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無名
南疆最西之地,浩瀚荒漠,無垠黃沙遮掩天空。
陽光照耀盡頭,一條黑色長龍翻越沙丘,探出頭來。
領軍之人身穿袈裟,背後彩光閃耀,怒目金剛,行在大地如老樹生根,登上山巔向後望去。
無盡人潮,仿若螞蟻般密布,縱使萬頃黃沙也不過是大一些的畫布,極有規律地跟隨長龍,一步步地要跨越這無盡沙海。
他們長相奇特,男女老少皆有,或鼻高膚白者,或雙頭多手者,亦有獸身人麵者。衣衫錦繡,袈裟棕袍,禪杖木棍。千奇百怪,神情各異,卻普遍有一股情緒,便是恐懼。不時還望向身後,似乎有何怪物在追逐他們。
一個個活生生地人,串成一條條細微的麻繩,最終匯聚成長龍,斬斷自上古就稱為險地的南疆荒漠。他們源源不絕,翻越座座山丘,長龍自日升之地,延至黑夜時光,無窮無盡。
不斷有人掉隊落後,躺在沙丘中睡著,便再也醒不來。卻無人理會,即使是最慈悲的大師,也隻是悲天憫人地看一眼,繼續向前。
偏偏這時,頭頂三陽似乎愈發豔麗,荒漠熱氣肉眼可見地蒸騰而起,無數人哀嚎痛苦,倒在沙塵中,片刻便被掩埋。
走在最前方的行者,雙目看向烈陽,分明看到不同景象。
那是有金色身影橫飛,唳聲泣血,跨越時空而來的熾烈。
可又能如何?縱使他乃西方教混元之下首人,也踏不上三陽平息這場報複。
從教主踏上南疆那刻起,聖妖就已勢不兩立。至於淵源,怕是還要更遠。
隻有在這時,他才覺得堪比金仙的修為亦渺小至極,自身也不過是天地大勢下的一滴水。
可即使如此,守護之心不曾動搖。
玄門重逍遙,釋家信因果,不外如是。
……
北麓冰封,寒玉雕琢之殿,四周寒氣逼人、冰晶環繞。更有無盡幽煞環繞,其中央有一蓮池,竟四季如春,光陰不染。
忽地某日,碧綠蓮葉下,伸出巍峨巨角,卻白骨幽幽,隱隱有綠葉紋絡,隨即前身探出,長不知幾何的龍骨展現於世。
那池中蓮緩緩包裹,其身軀像春暖之花,逐漸盛開。
待蓮葉脫落,一顆碩大龍首鑽出池子,片片龍鱗赤紅中流轉光陰,巍峨無限。
哼出一口白起,更是將那千萬年冰牆融化成水,一時水霧空蒙,嫋嫋崇光,明滅相間。
隱約間,紅雲亂堆無掠,玉容盡洗鉛華;櫻唇血色暗泯,酥胸凝白似銀;蛾眉愁幾,此生已泛。
閣樓腳步漸漸清晰,女子再次退回池中。
隻聞遠處傳來聲響:
“你剛剛借助春秋重塑己生,莫要多動,最好在池內靜修十年,固本培元,道法自然精進。”
女子一言不發,甚至連呼氣聲都消失了。
“三族大劫暫落,卻不想隻是開端。我已將斷魂山情形稟報師叔,卻無暇他顧。
聽聞造化殿丟了一樣寶物,與此次無量劫難息息相關,各路門人已受師命,下山尋寶。
待你身軀穩定,我便也要同去。”
池內依舊無聲,男子卻不以為意,邁步向外走去,即將行出之時,忽地語聲低聞。
“是何寶物?”
停步片刻,答曰:
“我亦不知,據聞乃一榜單,大道為其刻名。”
忽然他又笑了笑,搖頭言道:
“誰能堪透造化,說不定其上有你我名字?”
說完便隻身離去,隻留冰封依舊。
……
洪荒大地,中洲之所,萬靈匯聚之地。
一處古老神廟,坐落於荒山野嶺之間,夜深人靜之時,忽地兩邊稀稀簌簌地響起聲音。
夜色下披甲兵士橫穿而過,厚重鎧甲上更是血跡斑駁,隊容卻齊整無比,看得出乃殺伐果斷的精銳部卒。
所過之處有零星村莊,在尖叫與呐喊後泯滅無聲。
更奇特的是,明明大軍橫穿而過,相隔不遠處卻聽不到絲毫聲音。
而那些被殺的屍體,很快便融入大地,隻留下些許血腥氣味,便也隨風飄散。
黑漆漆的神廟忽地燃起幾朵幽暗火花,映照在破敗神像之上,顯得詭異而猙獰。
門縫間隱隱有汩汩流水之聲,隻有在微弱火光下,才看清哪是什麽水流,分明是無數鮮血匯集,如河流般蔓延至此,盡數流向一處倒塌的巨坑。
若是從天空往下看,此處山丘雙邊斜立,頭頂漸緩,一條河流切割而過,陰森籠罩,竟像是墳墓般。
神廟於此,那殘破神像,倒似一莊莊墓碑。如今兵禍刀戈,鮮血逆流,埋藏已久的墳墓似乎有什麽要蘇醒。
不過片刻,寂靜神廟忽地嘈雜起來,莊嚴神像漸漸嫵媚,黑色石頭也五彩斑斕,地麵更是織出一張白毛細毯,更有市井吵鬧並起。
很快,喧囂變為妙曲,鶯鶯燕燕,似有二八女子低語輕歎,一時古老神廟竟顯得魅惑褻瀆。
“呼”
輕輕一口歎息,聲音酥似潤玉,若有心愛女子在胸膛上撓印,婀娜多姿的少女卸下薄紗遮掩,豐潤飽滿的婦人欲拒還迎。
杏眉流盼,隻一眼,就看得天下男子情不自禁,仿若集合了從古至今女子的所有媚態,禍國殃民都難以睥睨其美。
透過黑暗窗戶,遠遠瞭望,一座人聲鼎沸的城池開始燃起戰火,怒吼聲、咒罵聲、哀求聲,混亂起始。如一團煙花,在平靜的中洲砰然綻放。
望著這紛亂世道,民不聊生,廟中女子忽地笑了起來,魅意更濃。
隻是在摸向滿是灰塵的琵琶時,才發現金弦已斷,不由笑意漸無,恨恨地剜向南方。
……
幽暗地界,一條血河橫貫天地,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
竟有一艘古舟穿行其間,駛向幽冥。
船上之人皆盡幽暗,麵容隱匿斑駁,卻又隱隱有些輪廓,勉強能看出形狀。
血河之上,雖屍骨無盡,卻也有特殊生靈。
“嗡嗡嗡”
一隻口器尖銳,渾身赤紅的血蚊環繞在側,惹得諸人心煩意亂。
其中一位幽族人仙意念一動,那蚊子便四分五裂,倒是好生清淨。
即使修身養性極好的幽族,也難免舒了口氣。此行往返,更有重任,每一位心中都仿若壓著千斤重擔。血河之上蟲蟻再來,不知怎得便心生嗔怒,難以自持。
在幽族之外,另有人群,粗布袈裟,口宣慈怒,一副悲天憫人,卻也心事重重,難掩焦慮。
隻其中一位凡俗行者,雖念尊號,卻頗顯靈巧,或是修為不足難以接觸太深,不過跟班而至,倒是因禍得福。
在師長沒有注意的情況下,他偷偷張開手,將一隻血蚊放飛。卻不想這蚊子竟恩將仇報,反倒盯著他拇指狠狠吸了一口,痛得他齜牙咧嘴,隨後才飛走。
西方教眾自然有人觀得此景,雖說恩怨逆轉,自有因果來定。某些人說不定也存了讓行者吃一塹長一智的念頭,不與多說,卻也放任其飛走。
隻剩下行者搖頭,卻無絲毫怨氣。
念尊號一聲,赤心依舊。
那血蚊飛離古舟,沿血河逆流而上,便在不遠之處,遮天蔽日般的蚊群結伴而來,其間更有個大如山者。
但若細看,每隻蚊子眼目無絲毫光亮,隻有血色流轉,似渾然一體。
而這滔天蚊群,自血河之上席卷而過,連屍骨詭靈都不曾放過,皆吮吸幹淨。對世人如劇毒的血河,在其體內卻溫順至極,流轉一圈後再次回歸。
這般煩惱聲音,則愈聚愈前,如災如劫。
……
幽界最深之地,三河匯聚,合流為一。
盡頭一片迷蒙,混沌難見,隻有一碑豎立,不知起於何年,“三川穀”,書寫此地過往、現在、未來。
在碑上站一中年書生,手握書卷,俯視三川。
旁有婢女掌燈而立,輕聲道:“先生,此地太暗,我為您點燈。”
書生卻搖了搖頭:“天下皆暗,一燈何明?”
此話既畢,隻聞川流不息,不舍晝夜,一時沉寂。
似乎又覺太過悲觀,他便摸了摸手中卷軸,手指在那“木”旁挪動,望向略顯躁動的血河。
頓時河麵平靜,再無波瀾。
書生轉頭離去,婢女掌燈而隨。
隻是依稀間,那卷軸之上的“木”愈發清晰,似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