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衛廣陵抓著衛昀的手往外走:“柔然的事,也輪不到你去操心,今晚回家吧,你母親已經念了許多回了。”


  “嗯。”


  “這幾日天氣反複,又有些見冷,出來的時候多穿衣裳,不要貪涼快,到時生了病還得喝藥。”


  “嗯。”


  “今晚回家去吧,你母親很想你……”


  “父親,我今日……”


  蕭寒衣已經抱著披風在宮門外候著,衛廣陵拽過披風,抖開,將他裹進去:“今日的事,我不是不能幫你,你知道,朝堂上的事我不說也自有旁人知會她,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啊。”


  正好溫常從後麵追上來,對二人行禮,看著衛昀:“衛將軍,陛下請您留一留,還有些話要對您說。”


  衛廣陵擺擺手:“大約是南北軍的事宜,你和晉則一走,多半要留個爛攤子給晉雲了,陛下很看重你,快去吧。”


  溫常帶著衛昀一路來到天祿閣前,這裏衛昀來過多次,早已很熟悉,但溫常帶著他在裏麵繞了幾圈,竟來到一處他不曾到過的樓閣,四周密密匝匝數百士卒林立,從隴右到蓉城,衛昀畢竟見識過大齊大半的重要營防,但無論蓨雲騎還是烏衣衛,甚而羽林軍都不及眼前這幾百人。


  見到溫常,士卒們紛紛讓出條路來,衛昀從他們之中穿過,不見羽林軍的鋒銳之氣,也無蓨雲騎的肅殺之感,反倒有幾分周扈口中北遼影子衛的深不可測。


  正對殿門的是整麵牆的書架,衛凜似乎已等候良久,背對著他在書架上翻找什麽,溫常已退了出去,還闔上了門,衛昀上前拜道:“臣衛昱軒拜見陛下。”


  衛凜似乎正看得入迷,沒聽見這句似的,他不說起衛昀縱然雙膝酸痛也隻得在這青剛石板上接著跪下去,等了半晌才聽見他沉沉問道:“衛昱軒,你可知罪?”


  “臣愚昧,請陛下明示。”


  “私匿罪臣,還任其發展府兵,置買軍械,探聽朝政……你該當何罪?”


  “倘若陛下真以為臣有罪也不會在這裏召見臣。”


  衛凜坐在幾案後看著他:“你知道了?”


  “是真的?”


  “是。”


  “母親知道嗎?”


  “還不知道……當初的事原本就是為了安撫她,我始終不敢告訴她與衛廣陵實情,怕她傷心,你也是,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


  衛昀鬆口氣,又問:“那麽陛下打壓淮安侯,也是為此?”


  “無論何時都不能任由一家獨大,你有仁慈之心,他們卻未必感念君恩,即便他們感懷於心,他們手底下那些人也未必肯,南陽侯便是最好的例子,既如此,不如從一開始便斷了他這份念想,也省得日後為難。”


  “朝廷磨刀霍霍,南陽侯焉得不反!南陽舊事已過去十餘載,陛下仍不肯放過那些貳臣,蓉城營六萬大軍折損嶺南,邑城慘遭屠城,以致今日麗水公主和親北遼,天水、岑州二營覆滅,洛城危急,陛下滿意否?”


  “放肆!”


  衛凜直接將茶盞摔過去,衛昀避也未避,眉骨被茶杯磕出道口子,直往下淌血,很快便將他眼前染得一片血紅。


  衛凜也慌了神,從袖中摸出錦帕欲給他擦血卻被他躲開,衛昀垂著眼:“陛下麵前,不敢失禮,臣自己來吧。”


  錦帕被甩到他身邊,衛昀撿起來,胡亂擦去擋住視線的血漬,按住傷口,低聲道:“陛下與臣相處不過短短幾月,便有惻隱之心,見臣流血如己之流血,可陛下知道,這道創口比起隴定一線累累白骨根本不值一提。”


  “打仗,總會死人。”


  “總會死人,臣有日也總會死在戰場之上。”


  “你就非要這樣逼我!我幾時想過會讓你上陣殺敵!”


  “不是臣要逼您,元和十四年您親口說的,臣乃兵主之相,上陣殺敵、戰死疆場,這是宿命!”


  “阿昀!”


  衛昀身形一顫,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低著頭不敢看帝王的雙眼:“陛下為撫慰戰死將士而設羽林孤兒營,收養遺孤三千,給之以食,教之以兵略,可隴右每同北遼開戰戰死將士又何止三千,每年戰死將士又何止三千!”


  “我的心思,你永不能體會,正如我給你的,你也從不要。”


  衛凜盯著他額上那塊已被染成血色的帕子,創口已經結痂,隻有幾道從額角一路流進脖頸的血印子看著刺眼:“你以為朕會準許鎮江王府的小公子與南軍衛尉的女兒成婚?”


  衛昀隻是冷笑,方才被他的話帶起的一點愧疚也都消散了,隻覺得雙膝發出火一樣的痛來,痛得他非要說些什麽才好:“淮安周氏曆經四朝,滿門忠烈,不該如此。”


  “你以為這天下是輕易守得住的?憑你那分小聰明?憑你那幾分熱血?朕以為這兩年你行事沉穩些了,該有些長進,是朕高看你了……送衛將軍出去。”


  “陛下要臣二選其一,臣貪心,偏要兼得。”衛昀推開溫常欲攙扶他的手,撐著地麵緩緩站起來,他雙膝早已痛得無有知覺,不自覺顫抖著,仍咬牙站的筆直,一字一頓道,“衛昀就是那個從雲清山走出來的衛昀,永不會變!”


  溫常心驚膽戰看著他額角因咬牙重又裂開的創口,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虛虛伸出手臂護在後麵:“陛下對您寄予厚望,又恐您去蓉城有什麽閃失,一時怒急攻心也是有的,您該體諒著些。”


  衛昀隻轉頭看了他一眼,他半麵臉上都是血,尤其左眼全被血糊住,即便最溫和的眼神也看著凶厲,何況這時還冷著張臉,溫常默默轉了話頭:“臣扶您去包紮,您多俊俏的模樣,若是落下疤,全洛城的小姐豈不都要提著刀來殺了臣。”


  “不必,我回家。”衛昀裹裹身上的披風,“溫大人請回吧。”


  溫常回到天祿閣時地上的狼藉已被人處理過了,衛凜站在窗前吹風,問他:“侍醫怎麽說,傷得重不重?”


  “衛將軍直接回府了。”


  溫常鬥膽勸道:“陛下,衛將軍少不更事,朝堂上的事看不了那麽透,又生性仁善,您何必與他置氣。”


  “總有日,總有日他能明白朕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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