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留在我身邊,不要回膳善去...)
他怔住了, 今晚一鼓作氣攻破了重玄門,拿下了含元殿,本來以為她會替他高興的, 卻沒想到, 她的第一個請求,竟然還是要回家。
他知道她想家,離開膳善已經整整一年了,在天歲經曆的種種都讓她失望。她沒有想過等他回去拜堂, 其實攻下內城對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 若是她願意等,這裏快速解決完了,照樣不耽誤行大禮。
結果她有她的計劃,他並不是完全不知情,但是她堅持要去做,那麽他也樂於成全。隻是她對過往種種似乎很覺得抱歉, 她來糾纏他,想盡辦法引誘他,現在回想起來都是錯的嗎?
“當初你是奉命行事, 所有一切都不是你自願, 是嗎?”
公主十分羞愧,遙想當初擾人清修, 對人家無所不用其極, 他是脾氣好, 才容忍她到今天。眼下天歲皇帝倒台了, 所有黑鍋當然由皇帝來背, 公主點頭不迭,“想我堂堂一國公主, 本來做不出那種死皮賴臉的事來,還不是因為他們施壓嘛。我為了保命,為了榮華富貴,當然得把吃奶的勁兒使出來。”
她眨著一雙狡黠的大眼睛,那眸子黑白分明,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是真誠的。
他心裏有很多疑問,離開上京之後,他們的每一次接觸都是實實在在的,還有趕往鳩摩寺的途中,點滴的積累,難道也是受製於人嗎?這位公主殿下真是天真又無情,明知他不能觸犯戒律的情況下,花樣百出引誘他;在他奪得皇權,能夠隨意支配這個國家的時候,她卻不想當他的皇後,隻想回家了。
“我答應過你,不再讓膳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不相信我嗎?”
公主哪敢說不信,忙道:“我當然相信,所以我來救這些子民,知道你不會怪罪我。隻是你的計劃要是早告訴我多好,可你既然不肯透露,那我自己當然要做打算。”說完暢快地朝四處望望,笑道,“好了,塵埃落定,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嫉恨你了,看來還俗還是大有好處的。”
蕭隨沉默下來,兵變的成功隻讓他歡喜了片刻,感情上的事不能妥善解決,這不順遂就一直掛在心上。
“你願不願意留下?”他說,“留在我身邊,不要回膳善去了。”
公主心頭蹦噠了一下,有些忸怩地說:“我是膳善人,就算鑊人再也不獵殺我了,我在天歲也無親無故啊……”
她話裏是留了一線的,等他說願意做她的親人。
蕭隨也不負她所望,頷首道:“有我,我可以做你的親人。”
要來了……是不是要來了?大庭廣眾之下表白好像滿有誠意的,如果他現在說喜歡她,離不開她,那公主可以考慮留下。
結果等了又等,他除了願意做她的親人,就沒有其他了。
所以和直男溝通就是累,公主滿懷著希望說:“我要是留在天歲,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那你呢?這個唯一對你來說,會不會很難?”
跳過了談婚論嫁這步,直接商討起以後的婚姻生活,公主覺得還是很有必要的。
就像她之前擔心的,天歲的門閥基本以鑊人居多,後宮裏做不到一個鑊人也沒有。就算他能夠力排眾議讓她當正妻,小妾天天眼巴巴流著哈喇子,那也不是辦法。
再說她在乎的人要是去摟別人,她心裏也會不好過,所以以公主的脾氣還是適合招駙馬,不太適合在天歲當什麽大老婆啦。
不知是不是現在談論這種事不合時宜?反正他猶豫了下,沒有立刻回答。公主倒並不意外,本來就是很無禮的要求,你怎麽能讓一個將要做皇帝的人擔保,將來必須一夫一妻。
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公主笑著說:“其實回到上京之後,我在王府裏憋壞了,經常懷念在達摩寺的日子。我這人生性散漫,辦事又沒有章程,不能活在條條框框裏,還是回膳善比較好。將來你要是願意,來我們膳善度春假吧,我不去精絕城了,留在王城裏等著你。膳善的春天氣候很宜人,有好吃的沙棘和馬奶葡萄,到時候我多準備一些款待你。”
一旁的謝邀很感興趣,探著脖子問:“姐妹,我可以一起去嗎?”
公主心頭失落,但依舊揚著笑臉,大方說好,“我們膳善人最熱情好客,朋友來了有好酒,想喝幾鬥喝幾鬥。”言罷十分知情識趣地對蕭隨說,“這裏的攤子還沒收拾完,明天你應該有更多的事要忙,既然我的人不讓我帶走,那我就先回王府吧,等你手上的事忙完了,我們再詳談。”
說不定詳談之後會有轉機,畢竟希望還是得有的嘛,不在別人拚事業的時候拉人家談感情,是膳善民族的傳統美德。
蕭隨這頭,確實有太多的後續要忙,江山易主不是搬雞蛋,從這隻籃子搬到那隻籃子這麽簡單。那些軍隊、宗室、朝臣、門閥,以及皇城內的人上人應當如何處置,樁樁件件都是大事。有些計劃不動則已,若大動起來,便有無盡的麻煩。
他心裏有好多話,想找個機會和公主細說,但不是現在。於是轉頭吩咐身邊的參將:“把公主殿下平安送回王府。如今內城已經在我掌握之中,不必扣押那些賓客了,放他們回去。各個府邸派人嚴密監視,若是有誰膽敢妄動,領兵校尉有先斬後奏之權。”
參將道是,上前來向公主比手,“殿下,請。”
公主倒有些懵,走了兩步回頭看蕭隨,那一身甲胄透出生人勿近的寒光,連那張臉在兵戈的映襯下,也泛出妖異殘酷的氣息。
好在他沒有為難謝邀,隻道:“上京是官場,不是江湖,謝小堡主是江湖中人,不宜在上京逗留太久。今晚的事,念在你不是主犯,就不予追究了,快回涇陽去吧,在本王還沒改主意之前,速速離開上京。”
他說完,便轉身往玄武門去了,剩下謝小堡主幹瞪眼,不屈地蹦噠著:“他這是什麽意思?上京難道是他開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手下捂住了嘴。幾個人殺雞抹脖子阻止了他的牢騷,“少爺您說對了,上京從今往後就是他開的了。快別說了,再說下去該給謝家堡招禍了,老爺要是知道您今天幹的事,非把您吊在旗杆上往死裏揍不可。”
一行人七手八腳把謝小堡主扛起來,不顧他的反抗,火速跑出了重玄門。
他們前腳走,後腳宮門就轟然闔了起來。好險,要是跑得不夠快,今天怕是別想出來了。
那廂公主被人送回了王府,奚官和綽綽在府門上候著,見她一露麵,慌忙迎了上來。
奚官哭喪著臉說:“殿下,全府上下守衛如此嚴密,您究竟是怎麽跑出去的?還好您沒出什麽意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下臣是活著好呢,還是不活為好啊!”
綽綽上前攙扶公主,小聲問:“殿下,找到那些被關押的人了嗎?”
公主歎了口氣,“找到了,可是沒能帶回來,換了個地方,照舊關押在宮裏。”邊說邊擺擺手,往自己的臥房去了。
忙活了大半夜,上床的時候已經子時了,公主沒有睡意,召集了她的智囊,商討接下來該怎麽辦。
“殿下喜歡楚王殿下嗎?”綽綽問。
公主怔忡了會兒,發現這個問題她居然還沒有好好考慮過。
“一件事做了太久會養成習慣,一個人勾引了太久,當然也會覺得自己喜歡上了他。”公主盤腿坐在床榻上,摸著下巴說,“像我這種博愛的人,總是比較多情。不過我好像喜歡釋心大師更多些,因為他嘴裏叫著‘不要不要’,暗裏受用得不要不要,我就覺得很帶感。本來他要是繼續當楚王,我還可以和他切磋一下,如今人家要當皇帝了……天歲皇帝啊,想想咱們國主,聽見有人提天歲,就慌裏慌張找不著方向,天歲皇帝對小國來說,就像神佛一樣高高在上。”
有魚比較一針見血,“這麽說來,殿下是怕了?不想和楚王殿下繼續搞曖昧了嗎?”
公主臉紅了下,“也不是,剛才我不是問過他嗎,他沒有答應把我當成唯一的親人,那就說明他以後還會有很多其他親人,那本公主的地位就比較尷尬了。我們這些人先天有缺陷,打不過鑊人,留在上京不是找死嗎。而且君心難測,以前他當大和尚的時候純得很,現在動輒喊打喊殺,我有點適應不了。”
有魚說明白了,“殿下就喜歡玷汙聖潔,離開膳善的時候悶悶不樂,看見釋心大師的光頭之後卻如魚得水,難怪後來都沒聽您抱怨過。”
公主噎了下,“你這人,說話不會委婉點嗎,我喜歡聖潔,難道有錯啊?”
綽綽和有魚紛紛表示鄙視她,這是多麽變態的嗜好,那個受盡她欺辱的人現在要當皇帝了,她心虛,怕秋後算賬,因此才著急想回膳善。
“殿下不是約了楚王殿下好好談一談嗎,如果談得不錯,我覺得您可以考慮留在上國當皇後。”
上國的皇後?那個詞好像離她太遙遠了,天歲是鑊人的天下,一個飧人要想在這裏當皇後,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公主枯著眉惺惺作態,“本公主這麽向往自由的人,要是天天被圈禁在深宮裏,可能會發瘋的。”
皇後的桂冠和外麵無垠的天地,她到底喜歡哪一樣?好像用不著考慮,肯定是後者。但若是把皇後桂冠和釋心大師對換,那麽應當就變成前者了。
綽綽和有魚是了解她的,公主這個人看著很深情,其實她的感情大多不達心底。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初戀伊循大元帥,公主年少時候的花癡對象一直是他,但在得知兵馬大元帥要另娶他人了,她好像都沒難過滿半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說明什麽?癡情和多情,隻在一線之隔,公主是當之無愧的癡到深處自然花。現在的天歲新任皇帝,恐怕已經得不到公主的寵愛了,齊大非偶不算,楚王還做不到呼天搶地說今生隻愛公主殿下一人,那麽他倆的前路可能就不容樂觀了。
於是第二天,綽綽和有魚默默收拾起了包袱。公主嘴上說得硬氣,人卻像塊望夫石一樣,獨自坐在簷下,從早晨坐到了傍晚。
蕭隨沒有回來,做皇帝實在太忙了,自從回到上京,這種忙碌就沒有中斷過。
落日靜靜灑在身上,深秋時節的黃昏,太陽已經沒有什麽熱度了,她開始想念柿子林,如果他們現在還在達摩寺,柿子樹枝頭的果子,應當都已經變黃了吧!
多奇怪,皇宮裏長大的人,卻有顆那樣奔放的心,如果有人為公主做評估,她一定是最不適合這個崗位的。
公主站起身,慢吞吞在廊子低下踱步,想了又想,如果以後一直要過這樣的日子,她能不能忍受?答案是不能。
那就算了,她搓著手,聳肩大歎了一口氣,回身招呼綽綽和有魚:“多置辦些幹糧,還有過冬的衣服和氈毯。我明天進內城一趟,找蕭隨商議一下回膳善的具體細節,要是來得及,咱們後天就出發。”
趁熱打鐵,不能再拖延了,或許他人逢喜事,那些不怎麽占理的要求也能得到滿足也說不定。
公主第二天果然趕到了宮門上,費盡周折才進入內城。上次赴宴是在北苑的太液池,經過中朝外沿匆匆一瞥,隻是籠統地覺得很大,並沒有太深切的體會。今天蕭隨人在宣政殿,她才有幸進入中朝,看看這金碧輝煌的宮闕啊,柱子是包金工藝打造的,兩條巨大的遊龍浮雕鱗鬣奮張,人站在底下,仿佛隨時會被吞噬一般,區區一個宣政殿,就能抵一座膳善王城。
比不了,比不了,這上邦大國實在太有錢了。公主自心底裏發出感歎,自覺膳善和天歲差距太大。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腳下的金磚清晰地照出了他的身形,他掖手叫了聲殿下,那種淡淡的語氣,和當初叫施主如出一轍。
公主陡然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惆悵感來,看他走近,振作起精神打趣問他:“入主了宣政殿,這種萬人之上的感覺怎麽樣?”
蕭隨一哂,“不過如此。”
確實不過如此,早前還沒有興兵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是愛權的,站在雲巔之上俯瞰人間,是每個皇子的心願。可是等他做到了,看著這空曠而奢靡的宮殿,他才發覺今日種種是多年積怨的發泄,他不過想替母親和未能出世的弟弟報仇而已。
如今大仇得報了,這江山社稷掌握在他手裏,好像並未讓他感覺有多快樂。隻是一個重擔落在肩上,本能地去挑起來,就像過去十幾年一樣。
不過她來了,倒像長夜之中看見了曙光,他不自覺放輕了嗓音:“對不住,這陣子太忙了,沒顧得上問你,在王府住得習慣不習慣。”
公主道:“習慣啊,我這個人適應能力強,就算你把我扔在荒漠上,我也能活得很好,何況王府裏錦衣玉食,我吃得好睡得好,別提多舒坦。”
他慢慢頷首,“那日大婚,我沒把當天的計劃告訴你,確實是我失策。”
公主卻大而化之一擺手,“算了,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能理解。本來我還替你擔心呢,見你得償所願,我也替你高興。”
“那咱們……”他覺得有些難以開口,醞釀了好久才道,“若是你願意,擇個黃道吉日,重新舉辦婚禮。”
公主愣了下,不明白這是不是傳說中的直男示愛,撇開了一切繁瑣的細節直奔主題,覺得隻要再辦一次婚禮就可以把人留下了。
她笑起來,“你要娶個飧人當皇後嗎?到時候滿朝文武紛紛諫言,你的腦仁兒每天被那些言官攪得嗡嗡作響,時間一長就生怨恨,我可不想有朝一日變成你的累贅。你還是好好當你的皇帝吧,隻要實施仁政,對我們膳善網開一麵就好了。”
他聽了她這番話,還有些不敢置信,她究竟是怎麽做到全無留戀的?
“你來,僅僅是為了替膳善求情嗎?”
公主說不是,“要是你沒有異議的話,明日我就想帶著我的子民們返回膳善。天要涼了,早一天啟程就早一天抵達,再拖下去車隊會走在暴風雪裏的。我來是為了向你借些人馬,這一路上還是得有人護送,要不然我們沒辦法順利回家。”
所以隻是來借人順便辭行的,他看著這張妖且媚的臉,現在不應該正是她發揮才能,使盡渾身解數爬上皇後寶座的時候嗎?如果她願意,甚至不用做太多,隻要一句話,一個眼神,他就可以成全她。為什麽她變得這麽雲淡風輕,那個嬌俏惑人的公主哪裏去了?
他想問,終究說不出口,隻能低頭沉吟:“哦,你要回膳善,不願意留下……”
公主現在滿心沉浸在回家的快樂裏,歡歡喜喜說:“等以後鑊人戒掉了吃飧人的壞毛病,有機會的話我再來上國看你。那時候你可能已經兒女成群了,我也應該拖家帶口了吧!”
她暢想未來,居然還笑得出來。蕭隨問:“你就沒有半點留戀嗎?”
公主看著他的臉,本來還笑著,慢慢那笑容隱匿進了遺憾裏,“如果你還是釋心大師,我真會舍不得你,畢竟我沒成功,覺得很不甘心。現在你是上國皇帝了……皇帝是用來敬畏的,像我這種彈丸小國的公主,就不染指你了。”
他聽完,忽然發現有什麽離他而去了,掙紮了良久,徐徐長出了一口氣,“好,我會點一隊人馬護送你們回膳善,隻是我沒想到……”他慘然笑了笑,“你這麽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