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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老子的青春又回來了。...)

  公主呆住了, 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那個人……應當在千裏之外的皇城裏做皇帝,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乍然看見這張熟悉的臉, 真讓她覺得恍惚, 是不是哪裏出了錯?他又還原成了初見時候的樣子,一身潔白的僧袍,胸前掛著佛珠。那神情儀態,確實和當初的釋心一樣, 不喜不悲地望著她, 也沒有任何闊別重逢後的歡喜。


  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摸摸額頭,不燙啊,應該沒有發燒,不會出現幻覺。她定眼細看了他半晌,最後把視線落在了他腦袋上, “又剃光了?沒有頭發很冷吧?”


  對麵的人說還好,合什微微低了低頭,公主驚訝地發現, 他的頭頂上竟然燙了戒疤。


  這就是說……又出家了?明明應該做皇帝的人, 怎麽會重新出家?

  “大師,你在搞什麽?玩製服誘惑嗎?你的崗位這麽空閑, 還可以請假?”


  公主說不出心裏是種什麽感覺, 是失而複得嗎?也不算吧, 就是覺得很驚奇, 很意外。天歲真是強盛到能夠亂來的地步, 當權者可以一會兒出家,一會兒篡位, 一會兒又玩角色扮演嗎?

  細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因為眼睫夠長,好像可以承接千鈞的重量。那雪片隨著他眨眼曼妙地開合,他微微抿出一個笑來,“貧僧不做皇帝了,還是更喜歡方外的生活。施主走後,貧僧又去達摩寺求老方丈重新為我剃度,方丈說我不貪權勢,大徹大悟,為我授了第一枚戒疤。”


  公主半張著嘴,怔忡了好久,“皇帝說不當就不當了嗎?你這樣,會不會招人暗殺?”


  公主想得比較多,雖然膳善一百年內從未發生過任何骨肉相殘爭奪王位的事,但公主的雜書不是白看的。一個功高蓋主的人,隻要活著不是就該招人忌憚嗎?他還可以卸下兵權重入空門,難道她以前理解的弱肉強食都是誤會嗎?


  釋心的神情一派平和,淡聲道:“帝位唾手可得,貧僧也不要,說明當真可以舍下前塵,如果新帝夠聰明,就不會刻意為難我。”


  好像沒錯,逼急了他,他就蓄發披上鎧甲,到時候再召集舊部打他個落花流水。上一任皇帝輕易就被他拱下台了,新皇帝屁股還沒坐熱,有了前車之鑒,應該不會想不通去招惹他的。


  “那你……”公主眯著眼說,“不在達摩寺好好念經,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他抬了抬眼,不遮不掩道:“貧僧虧欠施主,心中不安,施主要回膳善,貧僧願意一路護送,直到施主平安抵達家鄉。”


  哇,這個真的有點出乎預料,公主看了他良久,也不知是出於“老子的青春又回來了”的感動,還是被寒風吹凍了鼻子,眼裏一酸一熱,眼淚險些流下來。


  “其實大師不必愧疚,我們的舊賬早就兩清了。強迫我來上國的不是你,你被我糾纏了那麽久,也算受害者。我跑這一趟收獲頗豐,至少我救出了幸存的子民,明明是賺了的。”


  可他卻搖頭,“欠了就是欠了,佛門講究因果循環,帶著愧疚之心修行,所有功德都是無用,必要償還殆盡了,才能得大圓滿。”


  公主聽他說了半天,對於什麽功德大圓滿一竅不通,不過他既然堅持要補償,那就隨他好了。


  眼下最要緊的是車隊同行的人全都下落不明了,她要趕快趕到原州城,找官府報案救人。


  公主轉身往小鎮上去,嘴裏嘀咕著:“你下的令不頂用,邊關照樣有人販賣飧人。這下可怎麽辦,她們落進人販子手裏了,不知這次又要被賣到哪裏。萬一流落到黑市,被人割肉取血,那還不如死了痛快。”


  她急匆匆往鎮子上趕,釋心大師跟在她身後,邊走邊道:“施主,被擒獲的人裏不是有使節嗎?使節遊曆十二國,什麽樣的人和事都經曆過,自然有他解決的辦法,你不必太懸心。”


  公主微頓了下,從昨晚到現在,她一直沉浸在這場變故裏,好像都沒有認真思考過。經他這麽一說,她立刻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才發現其中有些說不通的地方,那些綁匪要的隻是飧人,把使節和護衛全帶走幹什麽?難道不該就地解決,殺了那些礙事的人嗎?


  她納罕地調轉視線,穿過風雪,殺傷力有點低了,但也依舊讓釋心一陣心虛。


  “你們上國的邊軍,辦事比謝家堡的人還要奇葩。帶走所有人,偏偏落下我,好像是有意讓我落單的。難道這麽做,是為了促成某種巧合嗎?”


  釋心的眼睛裏有光微微一閃,沉默了下道:“邊軍常年在邊關戍守,邊關孤寒,可能凍壞了腦子。”


  “啊,這麽說來還真是……”公主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但無論如何,總要往原州去一趟,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才能放心。


  所以買車買馬,一樣都不能少。這回公主付錢的時候不用抖抖縮縮了,也不用擔心同行的和尚會來謀財害命,順暢地成交,順暢地登上了馬車。趕車自然是釋心大師的差事,她就坐在車廂裏,抱著膝頭,發了一路的呆。


  覷覷他的後背,總覺得他忽然現身不簡單。


  他好像不怕冷,寒冬臘月的天氣,僧袍依舊很單薄。寬寬的領緣包裹著潔淨的脖頸,清爽利落的模樣,即便手上沾染過鮮血,也可以一副自矜且清高的姿態。


  大約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了吧,他略微回了下頭,問她冷不冷。


  公主說不冷,然後就是半晌無話。


  他心裏有些失落,現在的公主再也不必背負引誘他還俗的重任,所以對他有些愛搭不理的。原來這才是本來的她,以前想方設法和他糾纏,其實很是辛苦吧?


  本來他追趕到這裏,終於出現在她麵前時,那份激動之情無法言說。他設想過她驚喜的樣子,就算是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舊友重逢,應當也是高興的,誰知並沒有。她首先關心的是他腦袋冷不冷,怎麽離了崗,那些撲上來的擁抱或是痛哭流涕,原來都是他的癡心妄想。


  他歎了口氣,“施主怎麽不說話?”


  公主唔了聲道:“我的鞋子濕了,後悔剛才沒有買雙新的。”


  好在車裏準備了毯子,公主脫下鞋襪,把腳包了起來。


  “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她問,“把我送回膳善,然後呢?”


  他搖著馬鞭,抬頭望向前麵的遠山,“不知道,或者就在十二國遊曆吧,反正沒有歸路,也不需要擬訂歸期。”他意有所指地說,“天歲皇權的爭奪一向激烈,貧僧在漩渦中心沉淪多年,隻要離開那裏,不拘是哪裏,都可以是安樂窩。”


  公主差點衝口而出,邀請他入贅膳善。但再一想不太好,人家鹵門上點了戒疤,說明連老方丈也認同他了。公主這人屬於嫉妒心比較強的,好東西不一定要占為己有,退一步,隻要不便宜別人,她心裏就好過了。反正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讓釋心大師獨自美麗也不錯。


  “那就在我們膳善過春假。”她熱情地邀約,“往年我愛去精絕城,那是我母舅的轄下。今年你要是在G泥城停留的話,我可以推遲行程。”


  釋心眉間隱隱的期許霎時土崩瓦解,他有些無措,“施主真是……熱情好客。”


  公主笑了笑,“對我們十一國來說,你可是大人物,能有幸請你做客,以後在十一國就能揚眉吐氣,那多好!我們膳善國太小了,鄰國都不把我們放在眼裏,隻要大師肯作停留,哪怕住上兩天,別人往後也不敢瞧不起我們。“


  釋心苦笑了下,“施主不愧是鎮國公主,凡事都為膳善考慮。”


  公主說,“沒辦法,小國多艱嘛,夾縫裏生存很不易,你們上邦大國是不會明白的。”


  那麽往後,是不是都要在討論兩國民生裏發展感情了?釋心大師有些忐忑,一切和他設想的都不一樣,他很想問一問,她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路遠迢迢追上她,卻發現她對他毫無興趣了。


  他手裏攥著韁繩,心裏像油煎似的,隻是不能說,那點疑慮不知道怎麽說出口。他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殺敵無數,可是情場上簡直是蹣跚學步的水平。他瞻前顧後,不敢任性,好像很多安排很多發展都和初衷背道而馳,他不知道應當怎麽扭轉這個局麵了。


  這時雪下得愈發大,風雪撲麵,二十裏路很難在一天之內趕完。行至拓嶺的時候咫尺皆迷,連前麵的官道都看不清了,恰好不遠處有個驛站,他隻得勒住馬韁,回頭道:“不能走了,等躲過這場風雪再趕路吧。”


  可惜這驛站破敗不堪,東北角的屋子已經塌了,門扉大開著,無數的雪落進去,門檻內的青磚上白了一片。


  公主跟在釋心身後進門,大堂內桌椅淩亂,拿手指頭抹了下,桌麵厚厚一層塵土,看來這驛站已經廢棄了。


  公主負著手四下看看,“沒酒沒肉沒饅頭,要餓肚子了啊。你們上國平富不均啊,邊關連驛站都經營不下去,這裏就沒有路過的商旅嗎?”


  釋心垂手,將倒下的凳子扶了起來,一麵道:“天歲地廣,有些路線確實冷門得很,一年之中或許隻有三五人路過,長此以往,就沒有繼續開辦下去的必要了。”


  其實廢棄了也好,這天地間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正急需這樣單獨相處的時光容他充分準備,看準了時機再行試探。


  柴禾是現成的,撅斷了凳腳拍碎了桌板,撿些散落的稻草就能點火。


  火堆熱鬧燃燒起來,把這陰沉昏暗的大堂一角照亮了,他騰出一片空地讓她坐下,自己翻找出包袱裏的餅子,架在火上烘烤起來。


  公主看著餅子表麵的芝麻在火焰下劈啪爆炸,不無感慨地說:“這情景好熟悉啊,沒想到還有和大師一起烤火吃餅的一天。”


  嗯,就是很懷舊,雖然時隔不久,卻也像前世今生一般。


  公主低下頭,搓了搓凍僵的小腿肚,鞋子還濕著,羅襪也沒有捂幹。正想該不該脫下來烤幹它,和尚伸手抓住了她的腳脖子,在她震驚的注視下摘下她腳上的襪子,廣袖一揮,將她那雙凍得雞爪般僵硬的玉足摟進了懷裏。


  公主心跳如雷,咽了口唾沫說:“大師,你這麽做不犯戒嗎?”


  他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不忍看施主忍凍挨餓。”


  公主眨巴了兩下眼睛:“把腳擱在火堆前,其實也能暖和起來的。”


  他說不能,“腳心熱了,腳背還是冷的,不及貧僧胸懷,熱量分布均勻。”


  公主直呼好家夥,釋心大師大發慈悲的時候,居然如此酷且霸道。


  他自己大概也有點不好意思,將視線移到火堆上,並不看她。公主的雙腳被他仔細抱在懷裏,忽然想起那些窮奢極欲的皇親國戚,冬天愛拿美人乳捂腳,自己在這荒山野嶺居然也享受到了這種待遇,真是出乎預料。


  他的胸懷溫暖,停留了片刻,暖意便蔓延上來。公主扭了扭腳趾,隱約踩到他堅實的腹肌,他也感覺到了,臉上神情依舊,腰卻微微後仰了些,取下叉住餅子的枝丫,向她遞了過來。


  公主伸手接了,茫然咬了一口,寒冬裏日短,才酉初時分,天就漸漸暗下來了。


  “不知道雪會下多久,如果今夜下上一晚,那明天更沒法趕路了。”公主望著門外昏沉的天色喃喃,“綽綽和有魚她們……不知道怎麽樣了。”


  釋心隻讓她別著急,“使節見多識廣,自然有辦法化解這場危機。”


  公主點了點頭,略過了會兒,忽然問:“你說那些兵匪,會不會是受人指使的?”


  他眼神閃爍,卻掩飾得很好,撿起一截枯枝挑挑火堆,平心靜氣道:“邊軍的軍權,這兩年交到太尉手上了,太尉有了年紀,庭讓又不管那些,現在軍紀無人整頓,可能有點亂。等再過一陣子吧,新帝自會管束的。”


  公主倒有些傷嗟,“我本來想著你做了皇帝,能夠大力改善上國那些陋習,沒想到你視皇權如糞土,居然扔下江山社稷不管了。以後會怎麽樣呢……”公主捧著臉道,“新皇帝為了培植自己的勢力,肯定會厚待鑊人,那我們這些飧人,豈不是更加死無葬身之地了嗎。”


  越想越覺得悲涼,氣餒地抽回了自己的腳。


  釋心怔忡了下,發現一切似乎又是他的錯,他錯得太多,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她了。


  “施主覺得,貧僧不該再次剃度出家嗎?”


  公主瞥了他一眼,“倒也不是,人各有誌嘛,大師果真心裏有佛,就好好參禪悟道,爭取成就果位吧。”


  釋心有些悵然,她好像不知道,他是為了滿足她變態的癖好,才重新披上袈裟的。


  “貧僧現在看著施主,好像有種錯覺,從鳩摩寺送完經書開始,一切都是一場夢。天歲沒有改朝換代,飧人依舊水深火熱,施主還與貧僧同行,貧僧依然是那個釋心和尚……”


  他說的時候目光泠泠,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所有都沒有改變,南柯一夢,醒後如常,其實那樣也挺好。他確實不眷戀權勢,反倒是這種微鹹微甜的滋味更能撼動他的心。雖然他並不確切知道鹹甜究竟是怎樣一種味覺,僅僅是想象,麵前這個姑娘就包含了所有。


  公主聽他說完,嘖嘖了兩聲,“大師,你要寫詩嗎?是不是和蕭庭讓處久了,會傳染到他的文學素養?”


  釋心臉上一僵,瞬間敗下陣來,要挽回一個女人的心,好像真不是那麽簡單。


  有利用價值和沒有利用價值,確實是兩個極端,他現在已經不敢篤定她喜歡不喜歡他了,猶豫了很久才問:“施主看貧僧,和以前有什麽不一樣?”


  公主打量了他一眼,“一樣啊,一樣秀色可餐,你是唯一一個本公主不害怕的鑊人。不過也有些不一樣……”


  她摸著下巴,眯眼一遍遍審視他,把他看得心懸起來,最後將視線落在他頭頂上,“這個戒疤,是真的還是假的?”


  說著便崴過身來查看,先是伸出一根手指觸摸,果然摸到邊緣一點增生,確確實實的一個疤。


  “疼麽?”公主問,“那麽老粗的香燙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的指腹柔軟,在他頭頂流連,那細膩的臉頰離他隻有寸許遠。他嗅見她的味道,是那種闊別的,熟悉的味道。他閉上了眼靜坐,唯恐一點動作都會驚擾她,讓她誤會他反感她的觸碰。


  他說:“不疼,心中有掛礙,神思都在那處,皮肉上的痛可以轉移,根本不算什麽。”


  公主哦了聲,他說話一向高深,她沒那腦子去逐字逐句分析。隻是奇怪,她喜歡摸那光光的腦門,他的頭發刮得很幹淨,但仔細摸,指尖還是能夠分辨出一根根極細極短的發樁。那發樁刮過指腹,有種心癢難搔的感覺,她聽見他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甚至她能感受到他血管裏奔湧的血潮,仿佛某種衝動到了臨界點,隻要再往前一步,就要萬劫不複。


  公主心裏咚咚跳起來,仔細想了想,離每月不便的日子還有好幾天,身上也沒有磕破的地方,應該不至於引得他迷失本性吧!


  氣氛微妙,也有點尷尬,公主後悔自己手賤,為什麽要去摸人家的戒疤。


  如果現在收回手,是不是太生硬了?於是她想了句禮貌又不失風趣的讚美:“大師,你的頭光溜溜的,好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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