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文徹斯特教堂
文徹斯特教堂占地頗大,一眼望去,外觀是非常地道的哥特式建築。
南京遭受最嚴重轟炸的時候,這所教堂也慘遭橫禍,院子裏就有一個被炮彈炸出來的大坑,坑底及邊緣處,都是黑色的焦土。
陳喬治站在邊緣,怔怔看著被炸出來的大坑,神色複雜的道:“英格曼神父,他飛了。”
“飛了?”約翰拍打著身上的麵粉,嗆的咳嗽了幾聲,難以置信的看著陳喬治。
陳喬治滿臉悲傷點點頭,伸出雙手,抬起來比劃著,無奈的說,“日本人的飛機朝這裏丟了個炸彈,然後英格曼神父.……就被炸飛了。”
這個時代的轟炸,可不會顧忌什麽民用、軍用設施,日本人更不會去考慮人道主義。南京城的斷壁殘垣,可都是被飛機上投下來的炸彈轟炸的。
約翰略微惋惜的搖搖頭,皺眉問道,“遺體是怎麽跑到院子裏來的?”
“這都都怪老顧。”陳喬治如實說道。
“老顧是誰?”
“老顧是教堂的廚子,他說屍體有會味道。於是就把神父搬到了坑裏。”
“那老顧呢?”
陳喬治無奈歎了一口氣,“他今天一大早就跑了。”
“這裏隻剩下一些學生,還有一些學生被父母接走了。剩下的學生沒地方去,就留了下來。”
自從英格曼神父死後,教堂裏那個姓顧的廚子就成了話事人,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他拿主意。
陳喬治太過年輕,他在這種事情上沒有任何主意,根本沒有什麽話語權。
約翰駐足了一會兒,摩擦著下巴思考著,望向陳喬治的目光裏滿是貪婪。
“即使沒有屍體,你們也得付我錢。”
看到陳喬治窘迫的搖頭,約翰擺了擺手指,不容置疑道:“聽我說,我來收屍,你們付我錢,這是規矩。”
“南京城裏這麽危險,我冒著生命危險大老遠過來,你們還得給我加錢。”
“教堂裏沒錢。”
“沒錢?”
約翰氣急敗壞的望著他,但陳喬治也隻是個孩子,他不信邪地往裏走去,邊走邊道:“這裏是教堂,肯定有錢!一定有錢!”
陳喬治無奈的歎了口氣,趕緊跟上約翰的腳步,路過那輛趴窩的卡車時,問道:“你會修卡車嗎?請幫幫我們,帶著我們離開南京。”
“修卡車?免費給你修?”約翰挑眉問道。
陳喬治趕緊點點頭。
“想得美!”
約翰沒好氣的哼了一聲,走到卡車麵前打量了幾眼,琢磨道:“不過我可以拆點零件賣錢,看樣子卡車還比較完整,這些零件應該能彌補我一部分損失,教堂裏有工具嗎?”
“沒有。”
“你除了說沒有之外,還會說其他的話嗎?”
約翰失望的拍了拍額頭,不再搭理陳喬治,直接推開教堂的大門走了進去。
這會所有女學生都集齊在了教堂裏,在最前麵放置著一個相框。
那正是汪小珍的照片,李楚楚不停的哭著說道。
“小珍她一聲都沒吭。挨了那麽多刀,一聲都沒吭。”
孟書娟也是低著頭抽泣著說道。
“都怪我。”
李楚楚轉頭望著孟書娟說道。
“怎麽能怪你呢。”
但身後的楊文麗卻哭著對孟書娟指責起來。
“我看就是怪你。你爸爸不是保證我們每個人都能坐上汽船離開南京嗎?他人呢?自己顛了吧。”
“他害的我們窮等,把日本鬼子等來了。現在全城都是日本兵,想躲到安全區都遲了。”
說完還不解氣,站起身跑到孟書娟身旁瞪著說道。
“汪小珍就是被你爸害死的!”
孟書娟氣不過一把將身前的楊文麗推開說道。
“你瞎講!”
兩人立刻就扭打在一塊,搞得剛進門的約翰一愣,連忙把她們拉開,並安撫了幾句。
隨後約翰不再耽擱,直接讓陳喬治帶著他去找募捐箱,結果將箱子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一點收獲,他憤憤的踹了一腳,壓抑著火氣問道:
“在哪?告訴我,錢在哪?”
“教堂裏真沒錢。”
“不可能!這裏可是教堂,你竟然說沒錢?到底在哪?在樓上?”
撂下這句話,約翰急匆匆上了樓,在英格曼神父的房間裏環顧了一周,滿意的點點頭,“不錯嘛,我不回安全區了,今晚就住這兒了。”
約翰點上支煙,四處看了看,指著牆上的相框問道:“長成這個樣子,這是誰啊?英格曼神父?看看他這張臉就掃興,我可不想睡覺的時候被死人盯著。”
說著,約翰就要去拿相框,旁邊的陳喬治趕緊阻止。
就在兩人陷入爭吵的時候,江楚和李教官一行人也來到了文徹斯特教堂門口。
“這就是文徹斯特教堂。”
江楚點了點頭,“叫門,那個洋人會給我們開門的。”
結果還沒等他們有所動作,街上卻緊跟著跑來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
這群女人衣著豔麗,手裏都提著行李箱,臉上帶著焦慮的神色,邊跑邊議論著,議論的內容大部分都圍繞著老顧這個人。
這正是釣魚巷的十四名風塵女子。
就在江楚默默吐槽的時候,這群女人也注意到了教堂門口的士兵,頓時停下腳步,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那些議論聲也瞬間消失。
在電影裏,這些女人曾對李教官冷嘲熱諷,那是因為當時教導隊隻剩下李教官和奄奄一息的浦生,她們才有些肆無忌憚。
可現在教導隊還剩下十二號人,而且各個殺氣騰騰,站在那裏就是一種威懾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兩方人就這樣站在原地,女人們低聲說著話,議論聲越來越大,內容無非是對士兵們的鄙夷。
見李教官這邊雖然惱怒羞愧,卻並沒有什麽反應,她們也就愈發的肆無忌憚起來。
有人要去拍門,但一個女人卻已經扭著腰肢上前,橫了一眼那士兵,毫不客氣的用肩膀擠開他,瘋狂敲門叫喊。
“你真跟他說好呢?”
女人轉頭白了那名姐妹一眼,解釋道。“廢話,我不說好能帶你們過來啊。”
“老顧!老顧!快來開門!我是紅菱!聽到沒有?!老顧!老顧,你開門啊!”
陳喬治很快聽到了動靜,跑了過來,但他隻敢打開小門觀察。
但剛露出臉來,紅菱已經是帶著一群姐妹叫了起來。
“老顧呢,把他叫出來。”
“你們快去西邊安全區!去去去,安全區在西邊!”
“誰去安全區啊?我們找老顧。”
“老顧他不在!”
“怎麽不在?你走開!”紅菱潑辣的叫著,幾乎把手透過小門戳在了陳喬治的鼻子上。
“老顧講了,你們這個禮拜堂有洋人保護。小日本根本進不來。死鬼!哄老娘伺候他一個晚上,講好收留我們姐妹的。把那狗日的給我喊出來!”
這一場鬧劇,看得江楚嘴角抽搐,臉色發寒的上前。
他手裏還提著一把滴血的大槍,幾個女人都是一愣,默不作聲的讓開了位置。
她們敢對李教官一群人橫眉相對,因為他們是軍人,軍人是有操守的。
但江楚來曆不明,這會兒沉下臉來,配合著身上濺血的模樣,更顯得駭人,幾個女人都縮在了一旁,不敢再吱聲。
陳喬治也是被嚇了一跳,急忙要關上小門,江楚卻猛地伸出手去,徑直穿過了小門,直接抓住了他衣領,將他生生提了起來。
“叫約翰過來。”
撒開手時,陳喬治徑直摔了一個屁股蹲,有些恐懼的看了一眼江楚,扭頭便往內跑。
不一會兒,約翰已經是快步走了過來,透過小門看清了江楚,立刻笑著打開了院門。
女人立刻第一時間湧了進去,陳喬治還想攔一攔,卻根本沒有作用,像是隻雛鳥一樣被戲弄著。
約翰則是歡喜的上前,張開了手臂想給江楚一個擁抱,卻被他一把按住。
這老外身上都是臭味,江楚適應不得。
女人們都向教堂奔去,陳喬治一個都沒攔住,反倒是弄得自己臉通紅,有些恐懼的望了眼江楚,但目光隨即落在李教官身上,鼓起勇氣道:“當兵的不能進!”
江楚回頭看了看,讓一個士兵去把院門鎖了,徑直便向教堂走去。
陳喬治快步追上,攔在了江楚麵前,漲紅著臉叫道:“日本人發過傳單,不能收留當兵的,要是讓鬼子發現我們收留當兵的,我們全都得死!”
聽到這話,李教官歎了口氣,跟部下對視幾眼,轉身就準備離開。
作為一名軍人,南京城在他們的守衛下被鬼子攻占,甚至還展開了慘無人道的屠殺,他們實在是無顏麵對南京百姓。
江楚卻喝住了他們,轉而沉著臉,死死的盯著陳喬治,默不作聲上前一步,陳喬治便不由得慌張的退了一步。
“南京保衛戰,是他們用性命在守護著你們。以前是這樣,現在,以後也會是這樣。”
“可是.……”
“不要被小鬼子三言兩語嚇到!”江楚拍著陳喬治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你是中國人,李教官他們也是。他們不會給你們帶來任何危險,在關鍵時刻,他們還會舍命保護你們。”
“日本人的承諾,不能信,你以為外麵那些平民的屍體,是哪裏來的?”
陳喬治低著頭,他想起在城門口的時候,他們被日本人追殺。
當時,正是李教官這群人放棄了自己逃走的機會,開槍為他們阻攔住日本人。
他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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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教堂時,江楚看了眼停靠在一旁的破舊卡車,轉而望向約翰,“懂得修理嗎?”
“修卡車?”
約翰搓了搓手指,興致高昂:“沒問題,主要有足夠的工具,我保證讓它動起來。”
陳喬治在一旁愕然的望著變臉的約翰,腳下踢著碎石子,嘟囔著嘴,滿是委屈的罵了一句。
“二流子!”
江楚帶著李教官等人進了教堂,迎接他們的是一雙雙好奇的眼睛。
女學生們縮成一團,望著進來的人,都有些麵麵相覷,眼神裏帶著幾分膽怯。
李教官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自動的安排兄弟們負責值守工作。
士兵們各自都散去,有些向院子裏走去,他們要熟悉教堂的環境,有些則上了樓頂,居高負責觀察情況。
孟書娟和李楚楚等人,目光則大都落在了濃妝豔抹打扮的紅菱等人身上,也不顧及她們在場,低聲開始議論了起來。
“都是釣魚巷的。”
“什麽釣魚巷啊。”
“就是妓院。”
女人們臉上表情都不算好看,看那樣子,像是忍不住要張口反駁。
不過江楚這會兒完全就像是尊煞神一樣在一旁站著,她們自覺寄人籬下,也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對她們的態度觀感,因此隻是在忍著怒氣。
“教堂有空房間嗎?”
陳喬治想了想,說道:“二樓有許多房間,教堂裏還有地窖。”
江楚這才臉色柔和了不少,對陳喬治點點頭說道:“把她們安排在地窖,李教官他們,就安排在二樓。”
女人們麵麵相覷,紅菱卻是個脾性大的,當即心中就有些不樂意,但卻不敢和江楚搭話,隻是拉著陳喬治不依不饒,“我們都是女人家,怎好住到地窖裏啊。”
陳喬治的性子有些怯懦,當即猶豫的望著江楚,後者便掃了一眼過去,紅菱立刻收了聲,有些膽怯的攥著手裏的手帕。
“地窖最安全,就算是日本人進來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你們。”
“這樣還不滿意?那你們也可以和李教官他們換一換。”
紅菱仔細品了品,倒是覺得這話也在理,整個教堂這麽大,如果不仔細搜查,誰會知道還有地窖呢?
她想明白後,立刻陪笑著點頭,“地窖好!地窖好,我們姐妹們就到地窖那裏,苦點難點都沒什麽,熬熬就過去了。”
江楚主要考慮到,士兵們住在二樓,雖然被發現的概率會大增,但也會有更好的機動性。
如果日本人真就闖進來大開殺戒,李教官他們即使是在地窖內,也不會是袖手旁觀的性子。
到時候他們從地窖裏殺出來,反倒是很容易被人堵住了出入口,往裏麵丟顆手榴彈,所有人通通報銷,真的躲都沒處躲去。
“很好,如果有什麽緊急情況,女孩們也立刻躲進地窖。放哨有李教官的人負責,你們別給我鬧事。”
江楚多吩咐了一句,“誰也不想事情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罪魁禍首是日本人。現在所有人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誰敢挑事,我就把她丟出去。”
陳喬治先一步帶著紅菱她們去地窖收拾,江楚則看向女學生們。
“你們是學生,但日本人獸性十足,不會因為你是學生就放過你們,無論任何時候,不要禮唱,安安靜靜的待著,別引來了日本人。”
孟書娟眼裏充滿複雜情緒的看著他,剛想說話,一旁的李楚楚突然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們會死嗎?”
江楚一頓,她們的目光單純而充滿期望,她們的人生也才剛剛開始。
但他給不了承諾,他的性子也不會是會滿口打包票的人。
孟書娟慢慢走到他身前,低著頭輕聲說道:“謝謝。”
在城中的時候,如果不是江楚堅持讓約翰帶上她們,可能她們也就回不到教堂裏了。
女生們三三兩兩的離開,江楚則有些疲憊的坐下,目光落在前方的禱告台上,有一種沉重與無力感慢慢津滿全身。
隻有身處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中,才會知道,個體力量的弱小。
救人,要比殺人難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