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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見王

  昏暗陰沉的天空下。


  太陽像是遮上了一層厚厚的煙霾,並非是通常意義的塵粒,而是帶有濃重腥氣的汙濁,每吸一口氣都是一種煎熬;大地不再是之前枯黃幹旱的狀態,變得更為糟糕,黑色土壤如同腐爛的肉胎,不斷牽扯殘存的生機;呼嘯而過的風刮得生痛,輕輕一抹便抓下一大把肉皮,像沙子般脆弱。


  路邊一位幹瘦老者似乎很癢,顫抖地抓了抓脖子,便將本就絲線鏈接的喉嚨挖破,腦袋一咕嚕滾到黑泥中,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風沙吹過,從大變模樣的石碑上識得方位,正是梧桐的明珠熙部,原本古樸蠻荒的部落,如今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者,不,或許已經死了。


  荒邁步踏入這片故土,心中倒是生起一絲難言的悲憫。若說修者與天奪命,生死不由自主,理該如此。成了壽與天齊,睥睨眾生;輸了咎由自取,成王敗寇。


  這些活在福地中的普通人,往前幾倍人,或許就生死輪回,不知所謂的福地洞天,也未聽說過洪荒修士,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偶爾聽聽神話傳聞,盡付笑談中。如今卻遭逢大劫,生命像稻草似地折斷,不值一提。


  金蟬目微開,瘦弱背影下隱藏著更為惡心的東西,有蒼白腐爛的屍軀,活蹦亂跳沾滿鮮血的斷手,長在後腦不停翻滾的眼珠,以詭異的方式影響著現實。與其說他們是苟活的人,倒不如說是它們寄生的軀殼。


  忽然發覺前進的腳步一絆,腳踝處正被一位披頭散發的佝僂婦人拉著,麵容上滿是皺紋,麻木雙眼忽地明亮起來,像是灰暗玻璃突地閃爍璀璨光亮,口中嗚咽著什麽。


  “羿,你是羿!”


  可很快,本就稀疏至極的頭頂幾根血管爆裂,並非是鮮紅血液,而是像紙漿般的液體,從眉心至流至眼珠,於是短暫恢複的明目也失去了效用,再次陷入灰暗。


  “蠻!對,你是蠻。


  嘿嘿,好看,嘿。


  對了,你一定是羿,你是來娶我的嘛?”


  望著那張縱橫斑駁的蒼老麵孔,說她是七十歲的老嫗都有人信,此刻卻像個稚童傻笑著,呆呆地仰頭看。


  金蟬目辨本質,荒已經認出對方。


  正是大婚當日,為娥梳妝之人,本乃二八芳齡,清秀標致,眉柳麵紅婀娜多姿,在眾侍女中也是出挑之人。


  荒伸出手撫向那幹枯頭頂,熾焰噴薄,對方那飽受摧殘的軀體像是一張破敗的草紙,“砰”地一下燃起火光,其間更是發出“吱呀”地詭異叫聲,最後化作灰燼。


  唯一留下的光影,是她殘存清醒下的一絲解脫。


  隨後團團黑灰飄起,像是為死人燒錢的場景。這些紙灰迅速地沾在荒的皮膚上,頓時就生出褐色屍斑塊。


  卻在異變突發之時,胸中熾焰猛地燃起,皮下血液如黃金流淌,驅散附著的詛咒,一陣黑氣飄散開來。


  出手自然有代價,不過以他目前半人非人的狀態,倒也不在乎這點損傷。


  荒從其中還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是那埋葬一切,萬物盡頭的天葬。實話說,即使他經曆諸劫,見識頗增,卻至今窺不透梧桐劫數中的關鍵,也是起始之地。


  與金蟬子相見便是在天葬壇中,說來似乎危險不大,不過豺狼野狗,縱使凡人也能應付。真正危險的是黑夜降臨之際,無數看不見的怪異洶湧而出,也正是金蟬一聲厲喝,牽引冥冥中注定的劫難,讓其偏離軌道。才會出現明明被分屍啃食,好似一場夢。


  但在遭受虛空劫後,他便更清晰的體悟到,虛可化實,實亦為虛。劫數在兩者間的轉化息息相關,相生相斥。


  如少陽宮那場舉世震驚的大火,常人所見不過凡火爾爾,實則在虛無間燃燒的是其命數,萬物皆有歸途,當其到達終點,燃盡於無,或許堅若磐石的法寶就在現世的架構下毀於一旦,以一種無法理解的形式。


  再譬如他胸口附著的黑焰,明明不痛不癢,可若沒有燃燈與少陽令製衡,便會燒盡他的人性,磨滅他的理智,最後道氣與身軀煉作異物,如那日煙霧中的一員,永世不得超生。


  這樣的變化或許不會在一日間,卻注定難改,可能某天看見一件喜事、煩心事,便性情大變,頹然喪誌,明明知曉是非,卻無奈無力,故而無解。


  其實今日來此,同樣在受劫磨難。


  長時間的千變魔象,羿、白造、荒,有善有缺,正如當日與金蟬所道,無論變化為何,終究我是我。


  卻在來梧桐前化回了荒的模樣,可這又如何,若是自己願意,甚至能成為一道火焰,金烏。但內心深處終究懼了,他正在丟失一些東西,虛空劫不斷侵蝕,終有一天,或許會成為怪異操控的傀儡,不能自已的玩偶,沒有人情味的怪物,真到了那一天,他希望有個道士,如今日這般恩賜解脫。


  眼前木屋寂靜可怕,閣樓窗戶閉合緊密,更為濃烈的腐朽味道從中散開,視線之內許多殘缺屍身掩藏在台階下,血水宛若護城河一般肆意橫流。


  短短一條路,荒卻像走了好多天,到處是屍體和血肉,就連一顆綠草都難以尋覓。


  直到這木屋前,陰沉抵達姐姐,若有一詞能概括這般景象,便是人間如獄。


  可這不是結束,乃是開端。


  斷魂山的劫難,不過是拉開亂世的序章,紛爭的世界會變得更為殘酷,甚至滅絕。這宛若墳墓似的洪荒到底發生了什麽?

  沒有人解答他的疑問。幾隻烏鴉在枯萎的樹梢上煩躁地叫喊,提醒他前行。


  閣門敞開,內裏卻黑洞洞的看不清絲毫情形。


  運轉道氣,燃燈猛地洶湧,金色外焰更是探出身軀一尺,勾勒出如太陽般的金烏之象,虛空劫藏在最深邃處,如質點般蜷縮。


  邁入大廳,幾步便跨過樓梯,來到熟悉的頂層房間。


  輕輕伸手觸到冰冷木門,卻停在原處,未能寸進。眼中光輝明暗交替,五指伸展用力一推。


  “嘎吱”


  這一推仿佛推開另一世界的大門,小小房間如棋盤一格,重重疊疊無限擴張。孤身一人站立於此,頓時大千縱橫,迷失於己。看不清過往,窺不見未來。


  一隻無頭巨鳥橫亙天地,脖子上血液滴落如泉,像星河般散向棋格,卻詭異地沒有動靜,沒有絲毫聲音,仿佛密閉的幽盒。


  “你來了!”


  無頭卻能言,聲音轟鳴瞬間傳至每一個空間。隨後每一棋格都響起同樣話語。


  “你……”


  重疊的話語如狂風般襲來,荒像是一隻無助的小舟,在波濤下飄搖。


  每一格都幻化一處場景,有陰森黑暗的古林,有連綿不絕的墳場,有血湧倒流的冥河,有屍骨如山的葬坑,甚至有他親身經曆的幾處險地,有些光是看一眼便針刺般疼痛。


  荒的心間忽地升起濃烈到極致的不詳,縱然他籌謀許久,企圖破釜沉舟,卻必然有一前提條件,那便是見的是金烏王,是依然清醒的大羅金仙。


  可現在看來,似乎晚了!


  正在思慮間,忽地一隻幹枯冰涼的手掌落在肩上,耳後陰寒氣息逼近,縱使他體內激發著少陽令,也感受不到溫暖,瞬間有種置身冰窟的錯覺。


  那熟悉的威嚴聲線,夾雜著詭異的低啞。


  “很好!”


  燃燈之火猛地一閃,幾近熄滅,隻剩微弱火苗。


  荒瞬間遍體生寒,一根手指都無法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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