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而降的裴沐

  “就在那裏……”


  漆黑的夜裏, 一道人影倏然出現在山頭。她站在榆木枝頭,纖細的身形隨著枝條晃來蕩去,卻始終穩定自如。


  正是裴沐。


  此時, 裴靈氣喘籲籲地趴在她頭發上,抬手指著遠處被火光映得微微發紅的天空。


  喊殺聲穿透遙夜, 一道求援的狼煙已經蜿蜒而起, 與天空中明滅的火焰倒影交織, 好似一直能升騰到星空之上。


  “對不起,阿沐, 戰場殺氣太重, 我的力量不夠直接到達……”


  裴沐搖搖頭,又親了親小姑娘沮喪的臉:“謝謝你, 阿靈,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接下來, 是我要做的事。”


  樹枝搖動,枝頭的人影化為清風, 飛向殺聲震天之處。


  當她靠近戰場邊緣時, 忽然有暗紅色的符文亮起;無數扭曲的文字如用鮮血書就,盤桓在戰爭四周,壓製著扶桑軍隊的氣勢。


  暗紅氣息在天空交織, 隱隱形成一道蜈蚣的圖案――無懷部的圖騰。


  “無懷的祭司……不止一位,大約有七人。”裴沐停在一塊聳立的岩石上, 抬首望天。


  無懷聯盟以主力攻打“大陣陣眼”,卻也不會莽撞行事。聽聞他們有九位強大的祭司,其中七位竟然都聚集在此, 看來是十分重視這次戰役。


  “不好對付……事不宜遲,隻能如此了。”


  裴沐沉思片刻, 下了決心。


  她一手舉起青藤杖,另一手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奇妙的弧線;光點散出,清氣四溢,轉眼之間,一把巨大的淡藍弓箭便赫然出現在她手中。


  子燕部的神木――裴沐的“小樹苗”,如箭矢一般架在弓弦之上。


  而“箭尖”,則對準了大陣上方。


  “阿靈,你能找到他們的陣眼麽?”裴沐問。


  “嗯,我試試,阿沐,等一等。”


  小姑娘飛在半空,認真地感應四周巫力;她身上隱隱浮現出細膩的靈紋,與大陣之力無聲無息地共鳴,沒有驚動任何無懷聯盟的人。


  裴靈是天生之靈,對力量流轉變化比人類敏感得多。這樣的生靈,即便力量不強,也很難被抓住。


  大祭司卻能將裴靈禁錮住……固然是他力量強橫,又對神木十分了解,卻也說明,他並非偶然發現裴靈,而是準備許久才能一擊得手。


  若非裴沐插手,裴靈會在禁錮中漸漸失去意識,化為一團純粹的力量。


  裴沐垂下眼,再睜開。


  淡紅的月光之下,她的神情平靜至極。


  “……找到了!”裴靈也睜開眼,指著天空中的某一處,“阿沐,那裏!”


  ――唰啦!

  神木如箭矢飛出,直刺大陣陣眼。


  刹那間,地麵有祭司抬起頭,露出驚怒交加的神情。他抬起手,想要阻止,可是――


  太晚了。


  神木精準地切入了陣眼。


  霎時,青綠色的強光爆發出來。


  ……


  “將軍小心――!”


  媯蟬聽見這聲怒嚎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被人撲倒在地。


  一種讓人五髒發麻的力量傳遞過來,緊接著後背有滾燙的液體滲透下來――是她屬下的血。


  媯蟬來不及悲傷。


  她一把抓開屬下的屍體,怒吼著投擲出長矛;利刃穿透了攻擊者的頭顱,並緊接著刺入了第二名敵人的心髒。


  她的吼聲嘶啞破裂,沒有任何女人的特征。


  戰場之上原本就隻有生死和強弱,沒有男女!

  媯蟬很強,即便在扶桑部也是佼佼者。


  他們子燕的沒個戰士都是好的。


  問題是……敵人太多了。


  暗紅甲胄的敵軍,像蝗蟲一樣鋪天蓋地,也像蝗蟲一樣讓人憎恨。


  媯蟬喘著氣。她已經殺紅了眼,忘記了一切,手裏不斷重複投擲和拚殺的動作。


  “……媯蟬將軍!”


  另一名朱雀部下的將領,媯蟬的同伴,穿過箭雨,與她背靠背支撐彼此,如兩座孤獨的高塔,望著這片茫茫血肉組成的戰場。


  她仍在喘氣。


  同伴的聲音同樣嘶啞,還更多了一層絕望:“朱雀祭司大人……大人究竟何時到來……”


  如果有祭司在場,就能抗衡對方的巫術,也能施術為戰士們治療。可是在這緊要關頭,狼煙燃起已經不知幾時,朱雀祭司卻仍然蹤影全無。


  如何不令人絕望。


  媯蟬感到了眩暈。並非害怕,而是長時間作戰、缺乏補給和治療所造成眩暈。


  她狠狠地一咬嘴唇,怒道:“振作!沒有祭司,你便要等死麽!”


  “不,不……可是太多了,援軍到底在哪裏……小心!”


  兩人同時避開,狼狽地跌坐在地。


  媯蟬抬頭看去,隻見不遠處有一座高台,上頭站著的就是無懷部的祭司之一!


  他戴著毒蟲的麵具,身上飾物琳琅,不乏人骨做成的森然裝飾。


  那根祭司手杖高高舉起,與無懷部大陣相連,而現在,他發現了媯蟬,正一手指來,指尖有暗紅如血的光芒湧動。


  媯蟬的身體在本能地顫栗。


  她想躲開,但是疲乏的身體已經沒有足夠的敏捷和力氣。


  她的人已經倒下了不少,現在終於該輪到她了。


  動啊,動啊――不認輸,她媯蟬什麽時候認過輸――!

  “――將軍,看!”


  大地――忽然震顫起來。


  ――那是什麽?!


  ――妖獸?!


  ――不,是樹!

  ――那是,那是……


  “――神木?!”


  媯蟬猛然抬頭!


  然後,她和所有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


  樹,是長在地上的。


  神木也是長在地上的。


  那麽,從天上抽枝散葉、生長到遮天蔽日的樹……到底是不是神木?


  夜空中,那些被火光映染的雲和星……全都熄滅了。


  目之所及,唯有那一顆巨大的樹木。


  恍惚之間,有人竟當場跪下,噙著淚說:“是神跡啊!是通天的建木啊!”


  ……不。媯蟬很想說,這一定是假的。建木早已破碎,天神也早就拋棄了人類。這棵神木比烈山山頂的那一棵還要巨大,怎麽可能……


  然而,她的目光也呆呆地凝聚在空中,不能移開。


  神木遮蔽了整個戰場。


  一道人影,則從神木中降下。


  那人如傳說中被射落的金烏墜落,帶著光和焰,似流星打破了戰場的凝滯!


  有人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那是……天神嗎?”


  “還是山鬼?”


  光芒烈烈中,那名黑發散落、膚色玉白,容貌凜然而美麗的年輕人,如同從另一個世界降下。


  首先做出反應的,是無懷部的七位祭司。


  他們的大陣被神木破壞,自然又驚又怒。


  “何人膽敢――!”


  神鬼般美麗的年輕人,將手中的青藤杖刺入了無懷祭司的咽喉。


  她說:“第一個。”


  並不高的聲音,在戰場四方回旋。


  有人想阻止,有人在怒吼,有人撲上去,有人睚眥欲裂――


  但是,都沒用。


  她如清風自由,似燕子輕靈,幾息之間便輾轉戰場,頃刻之間就輕易取了無懷祭司們的性命!


  第二個。


  第三個。


  ……一直到第七個。


  那些剛才還耀武揚威、森然可怖的祭司們,一個接一個倒下,像手工拙劣的傀儡偶人。


  而天上的神木正散下點點光輝。


  這些光落在扶桑戰士們的身上,柔和溫暖,為他們止血療傷。


  媯蟬用長/槍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她盯著那道人影,所有還剩下的子燕戰士也和她一樣,用重新充滿光亮的眼睛盯著那道身影。


  ――副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

  ――那是祭司大人!

  ――是我們的祭司大人!


  歡呼聲,從一點變為無數點,而後響徹夜空。


  短短片刻間,就在偌大戰場上,裴沐連斬七位無懷祭司,最終緩緩落在被包圍的扶桑軍隊陣前。


  她一杖在手,橫伸而出,抵住萬馬千軍。


  天上巨大的神木降落而下,變回那棵小小的樹苗,隱沒在她體內。


  一時間,戰場陷入了極度的安靜。


  無數雙眼睛都盯著裴沐;激動的,忌憚的,難以置信的,欣喜若狂的。


  所有人也都看到,她收回手杖,坦然背對無數敵人,顧自走到了扶桑軍中。


  “扶桑戰士悍不畏死,”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扶桑祭司――同樣如此!”


  在短時間內恢複體力的扶桑戰士們舉起雙手。他們用盡力氣,站下身邊敵人的頭顱,滿麵通紅地嘶吼:“悍不畏死――!!”


  “悍不畏死!!”


  “祭司大人與我們同在!”


  “扶桑必勝――”


  “扶桑必勝――”


  媯蟬望著好友走近,滿是塵汙的臉也露出了笑容。


  但忽然,她麵色微變。在裴沐走近之際,她猛地伸手捉住了好友的手臂。


  果不其然,裴沐身形一抖,整個重量便朝媯蟬壓去。


  若非媯蟬也已經恢複大半體力,簡直要接不住她。


  “……我就知道!”媯蟬壓低聲音,又急又怒又心疼,“你何時這般厲害了?方才的果然都是幻覺,你嚇住他們,又趁機殺了無懷祭司,還用巫術給我們所有人治療。”


  “可是阿沐,你自己怎麽辦?”


  裴沐幹脆趁勢倒在她身上,頭枕著媯蟬的肩。她對一旁自發上前護衛的戰士擺擺手,示意他們自去殺敵。


  媯蟬扶著她到一旁坐下。另有幾個知機的戰士明白過來,不聲不響地擋在她們身前。


  “什麽叫我‘何時這般厲害’?我明明一直這麽厲害,今天比昨天更厲害。現在,不過是消耗過度罷了,等等便能恢複。”


  裴沐嘴硬,哼哼著又得意:“你說,幾個人能和我一樣,出手就帶來這般變化?”


  “好好好,你自然是很厲害的。”媯蟬啼笑皆非,又很心疼,“可你也不用這般拚命罷?你都來了,那想必援軍也……”


  忽然,媯蟬的麵色凝固了。


  “援軍……”


  “我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來。”裴沐搖搖頭,握緊好友的手,“就算隻有我一個,我也會救你們。”


  媯蟬問:“朱雀大人呢?”


  裴沐頓了頓:“死了。”


  媯蟬瞪大眼睛。她露出一種震驚的神情,卻又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了然。


  “這麽說,果然是……”


  裴沐點點頭。


  兩人一時不再言語。


  媯蟬翻出懷裏的糖包,將最後一顆浸了血的果脯塞到裴沐嘴裏。


  裴沐頓時皺起了臉:“有血!”


  媯蟬沒好氣:“有的吃就不錯了!”


  兩人瞪著對方,瞪了一會兒,又齊齊笑起來。


  裴沐等著媯蟬問她更多的事,比如問她如何知道他們遇險,或者問她大祭司在何處。


  但是,媯蟬都沒問。


  戰場特有的帶著腥氣的熱風吹過,吹開她淩亂的頭發,露出一雙沉凝的眼睛。


  她注視著戰場:“阿沐,雖然你為我們殺光了無懷祭司,但我們人數差距實在太大,如果援軍遲遲不來……難道說,我們是被放棄了?我們……隻是引誘無懷主力出擊的誘餌?”


  裴沐沒想到,媯蟬竟然自己猜出來了。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十分正常。媯蟬是部族首領,自幼學習征伐之道,對其中種種謀略,她也十分擅長。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種難言的羞愧。她也不明白這羞愧從何而起;也許是因為這是大祭司做出的決定,而大祭司的決定,即便她不讚成,她也感到其中有自己的責任存在。


  她的沉默讓媯蟬明白了。


  可讓裴沐驚訝的是,好友沉思片刻,便平靜地笑了笑。


  “我知道這一定是大祭司的決定。”媯蟬站起身,順手抽出一旁死人的缺口刀,反手殺死了偷襲的敵人。


  她說:“阿沐,你不要難過。如果是我在那個位置,或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裴沐一怔:“阿蟬,你怎麽會……”


  “因為這就是首領的職責。誰都想兩全,都做事的過程總是不能兩全。而有些決定,有些舍棄……首領不做,誰來做?”


  媯蟬彎下腰,溫柔地摸了摸裴沐的頭發。


  她並不是個頂漂亮的美人,可那生機勃勃、永遠不屈而堅韌的眼眸,比任何美人都更加出色。


  “既然我們的職責就是在這裏拖住無懷主力,那我相信,這就是今夜此戰最大的意義。”


  她拔起屬於自己的長/槍,精鐵鑄造的鋒刃已經有了缺口。


  “阿沐,我知道你有能力保護自己。你已經做完了你該做的事,現在,我就去繼續履行我的職責了。”


  裴沐望著好友的背影。


  這個背影喚醒了回憶,讓她倏忽間想起了過去。


  她想起了先首領,想起了她們兩人的童年,想起先首領曾經說過,阿蟬繼承首領之位不是因為她是首領的女兒,而是因為,她就是最適合當首領的人。


  先首領說過,媯蟬最適合當首領,因為她能做出決斷。


  他也說過,裴沐最適合當祭司,因為她總能提醒別人,不要將任何犧牲當作理所當然,哪怕那犧牲十分微小。


  裴沐抹了把臉,笑了笑。


  然後,她站起來,背著她的小樹苗,握著她的青藤杖。裴靈正寄托在小樹苗裏沉睡。正如媯蟬所說,這個小姑娘也努力完成了她的職責。


  她走上前,走到媯蟬的身邊。


  “說什麽漂亮話啊,阿蟬。”


  祭司大人的聲音,再度變得懶洋洋,那雙漂亮的眼睛,也再次變得淡然又明澈,如被雨水洗淨的天空。


  “要打仗,就一起上。”她對好友粲然一笑,“我們在一起時,就該這樣才對。”


  媯蟬怔了片刻,也笑起來。這個笑容和以往任何時候同樣開朗。


  “好!”


  她提起槍,裴沐則舉起青藤杖。


  長/槍飛舞似銀練,巫力閃爍如星光。


  血雨腥風,也無懼怕。


  “我們也經曆過許多艱苦的時刻,這一次隻是更艱苦一些……”


  “但是每一次,隻要我們並肩作戰,就總是會迎來勝利。”


  裴沐狠狠一杖壓下去,砸飛了一名舉刀刺殺媯蟬的無懷將領。


  媯蟬在一旁大笑:“你一個祭司,怎麽打得這麽莽!”


  裴沐怒道:“你試試用完了巫力再打架,我看你能如何!”


  媯蟬笑嘻嘻:“那不知道,我又沒有巫力!”


  忽然,東邊的大地傳來一陣響亮的號角。


  僅有的尚未被攻克的城牆上,扶桑戰士激動舉旗,大呼:“援軍來了!是援軍――是首領的旗幟!!”


  媯蟬一聽,當即往上衝去。


  裴沐跟在她身後,有點不滿:“你不能一聽別人的名字,就把我扔了!”


  “那是援軍!”


  媯蟬一口氣衝到城牆頂。


  裴沐也耗費積蓄起來的巫力,支起了防禦屏障。


  她看見,在東方的原野上,大隊人馬如洪流滾滾而來。那明黃的旗幟上,除了扶桑的圖騰標誌,便是一個古體的“森”字。


  為首的姚森一馬當先,怒吼而來。


  媯蟬再次大笑。


  她舉起武器,大吼:“扶桑必勝――”


  裴沐望著這一幕,終於也笑了。隻是她的笑淡得多,像被某種往事阻隔並過濾,於是隻剩下一點代表欣慰的笑意。


  她回身欲走,打算收攏下方戰士,與援軍匯合。


  但電光火石之間,她猛然回頭!

  “阿蟬――!”


  裴沐憤怒地、狠狠地撞了上去。


  她的巫力在剛才已經被再次消耗,現在她隻能用自己軀幹的力量,狠狠撞上去!


  砰――!

  撞擊聲連接著一串沉悶的撞響――裴沐抓著偷襲者不放,兩人一起從城牆上滾了下去。


  裴沐雖然巫力接近於無,但她一點不情願受苦。所以,她竟然硬是憑借著這股子咬牙切齒的勁頭,惡狠狠地壓製住偷襲者,把他當成了肉墊,接受了每一次翻滾碰撞。


  而她本人倒是沒有什麽損傷。


  偷襲者發出扭曲的驚呼:“你這個祭司怎麽力氣這麽大――”


  “我力氣大怎麽了,吃你家糜子了啊!”


  兩人翻滾落地,裴沐一把掐住偷襲者的脖子,看清他的樣子:“你是……妖獸幽途?”


  她對幽途並不陌生。此番相見,裴沐冷森森地磨了磨牙,獰笑道:“怎麽,看人類打仗,你趁機來偷口吃的?”


  幽途瞪著她,身體一個哆嗦。天魔在下,它怎麽碰到這個人了!

  作為在大荒上橫行無忌,肆意吃人的妖獸、凶獸,幽途充分掌握了一份“不能惹的祭司”名單。


  比如扶桑大祭司。


  還比如子燕祭司。


  可惜它的消息實在不夠靈通。它隻知道子燕部並入了扶桑部,卻根本不知道……今天這個煞星會在這裏啊!

  它隻不過是看上了那個女將軍的血而已,誰知道會遇上這個煞星!要是知道,它絕對,絕對……換個時機下手啊!


  要不是因為被大祭司下了咒術,不能開口談論和他相關的事,幽途一定立即賣了大祭司。


  現在,它隻能哭喪著臉:“子燕祭司大人,賤仆有眼不識昆侖山……”


  ――阿沐,這是怎麽回事?!

  話音未畢,幽途忽然目露凶光。


  原來它探明裴沐已經是外強中幹,心一橫,決定搏一把!

  到底也是縱橫多年的上古凶獸,又保全了實力,幽途大喝一聲,發出含有凶煞妖力的吼聲;與此同時,它手中有什麽煞白的利刃劃出一道凶狠的弧線――


  “唔……!”


  裴沐用力抓住傷口,連帶也狠狠奪過了幽途爪子裏的匕首。她捂住右肩,感到傷口處的血液源源不斷地消失。


  頃刻間,她已是臉色慘白。


  裴沐眼前犯暈,勉力道:“嗜血刃,你哪裏來的……等等,這個術……”


  她忽然閉口不言,麵色卻更是一片雪白。濃鬱的情緒在她眼中翻騰,但隻一瞬間,它們都重新歸於平靜。


  堅定的平靜。


  “阿沐!!”


  媯蟬憤怒撲上來,連同四周戰士一起。


  幽途害怕裴沐,卻並不害怕這些凡人戰士。它四蹄落地,冷笑數聲,就張開大嘴,想吃了他們。


  但是,裴沐卻說:“按住它!”


  幽途一怔,卻見四周扶桑戰士們合身撲上,寧肯被它咬住也要抱緊它不放。


  這凶悍的舉動拖住了它片刻。


  而下一刻,裴沐已經重新壓製住它。


  並且,她幹脆地拔/出長刀,一刀割開幽途的喉嚨,毫不猶豫地俯身下去,大口吮吸幽途的血!


  腥臭的妖獸之血,伴隨著濃鬱而妖異的力量,齊齊湧入裴沐的體內。


  四周的人呆了。


  幽途也呆了。


  它死命地掙紮,絕望地掙紮,它發誓它一生中從未如此全力以赴地掙紮――


  可是,沒有用。


  剛剛還外強中幹的扶桑祭司,此時此刻如山嶽泰然,又如神鬼之力,牢牢扼住了幽途的要害。


  在她體內,神木發著無人可見的微光,並自枝頭開始,一點點地崩碎。


  無人知道,連裴沐自己也不知道。


  她隻是同樣用盡了全力,狠狠啃噬著幽途的血肉。


  此時此刻的副祭司大人滿臉是血,神情凶狠,一點不再像那飄逸美麗的山鬼,卻像妖異惑人又讓人害怕的惡靈。


  “吸我的血……你還想吸我的血?!”裴沐森然道,“那就拿你自己的給我補回來!”


  吸……血?


  幽途的意識快速地陷入模糊,但它還在本能地思考,在疑惑。


  大祭司大人分明說過,他下了咒術,隻有巫力足夠濃厚的女人的血才會……它剛才隻不過是順手而為之……


  等等……


  巫力濃厚的女人的血……


  難道……


  “你,你……!”


  幽途瞪大眼睛,半割斷的喉嚨裏發出淒慘的“嗬嗬”聲。


  然而,它已經再也沒有機會說話了。


  ――砰!


  裴沐扔下幽途的屍體,站起來。


  四周的戰士們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望著她。


  “看什麽,沒見過搏殺麽?”裴沐撇撇嘴,抹掉臉上的血,肌膚上已經重新浮出一點血色,隻是仍舊蒼白。


  大荒多戰事,每個能活下來的人都見慣血腥的生存之戰,戰士們更不例外。


  媯蟬恍惚片刻,才連忙來扶住她,無奈道:“你平時一副溫溫和和的樣子,誰想得到你還有這樣一麵。”


  “對自己人不溫和,難不成凶巴巴麽!”裴沐繼續沒好氣。


  但現在誰都願意捧著她。


  媯蟬笑著將她摟緊。


  此時,援軍已經進入戰場。他們帶來了戰士,更帶來了祭司。


  戰況已經漸漸分明。


  裴沐垂眸看著手中的骨白匕首,五指鬆開,又重新握緊。


  “阿沐,這是何物?”


  “別碰,不是什麽好東西。”她搖搖頭,將匕首收起。


  忽然,她抬頭望南方看了一眼――烈山的方向。


  “阿蟬,我要走了。”裴沐回頭說。


  “走……?”媯蟬愣了,“你去哪兒,難道還要去支援哪裏?可你的身體……”


  “有幽途這種大妖血肉進補,我現在很好。”裴沐笑了笑,“不是支援,是……另外的需要我去做的事。”


  媯蟬盯著她。


  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似乎什麽都不明白。


  “危險麽?”她問。


  “或許。”裴沐說。


  “你還會回來麽?”


  “我盡量。”


  “那,”媯蟬露出難過的表情,“你可以不去麽?”


  “答應過、承諾過的事,總不能反悔。”裴沐笑了,“何況……”


  “何況?”


  裴沐重新望向烈山的方向。


  “阿蟬,你說,”她慢慢問,“大祭司是一位很好的祭司,對麽?”


  媯蟬以為她還在計較之前誘餌的事,便道:“對。扶桑部這麽多人,加上各盟友那麽多人,大祭司有本事護住所有人,讓每個人都吃飽穿暖,有能遮風擋雨的房子住。戰死的戰士有碑文銘記,家屬也能得到撫育。”


  “大祭司大人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祭司。”


  裴沐轉過身。


  媯蟬有點驚訝地發現,好友臉上露出了一種明媚的笑容。


  這是屬於凡塵的笑容,是一個釋然的、沒有遺憾的、決定了一切的笑容,就像每個經曆了隆冬的人在望著春風吹開桃花時,會露出的笑容。


  充滿希望的笑容。


  “我也這麽想。”她笑著,“但是,他太冷酷了,也許是因為他不能體會很多普通人的感情。他需要有人時刻提醒他,很多犧牲是有必要的,但那並不代表活下來的人可以心安理得,甚至嘲諷和踐踏被犧牲者。”


  “那你自己去告訴他。”媯蟬說。


  裴沐搖了搖頭:“扶桑是每一個人的扶桑,所以每一個人都應該去做。這也是每個人的職責。隻是,也許,需要阿蟬你先帶頭去做……”


  “那,那你呢?”媯蟬有些不安。


  “我要去做一件……挺重要的事。”


  “那是什麽?”


  裴沐攤開雙手。


  神木的虛影在她掌中浮現,生著雙翼的天生之靈被喚醒過來。


  她指著北方:“阿沐,在那裏。”


  “那我們走吧,不然就要來不及了。”


  媯蟬眼睜睜看著好友的身形漸漸消失。


  “阿沐,你到底要做什麽――”


  好友回頭一笑:“種樹栽花!”


  “什……”麽?


  那是什麽意思?

  媯蟬感到茫然。


  她還在思索,卻聽身後“呼啦啦”跪倒一大片的聲音。


  她一回頭,就嚇了一跳。


  “大祭司大人?!”


  憑空出現的,赫然竟是那位大祭司。


  他衣袍沉沉如夜,長發拖曳如深灰的雨雲,眼中也凝著萬裏不化的冰雪。


  然而,平時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視的大祭司,此時的臉色似乎格外難看,氣息也隱有不穩。


  他一眼看見了地上被吸幹血肉的幽途屍體,眼神一凝,而後就帶著幾分探究地看向了在場唯一的女人――媯蟬。


  媯蟬以為他想問幽途的事,便說:“是阿沐殺的。”


  大祭司的神色又有了細微的變化,但媯蟬也說不好那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她隻聽他冷冷問:“裴沐呢?”


  像在生氣,而且是極為生氣。


  “多虧阿沐來支援,我們才撐到了援軍到來。”媯蟬忍不住為好友分辯了一句,並高興地聽到四周響起一片讚同。


  但這些讚譽對大祭司沒有絲毫影響。反而,他的眼神更恐怖了。


  “他人呢?”他一字一句地問。


  媯蟬老實答道:“阿沐說有事,又走了?”


  “去哪兒了?”


  “不知道。”媯蟬搖頭,“但是她留了一句奇怪的話……她說,她要去種樹栽花。”


  “種樹栽花……”


  大祭司咀嚼著這四個字,似有疑惑不解。他又看了一眼幽途幹癟的屍體,眉宇間的疑惑更深了。


  “他的為人,便是為了我,又怎麽可能願意……”


  他陷入沉思,呢喃出聲,卻又自己停下。


  媯蟬望著這位大人古怪的模樣,心中的不安更深刻了。


  她禁不住上前一步,避開他人耳目,低聲懇求:“大祭司大人,阿沐會沒事的吧?她原本就為救我們耗盡了力氣,又被這凶獸的古怪匕首所傷,似乎失血不少,才勉強用其血液作補……”


  “……你說什麽?!”


  這話不知道哪裏有毛病,竟引得素來淡漠的大祭司一個猛然抬頭。


  他幾乎是茫然地望著媯蟬,眼中的震驚之色根本掩飾不住:“你是說,幽途的匕首……吸了他的血?”


  “正是。”媯蟬更不安,“但她走時還算安好,就是不知道她要種什麽樹,又要栽什麽花……大人?!”


  那個瞬間,媯蟬幾乎要以為,大祭司要踉蹌倒地了。


  她更是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大人如此恐懼的模樣。


  其實他沒有什麽表情,臉色和唇色也本都是淡淡,可正如他的威嚴會遍布天地一樣,他此時此刻的那種驚慌恐懼……


  根本無法掩藏。


  “仙花,仙花……不,等等!!”


  “大祭司大人?!”


  刹那間,風雷閃動。


  大祭司的身形往北而去,消失無蹤。


  媯蟬低下頭。


  散落血汙和斷肢的城牆上,有一朵奇怪的琉璃花靜靜躺著。透明的花瓣裏凝著一朵橙紅的火焰。


  她想起來,阿沐告訴過她,這是她做好了送給大祭司的。大祭司戴在腕上,從不離身。


  這時候,卻忽然斷了。


  此時,東方漸明。


  一縷晨光穿透血腥的寒氣,照在琉璃花上。


  被遺忘的花朵與火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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