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迎來三度落日(下)
「您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接到諸多元老的投訴與抱怨之後,塞涅卡憤怒而又不解地沖入了尼祿的宮中。
「衛兵,趕他出去。」
正專心在宮殿的牆壁上作畫的尼祿淡漠地吩咐著守衛在自己宮門旁的士兵們。
「我拒絕,陛下。」
塞涅卡絲毫不讓地站立在尼祿的身後,就這麼注視著頭都不回的她。
最近羅馬城中都流傳著這樣的謠言:
深受愛戴的皇帝尼祿終於也走上了其舅父卡里古拉的老路——————陷入了瘋狂當中。
一改之前的寬容與和善,尼祿在一夜之間放棄了繼續過問國事,成為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暴君」。
不由分說地便將他人投進斗獸場與野獸死斗,不由分說地便將他人捆綁起來拷打,不由分說地便隨意地流放囚禁惹惱自己的人。
倘若是那樣還好。
但甚至有幾位元老也慘遭了尼祿的毒手。
塞涅卡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身為羅馬基石的元老們遭受那樣的侮辱。
像是奴隸一般在角斗場之中毫無抵抗的被野獸開膛破肚並最終撕碎吞食的末路不應是羅馬的元老們所應該迎來的結局。
而能夠面露笑容注視著一切發生的尼祿更不是塞涅卡所熟悉的那位少女。
尼祿雖然是個恣意妄為的皇帝,但絕非如此冷血無情的存在。
「余並沒有在命令汝,塞涅卡。」
在聽到塞涅卡的拒絕之後尼祿轉頭冷冷地看著他。
「而且,應該遵循余命令的汝們在幹什麼?」
尼祿又將目光放在了在她與塞涅卡之間左右為難的侍衛。
「不要讓余重複第三遍,快點將他趕出去。」
然而面對著神色依舊不改的塞涅卡,侍衛們也難以行動。
「汝們——————!」
看著依舊沒有行動的衛兵,尼祿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慍色。
這段時間熟知她的人都能夠認出,那是尼祿發怒的前兆。
是她那反覆無常的情緒唯一所能得到的預兆。
「難道老師想要質問自己的學生都已經不被允許了嗎?陛下。」
塞涅卡站在了侍衛們的身前,擋在了他們與即將發怒的尼祿中間。
「就算汝是余的老師也一樣,塞涅卡,余才是奧古斯都,余能夠決定羅馬的任何事物。」
「奧古斯都也只不過是第一公民。」
不卑不亢的話語從塞涅卡的口中說出。
「那都是過去了,余是英白拉多,余是奧古斯都,余是羅馬的皇帝,余既是羅馬的君主!」
尼祿走到了塞涅卡的面前,接著說道:
「羅馬共和國已經滅亡了,余的話語就是至高無上的一切。」
「您是從哪裡聽到這些話的呢?陛下,我從未教導過您這些。」
塞涅卡面色平靜地說道。
在塞涅卡的話語下,尼祿冰冷的目光深處浮現出了一絲悸動。
「您不應是這樣殘暴的奧古斯都,陛下。繁榮、喝彩、讚揚—————————您真的認為這麼做的您能夠得到這些嗎?」
在塞涅卡的雙眼中,尼祿那副不近人情的瘋狂面具開始逐漸瓦解。
「你們退下吧。」
塞涅卡揮手讓尼祿的近衛們退散,而尼祿居然出奇地沒有表示異議。
在守衛們不可思議的眼神下,尼祿漠視著他們離開了自己的宮殿周圍。
「告訴我吧,陛下,您為何要【扮演】暴君。」
在侍衛們離去之後,塞涅卡提出了真正的問題。
拋去歌唱的技巧與質量,尼祿的演劇水平不可謂不精湛。
尤其是有著卡里古拉的前車之鑒,扮演一個暴君,扮演一個「尼祿可能會成為的暴君」對她來說再簡單不過了。
那份精湛的演技甚至以假亂真,騙過了整個羅馬。
但這無法欺騙從尼祿小時開始就教導著她的塞涅卡。
「老師…..……」
在面對除了父母之外應該能夠算是最親近的恩師——————甚至於尼祿的父母都未必能夠與塞涅卡在她的心中相比擬。
尼祿卸下了所有的偽裝。
「余不知道啊…..老師,余不知道啊!為什麼余知道余要怎麼做,為什麼余會想要去這麼做,這些余都完全不知道啊!」
尼祿緊握著空無一物的頸下,彷彿那裡還仍然懸挂著她所不知的,不知在何時丟失的何物。
「余只記得……余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以前的什麼人,曾告訴了余這些故事,濫殺的余,暴虐的余,奢靡的余,瘋狂的余——————
這真的是余嗎?余也會有這樣的疑問,但是,要是不這麼去做的話,余卻會連這些最後的印象都失去………」
「為了這些模糊飄渺的印象,選擇成為一名暴君,選擇將您之前所希冀的一切都背棄——————值得嗎?
我並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告知了您怎樣可怕的故事,陛下,但是您完全可以將其完全拋在腦後,成為一名能夠媲美於屋大維與愷撒的偉人。」
塞涅卡看著尼祿說道:
「將其完全遺忘,不好嗎?」
「完全…..遺忘?」
「沒錯,完全遺忘,然後萬雷般的喝彩,童女謳歌的帝政,心蕩神馳的黃金劇場——————您所期待的一切都將得手,這樣不好嗎?」
完全地遺忘,即便自己回憶起了零星的線索也當成不存在。
忽略那些可怕的「未來」,竭盡全力做好自己心中的皇帝,然後獲得繁榮讚揚與喝彩。
這對於尼祿而言無疑是誘惑至極的選項。
然而————————————
「代價是什麼呢?老師。」
曾幾何時的某人說過的話語自尼祿的口中道出,似乎從那時開始就不曾理解過的話語此刻尼祿卻突然完全理解了。
那隻不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余的重要之物,該去何處尋找呢?」
「您的重要之物,應當是羅馬才對。」
「不。」
唯有這個結論,尼祿可以輕易地否認,奇怪的是雖然根本沒有理由,但她卻十分篤定。
「誰都會有的,比羅馬更重要的事物——————而且,余也有哦,比羅馬更加重要之物。」
「………..」
塞涅卡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這是他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見到尼祿的笑顏。
過去的十幾年他又是否見到過尼祿這樣的笑顏呢?
「即便是要將您的統治、將整個羅馬都犧牲,即便是僅僅只能追尋到虛幻的痕迹,最終甚至無法保證是否能夠成功,您也在在所不惜嗎?」
「老師,汝覺得…….余該怎麼做呢?」
「…….那是一條艱辛的道路。」
「縱使會有犧牲….也是嗎?」
尼祿的眼帘再度低垂下來,躲閃著塞涅卡的目光。
「縱使迎來落日。」
塞涅卡將手掌放在了尼祿柔順的金髮之上。
**********
「未來的余都幹了些什麼呢?」
「您真的要聽嗎?」
已經無法想起容貌的那個人如此說道。
「唔姆!當然了!」
「嗯…..那可不是什麼好聽的故事啊,陛下。」
「那種話已經足夠了,快點說吧!▇▇。」
「名為尼祿的暴君,所做出的最臭名昭著事,恐怕就是火燒羅馬了吧——————」
「余就算是再怎麼想要華麗的宮殿,也不會放火燒掉余的瑰寶啊!」
……
「瑰寶嗎?」
追思著僅剩著殘片的回憶,尼祿一邊自嘲一邊用火炬點燃了羅馬的建築。
…….
「您也有名留後世的偉業,佔地宏偉的金宮——————嘛….不過也是相當的惡名罷了。」
「唔姆,金宮嗎?余確實很感興趣呢。」
…….
「就算有了劇場,余又要拿來做什麼呢?」
尼祿看著在廢墟之上興建而起的的黃金劇院,有些迷茫的呢喃著。
想要展現歌喉的那個人,並不在此處。
………
「您也會親自下令弒殺您的恩師,屠戮包括諸位使徒在內的眾多基督徒。」
「唔姆,基督徒余的確不是很喜歡呢。」
「最終您在叛亂中錯判了局勢,慌忙逃離了羅馬,被抓住機會的元老院宣布為國家公敵並自裁而亡——————」
「余可是第一公民,余的權柄是由羅馬市民們賦予的,僅僅是元老院的裁決又怎麼能讓余自裁?」
…………
「做出那樣的事之後,也很難再得到市民們的信賴了吧…..」
如血的殘陽下,尼祿眯起朦朧的雙眼,將匕首刺入了自己脖頸之中。
「不過,都到這一步了,最後卻還是沒能回想起來嗎…….?」
眼前的視野逐漸變暗,尼祿回想起了被她殺死的塞涅卡。
「對不起,余到最後也還是沒能成功啊,老師。」
她犧牲了一切,也沒能再找回那比羅馬還重要之物。
第一日的夕陽落下,尼祿合上了雙眼。
然而,萬雷般的喝彩回蕩在了尼祿的耳畔。
那是尼祿曾一度聆聽到過的,但卻隨後失去的事物。
「對不起,但是…..余已經放棄那份榮光了….」
尼祿並沒有睜開雙眼。
…….
第二日的夕陽落下,萬民的謳歌回蕩在了尼祿的耳邊。
那是尼祿曾一度獲得到過的,但卻隨後失去的事物。
「對不起,但是…..余已經背棄汝等的信任了。」
尼祿仍然沒有睜開雙眼。
她還在希冀著,期望著最後一日會有著奇迹發生————————————
「余究竟期待著些什麼啊……」
那重要之物的最後一絲痕迹也消失不見,只餘下空洞的內心還在探尋著缺失的某物。
第三日的夕陽落下,一襲紅布被蓋在了尼祿的身上。
「謝謝汝啊….善良的人,但是,汝….是誰?」
尼祿緩緩地睜開雙眼,看著面前的瘦削身影。
「我是您的僕從,陛下。」
「是嗎……謝謝,但是,來的有些遲了啊…而且…..抱歉,余背叛了汝…..」
淚水從眼眶中滴落,一點一滴的落在了少女身下的石板之上。
「但是,謝謝汝,真的,謝謝汝—————這下余也可以…..」
生命的溫度緩緩地消散在了空氣當中。
「不,陛下,您從來沒有背叛過我,從來都沒有。」
阿尼姆斯菲亞嘆息著,將手中的紅布蓋在了尼祿的面上。
「從來都沒有。」
第三日的夕陽,徹底地沉入了山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