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見王(四)
神霄劫雷與幽冥之澗對抗之際,金烏縱身而起,仿若帶動天地大勢,脫離梧桐泥潭。
眼看就要離開這劫滅之地,忽地大日輪轉,漸漸模糊,竟化生十日,橫亙福地之空,內裏隱隱傳來低語,似呢喃、似咆哮。
化影瞬間,金烏王腦後閃耀巨輪,有九道身影同時凝視向他。
不同於當日虛幻的十陽,那凝聚目光仿若實質一般刺激著金烏,更詭異的是,每道身影脖子上都套著一根熾焰鑄就的韁繩,狠狠地勒著它們,幾乎要把頭顱擰下來。
而借由扶桑木重回巔峰的金烏,麵色劇變。這些死而不僵的虛影透露著同源之息,卻非他之患,真正讓其害怕的,是那熟悉而無意義的低語,像是催命的符咒般緊隨而來。
那低語在腦中響起,九隻金烏虛影便化為灰燼,好似什麽事都沒發生,但隻有身處其中的金烏王方知,終究還是未曾避過。
千算萬算,以身飼虎,隔絕已久的元陽呼喚如跗骨之疽,再次粘上了他。
本就是依靠劫數對抗本源呼喚,如今劫數已去,即使他手段盡出,還是逃不過最為要命的低語。雖說在意料之內,卻想不到如此難纏與迅敏,已是極差的結局,便正應了此果。
當然,以他現在巔峰的狀態,再加上脫離梧桐劫數,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度過了殺劫,隻是由少陽及悟道子等人代為承受罷了。麵對元陽這神秘的呼喚,能抵抗的餘地大了許多,起碼數十年不會出問題。
金烏王麵色沒甚波動,正是因為自己修得大羅金仙,才明白與帝尊等人的差距,那是比仙凡鴻溝還要大的距離。即使機關算盡,能搏得寸許生機,已是僥幸。
不過費得如此心血,隻是重來一遭,無聲地走向滅亡,卻不是他金烏王的道。
耀眼金目一閃,看到那梧桐澗夾縫間的一處月華,苦苦抵擋,便大手一揮,瞬間將悟道子口中所謂的“過去”撈了出來。
隨即展翅高飛,遮天蔽日,化作一道流光在最後時刻衝出福地。
也就是這瞬間,焚燒千裏的九極赤炎河,陰陽交匯之地,本是天地陽極最為濃烈的場所,生生塌陷而下。無數火流應聲而落,千河匯海,巨坑卻如深淵巨口,來者不拒。
而隱藏在其間,聲名遠揚的梧桐澗福地,像一抹虛幻的泡沫似的,“啪”地一下,破裂隕滅。
若在看透虛妄的大羅眼中,那便是千裏山河、天空海闊,頃刻覆滅,幽冥翻身,萬物皆寂。
單單赤炎河響動,亦難以掩蓋,周邊卻沒有修者前來查探,甚至連河中魚兒、草蟲飛鳥也少的可憐。
立在河上的金烏王,隻一眼,就看到北方名曰洗陽的重鎮,跨過城門灰暗,那兩盞慘白燈籠,以及已化為死地的陰街,明曉緣由。
不是動靜不大,而是已沒了好奇的生靈。
三陽神龕引道源道歿,更受虛空詛咒,這般惡化,是有跡可循的。可以說玄陽子失敗那刻,少陽地界,就會逐漸轉化為人間鬼蜮。
微微歎了口氣,若玄陽子一心維護少陽門眾,西方那位如此引劫自然有他的道理,不存在什麽對錯是非,隻是立場不同罷了。洪荒鬥法,從來都是勝者的敘事,沒有弱者說話的權力。
手掌微微一翻,一枚殘破的月華護罩徹底碎裂,隻剩渾身泣血,形容枯槁的荒顫抖著身軀,勉強站立。
已是枯骨的胸腔,幾近熄滅的燃燈,逐漸壓倒月華的虛無黑影,以及詭異緋紅的雙目,被說是最詭異的怪物,也不無可信。若非他新悟金蟬之道,以及與其交流的是大羅金仙這等人物,或許死亡都算是不錯的結局。
一切抉擇都是有代價的,生死循環、命輪終轉。即使金蟬之道曠古爍今,也不能打破大勢潮流。可到了避無可避,卻準備的不那麽完善時又該如何?
既定的道路與現實往往差距甚大,從剛出梧桐時的隱匿巡查,到斷魂山的鋒芒畢露,也許每一步都不算合其心意。甚至連金蟬道蘊都未必解讀運勢,真相是什麽?
荒的金蟬之道,便是無悔的抉擇,不停歇地腳步。匆碌命運催人向前,縱使沒有準備、沒有信心,亦一往無前,毫不退縮。
赤河之旁,荒抬頭而視,映入眼簾地是如山般的金烏,尖嘴金目凶相畢現,這才是金烏王妖族大能的本體。
“如今你受虛空劫咒,虛渺存在,更是深觸道源;體內燃燈油盡燈枯,劫煞反噬;再有月殿之法暗存後患,另有玄機。即使是我親自出手,也恐回天無力。”
金烏王字字如錘,敲在荒心間,即使以他如今心性,也難免唏噓。雖從未寄以厚望,可經曆如此之多依舊難逃,不免有些失落。
但荒畢竟已不是那無知之人,心思稍一流轉,金烏王若真救不了自己,或不想救,任憑他自生自滅即可,何必再把他帶出梧桐澗。這般話語或許是沒錯,可必定有後續。
果然,金烏再次開口。
“你的大日金烏體小有所成,堪比遠古時的異火之精,尋常火焰耐你不得,即使仙人修得一口真火,也未必能傷得了你,但比起真正的洪荒異種,還差了些道基。”
兩事看似毫無瓜葛,甚至在性命攸關的問題上,金烏體又有何用,神魂滅盡,再強的道法不也成空?可金烏王這般說,必定有其緣由。
“如今有一法或可救你,更能成你陽極道基。不論金蟬道法如何,既然你能無礙修行金烏訣,必定是萬法歸宗,若金烏成仙,定能解你燃燈之劫。
至於虛空劫數,無解。可月神出手,留下緋怨,三花盡終斬斷因果,本要替那女娃還你當日贈道之因,若你敢用最後一怨,則被血月之咒腐蝕,魂靈瘋癲肉體盡滅,也算緣盡。
可偏偏死中藏生,豈能盡如她意,陰陽合一正是大道之始,愈纏愈深。緋怨爆發之際我出手平衡,由虛空劫數為引,可渡你至幽界,乃幽族故地,最為靠近幽冥之所。
此處虛無難生,萬靈混沌,有手段可暫壓虛空一二。你前往暘穀墜落之地,有傳自帝尊的金烏飛仙之法,或可解此劫數。”
劫命燃燈乃金蟬至寶,以命為火,以劫作柴,若是能跨越仙凡之距,確實另有緣法。至於虛空劫,畢竟是西方準聖手段,虧得不是直接針對他,但自身在漩渦深處打滾,免不了沾惹多些。若是有手段延緩,倒是可解燃眉之急。
“但幽界乃大凶之地,魑魅橫行、道歿遍布。此次幽族引西方入劫,甘作前驅,恐怕其中更有大變,你下去避劫或許是羊入虎口,需仔細思量。”
此話似有隱藏,荒頓時想到自家道統傳承,莫非幽界有能識破金蟬且對他威脅極深的人物?可他小小凡人,說是寶貝疙瘩,對金仙這等層次還顯得太低,又會是誰。
不過有得一線生機,自然更為重要。
“我如何尋得暘穀墜落之地?”
金烏王飽含深意地看了眼他胸中枯骨,隻道:“若你能活下來,便不會迷路!”
荒微微皺眉,腦中卻翻覆許久。
若說自身目前與金烏最大的因果,恐怕不是大日金烏體及少陽訣,反倒是悟道子讓他取的寶物。從望仙澗一躍,曆經生死考驗,卻連形狀都沒見到。
偏偏是這隱秘之物,讓他化形流焰,道體小成。如今更是讓金烏王作出妥協。
悟道子舍身救友,剛剛那般波動,荒親眼目睹,必定是做不得假的。況且以金烏遭劫的狀態來看,絕非尋常手段可解。
如今看來,他攜少陽令尋道統傳人,這最後希望恐怕就是悟道子,隻是之前迷障重重,至此方才看清,所謂道統隻需金烏不滅。
但從之前言談來看,兩人必定是有些不合。那般試探未曾言明,明顯是金烏王也不敢確定,況且悟道子消耗法力也要讓他取得一物,定是此中關鍵。
荒沒有多嘴,既然金烏王不說,那他問也沒有意義,於是點了點頭:“我願下幽界一尋。”
話音剛落,金烏隻是眨眼,荒手背上那最後一朵桂花便盛開,卻充斥著緋色,如流動的血液一般,刹那間侵蝕周身。
本暗金雙目泣血而視,胸前金焰萎靡不振,劫命燃燈“嘩”地一下,徹底熄滅,一切道氣法術便如無根之源,隕滅。身體更是漸漸變冷,失去生氣。
即使這樣,金烏王依舊無動於衷,坐視荒變成一具屍體。
緋怨侵蝕下,半炷香後,荒已然死的不能再死,肉體虧得是大日金烏,否則已化作飛灰,魂靈更是消失一空。虛空劫徹底爆發,整個人逐漸虛無,悄無聲息地被抹擦,像是褪色般消失。
對於凡人來說,這三種劫數齊至,神仙難救。即使金烏王乃大羅,也難以逆轉此律。既然無可救藥,就隻能反其道而行,讓劫數更猛烈一些。
於是金烏之爪從背後探出,生生撕裂虛無,竟抓出些許灰燼,盡數灑在荒的屍體之上。本來空無一物的燃燈下方,猛地燃起熾焰,隱約間有一根韁繩如黑蛇般抽搐,吸收了這些灰燼。
與此同時,耳邊那低語呼喚更為靠近,吞吐的氣息似乎都能吹動汗毛,可內中癲狂的含義,讓他渾身發寒。
“悟道非本願,朝陽乃心魔。
果然是你的手段,即使不如此,難道我還有退縮的可能?”
仰頭看向天邊三陽,光輝將巨首淹沒,看不清他是何表情,感慨、失望、亦或者平靜。
在金色彌漫之下,三足金烏悄然而去。
隻剩下枯瘦青年屍軀,平靜地躺在一艘漆黑小船之上,逆流回轉,飄向陰陽交匯的深淵巨口。
昏黃作幕,小船自懸崖倒立,掉入漆黑世界。
隻能依稀見得,黑暗中似乎有了一點詭異的燈火,飄搖而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