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釋心木然看著她,有時候真的忍不住懷疑,如此無聊且幼稚,是不是當公主的權力。
蕭氏也有公主,個個都是天之驕女,個個被教導得端莊大氣,他從她們身上,沒有發現過這樣跳脫的性格。這位膳善公主是個異類,也可能關外小國民風奔放,對女子的教條沒有那麽刻板,因此養成了她一身的倔骨,和百折不撓的決心。
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勸他還俗,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讓彼此更多纏繞。他活了二十四年,真的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她嬌弱卻頭鐵,耿直卻執拗。她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但智商明顯跟不上計劃,有時候失算失策,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既是可憐又是好笑。
釋心調開視線,指了指邊上的餅子,“施主還是拿幹糧果腹吧。”
公主說不要,“我為了抓魚,裙子都弄濕了,不能白忙一場。那些餅子你吃吧,不用擔心我。”
她邊說邊蹲在一旁,找了根樹枝穿過魚的身體,把它架在火上。饑腸轆轆的時候,盯著魚的雙眼閃閃發光,看著魚鱗被烤得翻卷起來,期待著魚能飄出肉香。然而沒有,一切和她想象的不一樣,她嗅見燒焦的味道,非但不香,還泛出奇怪的腥臭。
釋心早就搬了地方,挪得離她八丈遠了。公主堅持兩麵均勻烘烤,無奈烤了半天沒有成效,絕望地扭頭問他:“為什麽我的魚不香?”
釋心正打坐念經,隔了好半天才勉強應了她一聲,“施主沒有刮鱗,也沒有將魚腸祛盡……阿彌陀佛,還是不要折磨這條魚了。”
公主這才知道,烤魚原來還有那麽多講究,當即又是氣惱又是心疼。這和尚壞的很,看她錯誤操作,也沒有及時提醒她一下,分明就是不願意她當著他的麵開葷。
公主把魚扔到一旁,生著悶氣取下枝丫上的餅子,咬一口,長籲短歎一聲,“大師,你破壞我吃魚的興致,是怕自己經不起誘惑吧?那條魚對於我,是不是像我對於你一樣?你忍住不動我,所以也希望我不去吃那條魚,對吧?”
釋心入定,沒有對她的話作出任何回應。
公主倒也無所謂,本來就是胡謅,根本不指望他能一問一答。
餅子淡而無味,偶爾品咂出一點幹香,鑊人就是這樣的味覺。其實她很好奇,楚王地位顯赫,過去的年月裏,上國皇帝就沒有賞賜過飧人給他嗎?是他受過情傷,還是天生就沒有那種渴求?
公主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打算費心琢磨了。今天經曆了一場冒險,花光了所有力氣,剛才洗臉的時候掌心驟痛,原來被瓦片割破了皮肉也沒發現。現在她急需睡覺補充體力,可是荒郊野外無處安眠,便挨到他身邊,小聲說:“大師,我困了。”
釋心隻得從包袱裏取出一件袈裟鋪在地上,將傘墊在包袱下,給她提供了一張簡易的床榻。
條件極其惡劣,但在這種環境下已經是最好的安排了。公主小心翼翼坐下,很客氣地讓出了一半,“要不然你也來擠一擠?萬一夜裏冷,你可以抱著我取暖。”說完無恥地笑了下。
釋心抬起眼,一雙冷靜敏銳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無情無緒,“不必。”
公主失望地哦了聲,麵朝他側身躺了下來。
月色從他頭頂傾灑,他靜坐的時候真像佛龕裏的佛。公主牽了牽他的袍角,“大師,你不會半夜扔下我,自己跑了吧?萬一謝家堡的人發現我不見了,連夜追殺我怎麽辦?”
釋心說不會,垂手拽了拽,想把袍角從她手裏拽出來,無奈沒有成功,便由她去了。
這樣的時節,將要入夏了,在野外過夜倒也不算為難。公主蜷著身子,把他的衣角壓在臉頰下,然後安安穩穩閉上了眼睛,嘴裏咕噥著:“這是我們共度的第三夜……大師,總有一天你會離不開我的。”
永遠不著邊際地快樂著,永遠充滿自信,她是真的認為這個鑊人對她不構成威脅,所以才敢這麽放肆。
合什的雙手壓緊了幾分,她身上的氣味幽幽,似乎有淡淡的血香,隨著一呼一吸緩慢擴散。月色下冥想的人輕蹙了下眉——這夜太漫長了。
有時候他睜開眼,或是觀察一下四周,或是看看火堆燃燒的情況,不經意看見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是血紅色的,很古怪,仿佛亙古不變,本來就是那個模樣。
他須得盡快定下心神,才能讓澎湃的本能冷卻下來。公主一點都不了解鑊人,也不知道鑊人發狂後會怎麽樣,他本不該讓她離得那麽近,不過有意借她錘煉意誌。如果有朝一日在麵對飧人時能夠真正心靜如水,那麽就是參透了,得到大升華了。
公主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能讓她半夜醒來的,除了想喝水,就是想尿尿。
月亮爬過頭頂,吊在西方天際的時候,她在一片浩大的靜謐裏睜開了眼。釋心大師的袍角還在她臉頰下枕著,她有些煎熬,猶豫了很久才揉著眼睛撐起身子,拿另一手捅了他一下。
釋心行軍多年,養成了淺眠的習慣,隻要有一點動靜,立刻就會驚醒。
“怎麽了?”他醒後的嗓音單寒,麵色也有生人勿近的距離感。
公主的手指無措地隔著袈裟觸動底下的小石子,支吾了半天才道:“本公主想……如廁。”
釋心顯然呆了下,“那施主去啊……”
“本公主害怕。”公主看看黑洞洞的四野,風吹過枝頭,嗚嗚的呼號像鬼怪的夜哭。她轉回視線,厚著臉皮說,“你陪我去。”
無論是剃度出家後,還是王爵在身時,從沒有人對他提過如此無理的要求。釋心表情雖然控製得當,臉卻綠了,他不明白,她怎麽會這麽不見外,不見外到把他當成保姆看待。這種讓人欲哭無淚的生物,居然大搖大擺存在在這世界上,看來以前真的小覷膳善了。
他的語調裏帶著一絲為難,“施主,男女有別,貧僧實在不方便……”
“你就陪我一下,可以站遠一點,讓我看得見你就好。”公主赧然說,“我也不願意啊,這不是沒辦法嘛……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這種事確實緊迫也無奈,他隻得站起身,帶她走進林子。
此處月影重重,草木茂盛,公主說就這兒吧,然後扭捏了下,“大師先替我清清場,我怕有蛇蟲。”
釋心大師似乎認命了,沒有表示任何異議,轉身走進了草叢裏。好人做到底,順便給她踩踏出一片空地,這樣就不怕草頂著裙子了。
他走出來的時候,是一張生無可戀的臉,什麽都沒說,拿手比了個“請”的姿勢。
公主說謝謝,“你慢慢往前走,走得不能太快,也不許回頭。”
月光下白色的身影,鬆柏一樣站得筆直,他背向她,一步步向前走,邊走邊喁喁誦經:“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猶如空華,從空而有,幻華雖滅,空性不壞……”
公主挺滿意,覺得這種處理方式很好地避免了彼此尷尬。畢竟她的臉皮再厚,也是個姑娘,姑娘半夜求他帶著如廁已經很不要麵子了,再讓他聽見什麽不雅的聲音,那以後怎麽好意思繼續為難他。
不過半夜在山野間如廁,對公主來說是第一次,有點丟人,但又是一場很奇特的經曆。
四下望望,月亮掛在中天,遠近的山巒隻剩黑影,四周樹影婆娑。釋心大師應該是覺得無法再直視她了,一邊念佛,一邊漸次走遠。
身後的草叢裏偶爾發出窸窣的聲響,公主心裏發慌,忙起身追上他,邊跑邊回望,仿佛暗處蟄伏著一隻野獸,隨時會撲上來撕咬她。
她拽住釋心的袖子,“不是讓你慢慢走嘛……你等等我。”
釋心低頭看看她的手,眼神有些嫌棄。
公主意會了,鬆開他把手別到背後,心說這和尚真講究,風餐露宿了這麽多天,席地而坐時也沒看見他撣土啊,這些細節上卻那麽計較!
她訕訕笑了笑,“吃喝拉撒不是人之常情嘛,誰還沒有三急呢。大師當年征戰四方,在軍中一定很苦吧?以前我不懂,現在算是深有體會了,方便我更加理解你。”
釋心沒有說話,默默回到原來的地方,默默打坐。公主一個人唱單簧有點無趣,挨過去道:“你行軍的時候有人伺候嗎?我看那些高僧身邊都有個小沙彌,為什麽你沒有?”
釋心半夜不愛說話,她喋喋不休,吵得他腦子疼,便涼聲道:“貧僧也在反省,如果有第三個人在,就沒有那麽多不便了。”
公主怔了下,細一斟酌,這話在理,如今是瓜田李下你知我知,要是中間夾了一個,反倒不利於她施展拳腳。
“那還是沒有的好,成全了大師的苦修。”公主說得真切。
釋心抬起眼,淡淡看向她,“施主,現在是子時前後,你要是想睡就躺下,要是沒了睡意,咱們可以接著趕……”
話還沒說完,公主就躺倒閉上了眼睛,嘴裏夢囈似的呢喃:“剛才做夢,夢見吃肉……我得繼續睡,看能不能接上。”
釋心無可奈何,有時候這人一團孩子氣,照著世俗的說法,白瞎了這傾城模樣。
解決了個人問題的公主,後半夜睡得比較踏實,雖然沒有再夢見吃肉,但夢見了扜泥城外大片的沙棘。
天將亮的時候,四野鳥鳴啾啾,她剛睡醒那一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坐起身環顧了一圈,神識才被拉回來。
心滿意足伸個懶腰,偏頭看,看見釋心一手支著腦袋,正靠在一塊大石頭旁打盹。清晨的山坳間有極薄的霧氣彌漫,他的臉也蒙上了一層柔和的輕紗。公主躡手躡腳走過去,蹲在他麵前看了半天,最後亮嗓子喊了聲:“天亮啦,起床啦。”
她的大嗓門入耳,釋心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下。公主喜歡看他凝視時的眸子,清澈克製,把一切破綻隱藏得滴水不漏。
昨晚那件小事讓公主略感難為情,但也隻是略感罷了,洗漱一下,吃了點東西,公主依舊興致盎然,“出發吧!”
包袱裏的幹糧不多了,今天得去化緣。釋心默默背起行囊,拄著錫杖上路,這次必須去人煙密集的地方,有了人家才好解決溫飽。身後這個累贅如今是吃他的喝他的,本來行腳僧隻需負擔自己,現在卻要養活這閑雜人等,修行愈發不易。
不過這還不是最大的困擾,到了人多的地方,流言蜚語忽然多起來,因為公主穿著大紅的嫁衣,兩人走在一起,很容易讓旁觀者聯想出一段旖旎的奸情來。
果然路邊的小孩大喊大叫:“哇,快看,花和尚騙了人家的新娘!”
公主心頭一蹦,透過幕籬下的紗羅看向釋心,他依舊低眉垂首,因為清瘦,下頜線條清朗分明。
這些倒黴孩子就是討厭,和尚不能凶他們,公主打起紗羅衝他們齜牙,“關你們什麽事,走開!”
那些孩子略噤了下,然後興高采烈更大聲地起哄:“和尚騙了個美人,和尚要還俗了!”
本來這種閑言碎語不用理會,但傳的人多了,嚴重影響釋心大師的清譽,化緣變得有點艱難,甚至會吃閉門羹。
古道熱腸的大媽語重心長:“都這樣了,不如還俗謀個生計吧!年輕輕的身強力壯,幹什麽不能掙錢,不說大富大貴,起碼養活人家,也不枉人家跟你私奔一場嘛。”
釋心蒙受不白之冤,麵紅耳赤,公主“嘖”了一聲,“我說什麽來著,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她這種幸災樂禍的嘴臉,堪稱小人,釋心冷冷回頭看她,“施主本可以解釋一下的。”
公主一臉無辜,“解釋什麽?說我是飧人,被強迫殉葬,大師這個鑊人連夜刨墳救了我?還是說我是膳善公主,上國接我來作配楚王,而這個平平無奇的小和尚,就是楚王本王?”
釋心被她堵得啞口無言,隻能慘然看著她。
公主笑得人畜無害,“我看那位大媽說得很對,還是還俗吧,你看你連化緣都化不到了,再這樣下去恐怕堅持不到達摩寺。”
釋心並不理會她,打算動身趕往下一個村落。
可是兩村之間總有十幾裏,餓著肚子趕路也不是辦法。公主拽住了他,拍拍胸脯說:“還是我去吧!我們膳善未必一定要男人養家,女人也可以大有作為,你等著,我討飯養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