽說……也是天神的後裔……”


  “想來,不是什麽厲害的天神罷,所以沒有巫力……這點卜算天機的本事,反倒會折人壽命,更會成為被利用的工具……”


  她抬頭望著夜空,隱約有一絲迷茫。


  “我曾想……拚了命不要,也要算出薑月章的命軌……我要找人咒殺他……”


  “可是,我算不出來。”


  “別人的我都能算出,隻有他……再之後,我嘔心瀝血,也隻算出一點點未來,還有,還有……”


  她的目光一點點移到裴沐身上。


  “這個世界上,所有生靈都會死。死去後,靈魂會化為碎片,隻有一點本真前往輪回。所以,轉世之後……就是全新的另一個生命……”


  “但是,你們不一樣,你和薑月章……不一樣。”


  “我從沒見過如此凝實的靈魂,還有被群星層層遮掩的命軌……”


  她的唇邊忽然露出一點奇異的微笑。沒有怨恨,沒有惡毒,隻有一點純粹的好奇,就像每個孩子仰望星空時,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的微笑。


  “我猜,你們說不定是天神下凡曆劫罷,所以才這樣厲害……”


  “我……不指望薑月章。可是如果你歸位,如果你真的是某位星君、神君……”


  ……她的意識在潰散。


  裴沐明白了這一點。


  女人快死了,她已經模糊了現在和過去的邊界,也許連那些深刻的仇恨也淡化了。


  現在同她說話的,也許……算是很久之前的女人。


  是她還沒有受過傷害時的樣子。


  她說:“等你歸位的那一天……可以,可以幫幫我們嗎……”


  “普通人……太難了……”


  “女人……太難了……”


  “哪怕隻是……不要再被掠奪,不要再被欺負得那麽厲害……”


  裴沐眼中發熱。


  她握住女人的手,用此生未有的鄭重應下:“即便不是天神,隻要我活著,也會盡我所能。”


  “活著……可是……”


  女人茫然地望著她。


  一點靈光在她眼底迸發。


  “昆侖山……去昆侖山!”女人忽然急切起來,“昆侖山有……有建木心……”


  “建木心?”


  “就是神木最原始的……真正的力量源泉……在上古的神戰中,被埋在昆侖山的風雪下……”


  昆侖山――大荒上最多傳說的山。


  它佇立西方,萬年積雪,傳聞山上雲霧繚繞、金石玉樹,更有真正的神仙在那裏居住。


  裴沐苦笑道:“可我現在的力量,恐怕不足以……”


  “這個……你用!”


  女人費力地挪動手臂,重重拍在神木樹幹上。


  “雖說被汙染了……可神木之心還在……我知道,你能借用神力……還有你帶的天生之靈……”


  一道光彩飛了出來,倏然沒入裴沐體內。


  裴沐這才明白,原來女人其實還留了一招。如果沒有阿穀的手鏈,或許她還真會被女人重傷。


  但現在,女人隻用一種執拗過分的眼神望著她:“拿到建木心,就能聚集天下所有神木的力量……你有兩個選擇……”


  “你可以得到神木,活下去……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祭司,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但是,你也可以選擇……將力量奉獻出去。隻是,隻是這樣一來……你自己便活不了……”


  “奉獻?”裴沐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點回憶,“我聽說,女人如果成為祭司,懷孕後會吸取神木的力量,難道……”


  “對……這是神木在傳遞力量……原本,神力就該通過女人的血脈,最終傳給每一個人……可是,人類太貪婪了,太貪婪了……”


  女人望著她:“無論你做出什麽選擇,你要記得……你答應我的話……你要讓所有弱小的人都……”


  她聲音微弱,漸漸說不出來。


  “好,我會幫助女人,幫助所有弱小的人。”裴沐低下身,平視著她的眼睛,溫柔又認真地承諾,“我一定盡力做到。”


  女人闔上眼,片刻後又睜開。


  “要是你騙我,”她喃喃道,“我就太吃虧了……”


  “但是……也隻能這樣了。”


  “為了阿鳶……我信你……”


  裴沐抬起青藤杖,想將女人送走,但對方固執地拒絕了她的動作。


  “我在這裏看著……你走吧。”女人虛弱得驚人,卻也頑強得驚人,“我做出的選擇……我要看到最後……!”


  裴沐點點頭。她幫女人調整成一個盡可能舒服些的坐姿,然後帶上兩顆神木之心,讓裴靈坐在上麵。


  一陣光芒發出,空間旋渦出現。


  女人揚起手,掌中虛虛一枚太極八卦虛影。她用模糊的視線看了一眼天空,啞聲道:“我為你定位!”


  裴沐站在無盡的光芒中,這光芒如水波推開,將四周的瘴氣、枯骨都淨化為齏粉。


  女人也遮住了雙眼;她的身軀同樣在化為齏粉。


  裴沐回頭望著她,這才想起什麽,大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人頓了頓,才說:“u曇……我叫u曇,我的妹妹叫u鳶……不是阿穀!”


  “好!”裴沐望著女人快要散盡的身軀,“我若能回去,便告訴她……她叫u鳶,不叫阿穀!”


  隱約地,在她徹底離去之前……


  她聽見了一聲嗚咽。


  ……


  當u曇的身形也徹底消失時,九嶷山頂的光芒還未散去。


  萬骨迷障陣失效,陡然之間,這裏蒼蒼的梧桐樹便迎來一陣風雷怒吼!


  轟――


  電閃雷鳴!


  一道漆黑的身影轉眼出現在山巔。


  大祭司拄著烏木杖,捂著心口不住喘氣,銳利的目光卻已經掃向四周。


  他什麽也沒發現。


  但是,術法遺留的氣息卻給了他提示。


  他深吸一口氣,望向天空中看似雜亂無章的群星,手裏顧自掐算起裴沐的位置。


  他逼著自己,不要去想最壞的可能。


  但顫抖不停的手指,還有一句不由自主的呢喃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煎熬。


  “阿沐,等等……”


  “……求你了。”


  ……


  此時的裴沐,已經身處雲山之上。


  傳說真正的昆侖山巔處於永晝之中,裴沐而今才知道,這是真的。


  但是,這裏也不大能看見陽光。


  她舉目四望,隻見風雪盤旋。寒風卷著碎冰粒和雪花,連接了隱約的藍天和雪白的山體。


  昆侖山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座山都要巨大,而且十分寒冷――因為裴靈一直在喊冷。


  “阿沐,冷,阿沐,好冷……”


  裴靈是天生之靈,本該寒暑不侵,卻也被昆侖山的風雪吹得顫抖不止。


  奇怪的是,裴沐卻沒有任何感覺。恰恰相反,她身處風雪之中,卻宛如來到了陽春三月,肢體都像浸入了溫軟的春水,暖得恰到好處。


  她將裴靈抱在懷裏,結果,小姑娘也感覺好多了。


  “真奇怪……這裏就是昆侖山?”


  她仔細感知四周環境。但除了風雪,什麽都沒有。


  最後,她隻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深雪蜿蜒,卻還有草木招搖。那都是些罕見的靈草、靈花,可惜並非裴沐此刻所求。


  除了花草之外,這裏還散落著些大小不一、形狀不等的石塊,看上去並非天然形成,卻似某種遺跡的殘留。


  在傳說中人神共治的時代裏,昆侖山中……或許真的曾有神仙居住。


  可現在,連昆侖山上也沒有天神的蹤跡了。


  裴沐撥開風雪,穿過花草和遺址,繼續朝這片廣闊得不像話的山脈深處走去。


  這時,她卻聽見了什麽聲音,還看到了什麽影子。


  ――大人……


  ――戰神大人……


  ――沐風星君……


  ――大人……


  “阿沐,阿沐!”裴靈驚慌地揪緊了裴沐的衣襟,將臉埋在她懷裏。


  裴沐……卻愣住了。


  她看見許許多多的……靈。像是人的靈魂,可又比普通的靈魂更奇異。


  淡藍的、半透明的靈體,從昆侖風雪中幻化而出,一個個地簇擁到了她的周圍。


  他們有男有女,皆身披甲胄、手持刀劍盾牌,那些形製是裴沐從未見過的。


  而他們的臉……不,他們的臉都模糊了。


  這說明他們不是真正的靈魂,而是此處殘留的靈魂碎片……或說執念。


  “大人……”


  “星君大人……”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悲哀。


  “你們是誰?”她朝著風雪詢問,“你們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然而,這些靈恍若未聞。


  “大人……”


  “大人……”


  他們隻是不斷這樣叫著。


  忽然,他們齊刷刷彎腰行禮。


  一名裝扮更齊整、“軀體”更凝實的靈將,飄然來到裴沐身前。


  他的臉同樣模糊,隻是似乎保留了更多一點神智。


  “沐風大人,您在找什麽?”他問。


  “……建木心。”


  “是建木心。”靈將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麵向無數靈念抬起雙臂:“大人需要建木心――”


  一瞬間,擁擠的靈就齊齊應道:“諾!”


  震天的應答聲,似將昆侖山的風雪都震得凝住片刻。


  他們消失在風雪中,很快又重新出現,而和他們一同出現的還有……


  “建木心……阿沐,建木心!”


  裴靈驚叫出來。


  那是一枚純白的、圓潤的玉石,不大,裴沐一手就能握住。


  靈將捧著玉石,送到她麵前,躬身獻上。


  “建木心已尋得,請沐風大人過目。”


  裴沐接過建木心,恍惚不敢相信自己這麽容易就得到了。她抬頭望著神將,一瞬間覺得他模糊的臉熟悉又親切,可再仔細看去,那分明隻是一團模糊旋轉的雲團。


  靈將再次行禮:“沐風大人,屬下這便告退了。”


  所有的靈也都再次行禮。


  然後,他們的身影開始消散。


  昆侖山漫卷的風雪裏,倏然多了無數輕盈的光點。裴沐明白,這是執念散去的靈魂碎片,終於要前往輪回井了。


  隻是不知道,他們的靈魂本真是否輪回已久?


  半晌,她才輕聲說:“謝謝。”


  靈將是最後離開的,所以他聽見了這句話。


  他回過頭,忽然說:“沐風大人,原諒自己吧。那不是你的錯。”


  裴沐張口欲問,可風雪陡然加劇,吹得她閉目一瞬。


  當她再次睜眼,麵前已空空蕩蕩。剛才還鋪天蓋地的淡藍靈體,此時一個也無。


  就像是,他們等候在此,隻是為了她回來看一眼而已。


  裴靈坐在她肩上,側頭問:“阿沐,原諒什麽?”


  “……不知道。”


  裴沐搖搖頭,收拾好些許迷惘和惆悵。


  她望著手裏玉白色的建木心,又拿出仙花種子,考慮片刻:“阿靈,我應當是先種樹,再栽花,對不對?否則,栽花到一半就死了,那可成背信之人了。”


  她語氣輕鬆,卻讓裴靈癟了嘴:“阿沐,不死……”


  “我盡量。”裴沐無奈道。


  她就地而坐,將手上的建木心、神木之心、仙花種子排好,又喚出她的小樹苗。這時,她才發現,原本茁壯生長的小樹苗,已經隻剩了一半,正可憐巴巴地搖晃枝葉。


  “啊……”裴沐一怔,明白是自己力量消耗太多,反過來吸收了神木的力量。


  她有些愧疚,摸摸小樹苗的葉子:“等建木長好,就讓你當最上麵的那一枝,以後投胎,也當最開心的一個。”


  小樹苗如同聽懂,高興得抖了抖葉片。


  裴靈噘嘴:“我要當,最開心的!”


  “你啊,先活夠了,再去投胎罷。”


  裴沐一邊笑著同小姑娘說話,一邊舉起了建木心。


  她的力量與建木心共鳴。


  很快,雪地上的神木之心就被吸引而來,並漸漸融入了建木心中。


  “哎呀,這樣一來,不僅還不了大祭司神木之心,還要奪過來他的那半顆……我還是成了背信之人麽。”


  裴沐悠悠神往片刻,顧自微笑。


  在這個微笑裏,似乎永無止境的昆侖風雪……漸漸平息了。


  純藍色的、沒有一絲雲靄的長天,徹底顯出真容。它純淨至極,也因為太過純淨而顯出一絲恐怖;它讓裴沐終於回想起了那個夢境,而且夢中的人隱隱有了容貌――


  是薑月章的臉。


  這是真的,還是她的情感在扭曲回憶?


  “……都不重要了。”


  現在,重要的事隻有……


  建木心落入雪地。


  一朵新芽萌生。


  很快,它不斷成長、抽枝散葉;往上,再往上。


  在往上的過程中,從四麵八方都傳來了破空聲。


  而後,破空聲的來源顯露出來――那是一株株神木,有大有小。


  它們依附在昆侖山巔新長成的主幹上,再一起往上、往上――


  “好高啊。”


  裴沐和裴靈一起抬頭。


  是很高,高得連那恐怖的藍天都快盡數蔽去。


  樹蔭投下清光,帶來濃鬱的生發之力;當它們落在裴沐身上,就驅逐了妖獸血肉的汙穢怨力,也一點點治愈她受傷的軀體、滋養她疲憊的經脈。


  裴靈也受到庇護,舒服得打了個嗝。


  裴沐笑著感慨:“阿靈你瞧,有力量可真是一件好事。”


  “好事!”裴靈重重點頭。


  “所以……”


  裴沐站起來,將臉貼在神木軀幹上,閉上眼。


  “這樣的力量,如果隻給一部分人……並不公平。與其指望一個人又強大、又有善心、又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許許多多的人,還不如讓每個人都擁有能保護自己的力量。”


  就算弱小,就算也可能產生不公平的情況……


  但一定,比現在更好。


  “奴隸有了力量,就可以反抗……女人有了力量,也就不會讓男人肆意妄為……”


  裴沐看向一邊的小姑娘:“就是得給你找個新家了。”


  “阿沐……”裴靈眨了眨眼,“阿沐,聽不懂。可是,阿沐一定是對的。我支持阿沐!”


  “……謝了,阿靈。”裴沐失笑。


  她重新抬起頭,望著在長風中招搖的樹葉。這樣巨大的神木,也許真能一直通往天上神庭也未可知。


  可是……誰稀罕呢?


  神既然離開了,那這裏就是留下者的世界。


  現在,她隻差最後半顆神木之心了。


  裴沐吐出一口氣,靠著樹幹坐下。


  她伸出雙腿,雙手撐在身後,望著枝葉是如何歡欣地搖擺。


  然後她抬起手,低下頭。仙花種子正靜靜躺在她掌中。


  “阿沐……”


  裴靈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怔怔的,眼中一點點含了淚。


  裴沐卻隻看著自己的掌心。薑月章曾在她掌心刻下圖騰,希冀能隨時保護她,可惜那圖騰最後的用武之地,卻是去困住了他自己。


  有點好笑啊。


  “那這一次……也放這兒吧。”


  ……


  大祭司忽然抬頭。


  他跋涉在昆侖深雪中,身旁是層層雲海,身後是重重山脈。


  他已經看見了山頂那棵宛若通天的神木,也瞧見了神木匯聚而來的情景,其中也包括扶桑的神木。


  他甚至已經猜出來裴沐做了什麽。


  但是,他並不關心。


  有生以來,他頭一次對神木相關的事如此漠不關心。


  他隻是感到發緊的心髒猛地一鬆――她活著,太好了,她活著。


  昆侖山巔留有某種禁製,令他不得直接施展巫術,是以他不得不自行前往。


  幸而,這段距離並不長。


  他撥開縹緲雲氣,在荒無人煙的山巔留下一點淺淺的印記,一直朝著神木生長的地方走去。


  很快,終於,他望見了他苦苦尋找的人。


  就在神木之下,她背靠神木,頭顱微垂,身形一動不動。


  像在休憩,也像……


  大祭司的身體微微發起抖來。


  “阿沐……?”


  他一步步走去。


  樹下的人睫毛顫了顫,抬起頭,似乎剛從夢中醒來,現在對他迷糊地笑了笑。


  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在他眼中都如此清晰。


  原來可以如此清晰。


  “阿沐,”他輕聲喚她,“跟我回去罷。”


  她像是清醒了,笑容也盛放了。


  “薑月章,你應該已經知道真相了?我是女人……我騙了你。”她說得很平靜,“你現在來,是要殺我這個玷汙了神木的女人麽?”


  他隻覺心中劇痛難當,渾身血液裏像燃起滾燙的火,卻也像淬了極寒的冰,令他一時難言。


  他明白,她已經猜到了所有。他的阿沐,本就是這樣聰敏的人。


  “……對不起。”


  他終於走到她身前,跪坐在地,想伸手碰一碰她的臉頰,卻又不敢――竟是不敢。


  “阿沐,是我錯了。”他澀然說著,又帶著一絲忍不住溢出的哀求,“別生我的氣……仙花種子給我,好不好?”


  她歪頭瞧他,眼神裏閃動著新奇的光:“薑月章,你知不知道,現在我隻差你這半顆神木之心了。”


  他的阿沐彎著可愛的眉眼,笑眯眯地對他說:“如果你不殺我,我就殺了你,搶了你的神木之心。之後,我就是天底下最強大的祭司,誰都要聽我的。”


  她說得這樣認真,令他不禁一怔。


  但也隻是一怔,他便說:“那你就拿去。”


  這一回,反而是她怔了。


  “我同你開玩笑的。”她低聲說,“你真是不信我。”


  他隻說:“阿沐,將種子給我。”


  她明澈的眼睛凝視著他,說話的聲音柔弱得讓他顫栗:“你心脈受損,神木都救不了你,隻有仙花有用。你不想活下去麽?”


  不等他回答,她便笑了。這個笑柔軟得令他害怕。


  “薑月章,不論你怎麽想,我想讓你活下去。我想讓你帶著阿蟬他們,讓更多人過上富足的好日子。”


  他忽然感受到了十分的害怕。這害怕太強烈,強烈到讓他情不自禁地發抖。


  因為……


  她終於抬起了藏在背後的左手。


  她的手掌修長纖細,骨肉勻停,一直是很好看的。很多次,他在夜晚握住她的手,一點點摩挲她手上的薄繭和紋路,如同觸摸自己的命運走向。


  他每一次都為自己心中湧動的感受而震驚,甚至有些恐懼――對失控的恐懼。


  可哪一次,都比不上現在的景象帶來的恐懼。


  一朵火焰般的、嬌嫩至極也生動至極的鮮花,盛開在她掌心的傷口上。


  她的膚色白得近乎透明,沒有任何血色。


  “不……”


  他在拒絕,在不覺的哽咽中拒絕;他哀求她。他已經在哀求她了。


  可是,沒有用。


  淡淡的雲霧繚繞在四周;清澈的光芒則開始在雲霧中氤氳。


  他感到了神木之心的離開――那尚未被剝離的力量,服從著她的意誌,終於一點點離開。


  取而代之的――他看見,是仙花顧自化為焰光,又顧自流入他的心脈。


  不隻是仙花,還有那顆重新長成的建木――真正的神木。


  巨大的樹木抖動枝葉,化為融融靈光。這些光升上天空,高踞長天,如龍盤旋幾圈,而後猛地爆裂四散!


  大荒上響起無數、無數……無窮多的驚呼。


  世界即將改變――他知道世界即將改變。


  而他……他很久沒有再如此刻一般,感受到心髒穩定跳動,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在經脈中洶湧流動。


  也很久,從來沒有……從來沒有看見她的臉色蒼白至此。


  她還在微笑,單手輕輕撫摸他的麵頰,對他所有的哀求和恐懼都視而不見。這是懲罰,是不再在乎的微笑――他知道。


  “薑月章,活下去。”


  她又說出了這句令他如今深深憎惡而痛悔的話。


  “活下去,然後……”


  可是,可是……


  他顫抖著,抓住她的手。


  “不……”


  他想抱緊她,可是她已經閉上眼,一點點往後倒去……


  而他隻能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潛藏心中已久的哀鳴……震碎了重重風雪。


  “――不,不!!!”


  他一時好像已經失去意識,隻能憑借本能行動,一時卻又好像對所發生的一切都再清楚不過,於是一舉一動都出自他本身的授意。


  他握住裴沐的肩,冷靜淡漠的麵容如同被徹底敲碎的堅冰,浮出來的是深刻的驚慌、哀痛、不甘――


  還有憤怒。


  滔天的憤怒,在他眼中瘋狂燃燒。


  “裴沐,你休想丟下我――休想,一生都休想!!”


  大祭司的神情近乎扭曲。


  他忽然揚手抓住一片風刃,對準自己手腕狠狠一割――刹那,鮮血湧出,卻緊接著化為點點血珠,懸浮空中。


  像點點血紅的寒梅花蕊。


  花蕊似的血珠飛在裴沐唇上,將她蒼白的嘴唇染出一點妖異的紅。


  大祭司狀若癲狂,神情卻已是恢複了冷靜――隻除了他眼底的烈焰還在燒,甚至燒出一片扭曲的瘋狂與執著。


  “――奪我之期,衍彼其靈。逆天之壽,既定無往!”


  陡然之間,以他為中心,無數血紅文字往外飛速擴散,竟是在頃刻之間,就衍生出一座極為複雜的巫術大陣。


  奪天之術――將自己的壽命給予他人的巫術。由於逆了命軌,觸怒天命,故而十年壽數才能為對方延壽一年。


  但是,大祭司已經什麽都不顧了。


  他重重地吻上裴沐的嘴唇,用蒼白的指尖捧著她的臉。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有多少壽命,全都拿去便是!”


  隻要,隻要……


  巫術尚未完成,但裴沐的眼睛已經一顫。


  倏然,她睜開雙眼,一把推開了大祭司。


  他猝不及防,竟是被她打斷了巫術。可他來不及反應,更來不及計較。


  他隻是怔怔看去:“阿沐……?”


  裴沐往四周一看,眼裏冒火。她重重用手背擦著唇上的血,大怒斥道:“薑月章你瘋啦!”


  “我又沒死,你發什麽瘋用什麽奪天之術啊!”


  她咬牙切齒,看樣子簡直恨不得撲上去重重壓著他打一頓。


  大祭司盯著她。


  他從來是個一絲不苟、矜持淡漠的人,連鬢發都不會有一絲淩亂。可此時此刻,他披頭散發跪坐在雪地上,唇上帶血,滿身清寒星光像被用力打碎,成了混沌一片。


  “阿沐……阿沐!”


  他根本沒管她說什麽,膝行前來,將她牢牢抱入懷中,任憑她掙紮著打了他幾下,他也隻是死死地錮住她。


  “阿沐,不要走,不要走……”


  大祭司用沙啞的聲音一遍遍重複。


  裴沐的動作停住了。


  她遲疑一會兒,最後還是環住了他。她輕輕撫摸他散亂的長發,也感到自己耳邊傳來濕潤的觸感。


  她等了一會兒,等人問她,可是什麽都沒發生。


  裴靈害怕大祭司,已經躲去了遠處。所以她等不來裴靈的詢問。


  而大祭司……她也遲遲等不來他的詢問。


  所以,裴沐隻好歎了口氣,自己解釋:“我本來就沒死,隻是失血過多,一時暈過去了而已。”


  “仙花說要鮮血澆灌,又沒說要多少鮮血……我猜,我的血液效果特別好?所以它吸食了一些就開放了。”


  他仍然埋首,隻是不言語。沉默的呼吸起伏,吹著那些未幹的濕意。


  “薑月章,你還是堂堂大祭司,怎麽連人暈了還是死了也看不出……”


  “看不出。”


  他忽然出聲,聲音裏似有幾分固執:“阿沐,不要離開我。”


  他抱著她,小心地來碰碰她的頭發,再碰碰她的耳朵。像一隻膽怯的小鳥。


  裴沐頓了頓,語氣已是軟下許多:“我還沒有原諒你……”


  “不要離開我。”


  “……我是女人,不是男人。”


  他這才抬起頭,凝望著她的雙眼。


  “有何幹係?”他啞著嗓子,“我的阿沐……一直是我的阿沐。是我太愚蠢,才害你經曆波折。你恨我也好,厭我……厭我也罷。”


  “但是阿沐……不要離開我。”


  裴沐默然片刻。


  “好。”她說。


  大祭司神情一顫。


  ……他看見她笑了。


  她笑了,還輕柔地吻了吻他。


  “我答應你……不過,你要先給阿靈道歉,還要賠她一個新家。”


  她牽住他的手,站起來,如引領一般走在前麵。背對昆侖山,朝向扶桑所在的東方。


  而他隻能望著她的背影,跟她走。如同失去所有的力氣,又或者所有的力氣都已經用來深深地凝視,好將她的身影永遠刻在眼底。


  他聽見她說:“薑月章,我們一同回家。”


  *

  大荒曆某某年,於後世紀年法而言,已不可考,隻知道那大約是扶桑古國建立前幾年的事。


  傳說,上古之時,靈力分為神力與巫力,其中神力為神木所有,巫力為祭司所有。


  祭司隻為男子,而視女子為不祥。


  其後,卻有一名出自子燕部的燕女巧妙裝扮,假作男性,先為子燕祭司,後為扶桑祭司。


  而“燕女扶木”這一典故,乃是說燕女不忍天地不公,就苦心收集天下神木,合為建木,又將力量統分天下人。


  至此,天下人人皆可修行,世上也隻存靈力,不分神與巫。


  後來,燕女與扶桑大祭司結合,共同開設學堂,不分男女,對一應向學求學、向道求道之人,都悉心傳授術法。


  到扶桑統一大荒東部、建立扶桑古國時,已有不少女子出任祭司。其中留下姓名之人有媯蟬、姚榆,更有身世傳奇如u鳶,竟是從一介女奴,苦修成為天下有名的祭司。


  u鳶不願在扶桑古國任職,出走北方,傳道當地,便有了後來的沐國一脈。


  據說,“沐”之一字取自燕女本名,以表u鳶對其敬重之心。


  扶桑建國不久,燕女離世,扶桑大祭司一夜白頭。


  更往後,將領媯蟬與扶桑皇帝決裂,領封西方朝歌、逐鹿一帶,立為燕國,媯蟬為王。


  再過約三年,扶桑大祭司離世。據聞其與燕女合葬烈山,不願為外人所擾,故而以術法遮掩山體。


  後世之人尋烈山而不見,便疑心烈山不過是野史傳聞,並不可信。


  扶桑大祭司離世後,扶桑古國的邊疆漸漸延伸至大荒中部,之後是西部和南部。天子將領地分封給當初的盟友,一共分出了七個國家。


  扶桑治世期間,人類大興,妖獸漸漸被逼入偏僻山野,不敢再囂張橫行。扶桑皇室向西遷都至上洛。


  二百年後,扶桑皇室式微,七雄並起,開啟戰國天下。


  七雄爭霸,風雲動蕩。


  但更多的小民、散修,則是在大荒上自由來去,不受拘束……


  除了錢財之外,基本不受拘束。


  而為了錢財麽,則什麽活兒都能幹一幹。


  比如說,在燕國的鄰國――虞國境內,某處荒郊野嶺中,就有個身背長劍、黑發微卷、膚色白皙如象牙的少年修士,抱頭蹲在一邊瑟瑟發抖。


  “為了錢財,什麽都能幹……什麽都可以……我不怕黑,我不怕我不怕……”


  同行的惡徒狠狠啐了一口:“娘的,你怕黑來挖什麽墓……!”


  一道驚鴻劍光襲來,斬斷了惡徒的話語。


  少年修士回頭,麵對抖如篩糠的惡徒,認真說:“為了錢財,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


  此時,他們還不知道,他們即將從陵墓中挖出一具不得了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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