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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夢回朝歌(二)

  沿著道路向前,很快便回到那條分叉路口,蠻文依舊玄妙,可如今在荒的眼中已失去意義。


  舉目望去,本來陰暗的天空竟然變得紫色深染,如流雲奔騰,變幻莫測,暗中更隱有黑霧彌漫,似有無名之狀的怪物在其中咆哮,冰冷地俯瞰下方。


  本來普普通通的石子青草,變得失去光澤,如同黑白世界中的遺物,拉扯著最後一絲生機。


  即使隔如此遠,那生人禁絕、萬物枯寂的腐朽氣息濃烈得讓人惡心,宛若站在陰陽城中一般。


  看來異變已然開啟,巫地與陰陽城的融合愈發深入,此地的考驗徹底變質。若是這回他還找不到破解怨陣之法,恐怕就沒有下一次了。


  於是他義無反顧地朝著那條蜿蜒的血腥之路行去,被那個女人誤導的方向,正是荒堅定不移的選擇。


  獸路確實平坦而安全,但他始終不會忘記那些潛藏在暗中的紫色眼眸。酒池之上他的話語自然不是無的放矢,雖然試探沒有得到回應,卻也幾乎肯定。


  當然,他不會單純憑借這些軌跡來判斷。右目緩緩睜開,金色重瞳自其間剝開,四周濃烈的劫難之息就是它的養分,頓時不再壓抑其本性。


  那蜿蜒充斥雜草的道路,黑白之色頓時鮮豔起來,從草葉上滲出一滴滴血水,澆灌在漆黑土壤之上,茁壯成長。


  若是細看,鬆軟的土壤間竟然掩藏著清灰色的手腳,一動不動。越往前走,這些散落的屍身越多,密密麻麻互相纏繞,極其驚悚。


  更重要的是,它們屍軀上裹雜著無盡的怨念和恨意,這股氣息像是頭發絲一樣將這一具具屍身縫合起來,鋪成這條通天之道。


  不由自主地,荒覺得腳下踩著的是一具具僵硬而又冰冷的屍體,怨念像是溺水者慌亂中伸出的利爪,不斷地想把他拉入深淵。


  可再一晃神,明明隻是石路彎曲,上麵沾了些許冰渣,冷意更濃。


  金烏訣流轉周身,一道赤焰洶湧襲來,將冰渣包裹的血脈盡數衝開,周天運行、氣海升騰。


  四周氣溫不斷下降,幾息時間內就已成了冰天之地,若是尋常人來此,頃刻間就會被凍成冰雕。不僅如此,嚴寒之息更是夾雜一股詭異的灰霾,在抽離生命。


  縱然荒施展金烏訣,也感到身體逐漸僵硬。


  於是他調動體內玄天,加重陽火,渾身赤紅宛若火爐。


  終於,早已化為冰階的道路扭曲著抬升,荒向上一望,一層漆黑彌漫,陰暗而令人生畏。


  他一步步緩緩向上,走至最終階,隻要一抬手,就能突破這冰凍的世界。


  可鬼使神差地,荒回頭一望。


  壓抑的天空下,數不盡的屍身已然遠去,便如同漆黑幽草,灰蒙的大地偶爾點綴幾朵鮮紅。


  再遠處,竟然能看到破碎的村莊似隱似現,凋零的村民日漸稀少,直至終結。


  他忽然回想起在那夢中朝歌所見之景,萬物蕭條,曆經千般劫難,大雪落盡,掩蓋繁華與生命,何其相似。


  這些哀歎與怨念,是為誰而鳴?


  浮生之法有言,水月之境,洞天再生,冥冥之感,切身所悟。


  天地寂靜,道心純粹,他仿佛再次聽到那古老的疑問:“逐新一年,餘身煥然一新。迷惘依舊,還缺些什麽呢?”


  或許從前有這麽一位勇士,在蠻荒危險的大陸守衛自己部族最後的百姓。可濃霧愈盛、怪異愈強,任憑他如何堅毅也擋不住恐怖蔓延,隻能眼睜睜看著朝夕相處之人一個個失蹤,再找到時已然殘缺不堪。


  久而久之,他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意識逐漸模糊,像個瘋子一樣在部落遊蕩,隻靠本能來驅逐到來的怪物。但村民已經不再信任蓬頭垢麵的他,甚至驅趕這位昔日守護眾人的勇士。


  可無論怎麽做,被拋棄的部族都漸漸走向滅亡,一座座院落淪為恐怖滋生的溫床。人們失去生的渴望,宛若行屍走肉般地遊蕩街頭,眼中充滿灰暗。


  本來若是如此,他會和餘下村民一同沉淪。可上天玩笑,他在瘋狂中漫步至村內古廟,被短暫的庇佑弄醒。


  曾經神聖的先祖,如今已布滿灰塵,隻剩下可憐的護佑之力能激發巫族信仰,卻對彌漫的恐怖無能為力。


  他第一次大聲嗬斥這群先祖,斥責他們的無能,斥責他們武斷的決定,導致部族淪落至此。


  可光影一閃,古廟之下數不盡的殘缺屍身,過往影像一一回顧,這位巫族勇士頓時手腳冰冷,萬念俱灰。


  在這遺棄之地,巫族神通不斷消逝,他自然也不例外。隻是那護佑的信念始終支持著他與怪異鬥爭,縱然身死、化為異類。


  但既然神靈已然拋棄部落,他又如何能例外?支撐他的法力,已經不再是引以為傲的巫族神通,卻是他最憎惡的怪異,至於源泉,那鋪滿古廟的殘缺屍身就是答案。


  他仔細地審視自身,原本勇武有力的身軀,已然變為血肉外翻的泥漿;那雙可以震碎山嶽的手掌已經化作灰霧,束縛著無盡魂靈;英俊的臉龐如今已然成為混雜而抽象的恐懼。


  真相如此的殘酷,親手扼殺同伴的竟然是他自己,縱然他是這個部落最勇猛的戰士,也無法接受,於是他真的瘋了。


  詭異如同無盡的源泉,為他供上黑暗飼料。蠻荒的古村日複一日地重演著這出悲劇,每當結局到來,便會重複道那句疑問,為何身軀能夠重塑,抵擋他宿命中的大敵,卻少了些什麽,遺忘了過去,於是再次重啟。


  荒抬頭望了望觸手可及的黑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渴望。那是這位勇士真正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可同時,劫難之息幾乎透過封鎖滲透而來。這是真正的恐怖,充斥著荒蕪與腐朽,連道力都冰凍起來。


  內心的理智告訴他,快回去,逃開這可怕的未來。身體卻愈發滾燙,幽暗燈火在氣海中點亮,燃燒的卻是他不可見的宿命。


  這是他有史以來最強的時刻,或許還會保持一段時間,隻要燃燈不滅。朝歌城中的神秘女子徹底激活了劫命燃燈,使得本來油盡燈枯的自己熊熊燃燒,不用擔心施展金蟬而帶來的各種後果。


  可命運不是兒戲,代價早已標注,僅僅通幽的他承擔不起如此熾烈的燃燈。


  無法預知眼前的劫難是否就是他的終點,也或許是下一站,可早晚不會相隔太久。


  就如同這位巫族勇士,拚命掙紮,用盡一切方法尋找出路,也不過是命運的玩弄。


  縱然你苦心孤詣謀求平衡,赤子純心一意求道。少陽金烏,月殿浮生,一路來戰勝一個個劫難,卻也無能為力,最後反而是門派的至寶宣告了他的終結。


  金蟬最是逆命,可當自己最信任的力量也宣告終結時,又該怎麽辦?碌碌無為地放下,亦或者無法接受地瘋狂?


  渾身金光蕩漾,隱晦而玄妙的氣息徹底釋放,一陰一陽的道氣糾纏盤旋,點亮輪回之火。


  深吸一口氣,荒挺身直衝而上。


  “咕嚕!”


  漆黑之上是冰冷的水,幽暗中有數不盡的紫眸,齊齊望向這邊。


  牆壁是骷髏頭砌成,一隻隻袒胸露乳的美人正親昵地摩擦著枯骨,內裏蘊藏著恐懼與哀怨,像是最精致地工藝品。


  正是這些國色天香的美人,望著從黑暗中鑽出的荒,卻充滿了**。那星辰般地眼眸變得細危,櫻桃小嘴張開卻露出鋒利的銳齒,白皙的皮膚布滿死人身上的灰斑。


  幾隻靠近牆壁熟悉的魚女,甚至牙縫上還沾著一些肉絲,再度溫情地望了過來。


  竟然是酒池之下,怪不得那條路血腥之味如此濃烈,他記得不可一世的邢袁何等淒慘。


  但荒沒有立刻逃離,反而是低身下來,在黑暗的池底摸索起來,很快便抓起幾根斷裂的骨頭。僅僅抓住,就有絲絲侵蝕之力襲來,血肉開始蒼老發白,隻剩得薄薄一層皮,他卻沒有絲毫鬆手得意思。


  氣海中玄天一震,金烏影宛若離線之箭,向上衝去。


  但有人比他還要快,那怪異魚女隻是輕鬆擺尾,就跨越酒水,直直貼了上來,緊緊纏繞住他,並狠狠地撕咬起來。


  若是以其平時的道法,縱然修成大日金烏體,恐怕也是隻能落得身首異處,豈不見邢袁巫族之體,也四分五裂。


  可現在維係他的是燃燈。


  幾粒沉積已久的晶瑩漂浮而起,本來純淨的燈火瞬間彌漫煙霧,這霧氣粘稠至極,卻又有神秘通玄的氣息,化入浮生之法。


  越來越多的魚女撲到他的身上,狠狠地咬了下來,齒痕甚至深可見骨,血肉早已被撕碎。他的身軀像是一具破碎的布娃娃,拚命撕扯卻靠著細微的針線連接在一起,無法撕爛。


  與此同時,浮生將煙霧擴散至血肉中,凡是吞咽荒血肉的魚女,頓時像是吃到什麽山珍海味,滿目迷醉,不斷咀嚼。


  可越是咀嚼,神態越是渴望,甚至尖牙咬斷舌頭,紫色血霧不停擴散,眼中莊重更深,豎瞳擠壓之下砰然碎裂,卻像是著了魔似的癲狂。


  荒在這種奇異狀態下,早已感受不到疼痛,可看著連怪異都能腐蝕的力量,他不由地心間一滲。


  他卻顧不得其餘,所謂飲鳩止渴便是如此。


  集中精神,拖著數十隻啃食的魚女,張開嘴飲入酒池之水,頓時道氣回轉,猛地衝過阻礙。


  “嘩啦”


  巨量酒水衝天而起,將靈樹澆灌一番,所謂奢靡仰仗的終究還是血肉。


  離開酒池的魚女仿佛失去了力量來源,紛紛軟化下去,也褪去鱗甲和魚尾,恢複婀娜多姿的身材。


  可度厄早已將她們侵蝕,隻剩下一地不斷抽搐,雙目湧血的瘋狂野人,哪還有些許優雅。


  荒同樣不好受,縱使燃燈維係,畢竟也是依靠自身道法。


  度厄之息侵染,讓他神智迷幻。


  布滿傷痕的恐怖裂口,竟然被一副王袍遮掩,酒池肉林這般修界神物,任憑他享受。那群岸上美人的撕咬,竟然是在用櫻桃小嘴舔舐。何必辛苦一生,不若享受一番。


  鮮血從額頭滲出,將他的世界浸紅,荒已經分不清什麽為真,什麽為假。


  這樣的世界,若想度厄,是否最先騙得就該是自己?


  或許有朝一日他也會淪落至此,但絕不是今日。


  既然燃燈未熄,金蟬就不會閉目。


  胸中燈火再度幽暗,那晶瑩的珠子飄落而下,回到它原有的位置。


  荒手中握著池底枯骨,其上散發著瘋狂與詭異的黑霧。


  在池子前方,那個名為靈珂的女子再度出現,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靈珂本來白玉如雪的肌膚,此刻已然變得灰白,其上屍斑縱橫,脖子上的血線也崩裂開來,露出幾粒骨珠,充斥著怨恨與沉淪。


  一位腹中燃燈,渾身血肉所剩無幾;一個滿身腐朽,幹皮鑲套掩人耳目。這樣的場景或許對於常人宛如鬼蜮,可若是修劫煞者,便習以為常,因為他們始終與劫難為伴。


  荒盯著那熟悉的骨珠,徹底肯定了她的身份。


  雖然他早有預料對方的神秘與強大,可望著這滿目蒼夷,以及團滅的修者,看來還是低估了這位故人。


  隻是她來此地的目的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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