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見王(三)
洪荒三陽如何起源,世間凡俗難以考證。縱使大羅金仙那般壽數悠長之輩,也在時光長河下湮滅,似乎從生到死三陽一塵不變,便不再關注。金烏卻不同,他是少有知情者之一。
據傳混沌初開,天地不分,萬物難明。神人定下規則,基者化身為道,浮者遁化三千,宇宙初成,日月星辰歸位,洪荒始現。
但金烏知曉,故事從最初就錯了。
那煌煌大日,也是其名義上的父親,元陽帝尊,萬靈之始,成道絕非混沌之後,隻因叱吒南疆的三足金烏,曾也是大日火苗,化身而為。
當他首次擁有意識,第一幕便是無盡爆炸中巍然不動的三王座,呈三角而立,其上各自坐有一人。一者鬢發斑白瘦弱不堪,周邊昏暗難明腐朽肆意;二者衣袍空蕩,無影無形,烈焰洶湧澎湃,似瘋癲狂亂;三者記憶尤深,染血戰袍居中而坐,渾身迸發無盡光輝,照耀世間。
其衣袍上的血液不朽不化,於天地最為陽極之地仍然威能無限,光看一眼便覺殺戮瘋狂,萬劫不複,凜冽之意超出天外。
而陽極之外,天地鴻蒙,因果戰亂不休,地火風水無序。
隻一眼,意識便陷入沉睡。
再一醒轉,已滄海桑田。
東海之國,下有暘穀,穀中扶桑,日所浴也。金烏橫飛於天,大日橫照一輪,金車遊蕩,萬物光輝。
至於他有無兄弟姐妹,應該是有的,但卻從未見過。桑木枝頭留下灰碳似的痕跡,依稀能窺見過往光陰。
但元陽再無到過暘穀,失去陽極滋潤,此地開始沒落。
曾經熾烈輝煌的起始,也變得冷冷清清,再無生氣。整個暘穀死寂沉悶,扶桑也枯萎腐朽。
隱約間帝尊傳來話語,便是離開此地。
於是他叼起一根尚存生機的偏枝,飛出日升之地,落入洪荒,從此南疆有了一位金烏王,化金烏神通為大道修法。
日升月落,枝芽重生,苦修清淨,共踏雲澗,方有少陽。
這般千萬年,無數災劫降生,卷走仙人凡俗,卻未能奈何金烏。
其間焰中論道,悟金烏、夕日兩訣,另辟蹊徑。觀三陽,如與帝尊神談,一日千裏。
直到數百年前,在梧桐澗修行,卻隱隱耳邊傳來父尊呼喚,那陽極源頭的親切讓他頓時驚醒,便想一刻不停地衝至三陽。
可莫名地,腦中閃過那印在扶桑之上的金烏灰燼,不由顫抖身軀,鬼使神差地製止了衝動,暫緩一二。
呼喚並沒有停滯,反而愈演愈烈。對於化生於太陽的金烏,本就是元陽之精,那聲音簡直催動本能,無法製止。甚至僅僅作抗衡,其道法便肉眼可見地衰落,難以修行。
這反而讓金烏愈加惶恐,雖然表麵一切安好,內心卻總有不安。誕生於太陽之中,冥冥間似有不妥,算不清、看不明。
直至某天呼喚已達臨界,其自知不行必亡,便主動刺激大羅之劫,勾連梧桐澗福地,以身合域,提前引動幽冥,借劫難來抗衡帝尊牽引。
可福地之劫加金仙本難,談何容易。
本人傑地靈,道氣盎然的梧桐澗頃刻間災難橫生,天翻地覆。更可怕的是天鬼降臨,詭物盡出,天葬坑吞噬萬物命數,避無可避。
所謂天鬼,乃幽冥劫中道化邪染之外相,吞噬生靈、腐朽物軀、詭化魂魄,三相齊聚,乃福地隕落之前兆。
他主動與梧桐相連,更是要承受其侵蝕。
先是天涯海角、再是神山大海,直到最後福地中央,部族居所。步步蠶食,大羅手段都得不到施展,隻能眼睜睜看著梧桐走向毀滅,他的道身也與日俱損,神形衰敗。
最為恐怖的是,幽冥劫數親臨其身,道化之象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他。
虧得福地災劫日久綿長,不像人劫那般迅敏,方得舒緩之機。
於是他親取少陽根基——羲韁,也就是蘊藏太陽之精,供地仙、天仙晉升的根源之物,施展道法將帝尊呼喚脈絡聚集,再造十日,烘烤大地,盡滅異數。
與此同時,再引福地命子邪染於異,親射九日,兩劫相抵死中求活,苟且存世。
此法驅虎吞狼,火中取栗,卻不可謂不妙,縱使參悟大羅之輩,也難以思量如此,更是沒有這般膽量。故而與金蟬子相遇,對方也不吝稱讚。
可他依舊低估了幽冥之劫,或者說帝尊那邊有了未知得變化,總之平衡出現差池,並未那般圓滿,天葬侵蝕愈演愈重,大羅之軀甚至神魂都被道化。一顆金烏之頭,安在天葬壇,回無可回。
不得已需求扶桑神木,再救本源。而作為世間與他最為契合的源法,也是最後一根枝芽,便是悟道子本尊。
另用他法傳訊,以其被侵染的狀態,甚至未必能堅持到最後一刻,甚至另生波折。況且以玄陽的脾性,必定不甘,殊死一搏。
恰逢其會金蟬傳道,命運糾葛,金蟬子與其做下約定,助他暫緩劫數,讓這小禪踏入洪荒,親曆少陽劫難。
以金蟬子的狀態,確實已到達油盡燈枯之象,卻未必沒有手段延緩。選擇在梧桐澗渡劫,便是與劫尊有諸多牽連,萬象歸因,幫他分擔不少壓力。否則十數年前,算計對方失敗,就是命隕之時,根本等不到如今。
但奇特的是金蟬子並未提任何要求,甚至沒有更多庇護,任道統傳人自生自滅。例如這趟少陽之行,稍有不慎恐怕就神形俱滅,即使活著至此,也同時受劫命、虛空摧殘,危在旦夕。
可就是這麽一個普通凡人,月殿護佑破釜沉舟,曆經千辛將悟道子,這位“真我”以下的傳承帶回梧桐,時機、氣運、實力缺一不可。
荒在他眼中,確如一顆好用的棋子,試探玄陽、悟道,這番重塑沒有扶桑之木的全力支持便是鏡中花、水中月,因此他要看對方的態度。
即使作為少陽之祖,恩師、道友,在這般天地大劫下,拋棄門人,斷送根基,隻為自身存活,昔日尊崇他的人是否還願意犧牲自己,來成全一切,他不清楚。
但如今,荒回來了,將悟道子帶了回來,重新融入少陽令桑木之軀,便有了答案。
可同時,他也入局了,麵對這般千載難逢之機,一切都走在他規劃之道時,便不得已殊死一搏。縱使有手段還能在道化下堅持、縱使還未有足夠的把握試探,卻也無法再躲,這便是勢,便是命運的路口。
金色熾焰跨過無盡黑暗,窺視到那薄弱月華,勉力堅持的凡人,周邊詭異彌漫、體內劫數重重,卻平靜似海,無一絲波動。生死他人一念間,前途坎坷未有道,卻不得不承認,棋子已跳出棋盤,化作棋手,盡管隻是勢下短行,一炷香、或是一刹那?
“哈!”
“什麽時候,馳騁純粹、一往無前的少陽之主,也自欺欺人了。”
熾焰之旁,生出一道青黑虛影。兩者赤黑交錯,光影流轉,仿若水乳交融。
“我來了!
你思緒頗多,也不過是道予我聽。
無盡歲月,大羅道行,皆可贈還,我隻問一句。
暘穀初心,道所故否?”
明明聲微不響,卻似泰山之重,一時彌漫黑暗都無法寸金,方寸之地隻餘四目相對,無言勝過對壘。
金烏一時不語,陷入難明的沉默,反倒是悟道子轉身而過,目光也順著看向苦苦掙紮的荒。
“曾幾何時,未至大羅,生死飄搖,你我二人同樣壯心不已,大道爭鋒不曾退縮。
歲月斑駁,命途終斷,才知瓶頸為何。大劫方至,無力回天,金仙大羅不過束縛之蟲蟻,萬年基業毀於一旦,唏噓。
如今看來,還不如這孤身凡人活得自在。
見他,如見過去。”
沉悶許久,金烏反問:“借勢一搏,他配嗎?”
悟道子搖頭一笑,指了指天:“混元之下,我們配嗎?”
金烏再次沉寂,赤影恍惚了下,在這片黑灰的空間顯得有些氣悶,又頗有不服。
“我知曉了!”
沒有多餘話語,亦沒有多餘動作,青黑身影化作一根漆黑燒火棍,隨即周邊黑木裂開,內中仿若山火焚燒,裂痕處處為燼,赤紅流灑八方。
一如無數年前,銜木出穀,未作多言,不過與道為伴罷了。
金烏之影有刹那動搖,三足似向前探了些許,卻終究還是停下。悟道子說得對,既成金仙,思慮萬千,有些事真不如眼前凡人自在。
他曉得對方想問什麽,羲韁取出,是否有一種可能,避免了少陽被它們尊以圖騰的那位召喚。若連金烏王都無法抵擋那般低語,晉升的地仙天仙又如何?
真正的根基,所謂的道統,從最初就已是最大的問題。
可悟道子同樣不懂,那般親力培養的仙魁,那般心血鑄就的仙宮,所謂過去的道心,金烏是否有所動搖。悟道親來,便是要當麵一問。
沒有答複,沒有解釋,甚至沒有欺騙,可悟道子依舊得到了答案。
黑木繁衍,赤火遍生,一株內裏火華升騰的樹苗瞬息間紮根於此,撐破界壁。
煌煌大日,其間扶桑再生,細枝之上三足金烏化影於此。逼近洪荒之初的氣息於無中生,最為純粹的太陽之精注入到金烏體內。
半金半黑的格局終於被打破,明明是熾烈到極致的陽光,卻如黎明熹微,照耀萬物。被遮掩的梧桐澗透過一道光亮,沙塵與血紅如冰雪般消融,地麵的肉胎風化腐朽,露出本來麵貌,整個世界都脫胎換骨。
神鳥立足陽中,一顆嶄新頭顱鑄就而成。流血的羽翼紛紛脫落,熾焰化羽。像是涅槃般,最為鼎盛的三足金烏金蟬脫殼,飛離大日。
遠方黑暗籠罩的天葬壇,,地裂山崩,從中露出一道無底深淵,其間哀嚎苦痛,聲似魔咒,仿若張開巨口,要將頭頂青天,及那衰落大日,一口吞掉。
即使最為純淨的太陽之精,也抵不住那黑暗深淵化作的巨口,瞬間化無。
便在此刻,早已看不清方位的雲間,神霄之頂,猛地聚集起赤紅之雷,大荒萬裏,凡殺念、劫數皆化作凜冽之劍,倒起紮入雲中,浩瀚之威籠罩天地,無物不誅。
黑暗淵口與神霄雷雲盤踞天地,整個梧桐澗仿若被割裂成兩部,再無活物,隨著兩者氣息極具攀升,相撞那刻便是天地盡滅,連金仙也無法承受。
與過往福地封鎖不同,如今已到劫末,難得從大日之上能窺得洪荒星辰,璀璨如河,照耀過往。
臨行前的三足金烏,頓了一頓,將腳下最後的木屑,灑於星河之間,為道者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