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念之間
橘色夕陽即將落幕,天氣間一片肅殺之氣。
九方國月台山以北,百裡外的一處小山莊。
三面群山遮蔽,一面臨溧水,天然屏障自這座小山莊誕生以來,就一直默默地保護著它。可此時,全莊上下三百七十五口人,全部陳屍於此,血腥味綿延數十里,引來數烏鴉低空盤旋。
一個頭戴氈毛帽的彪壯漢子,遊刃有餘地揮舞著短刀指揮其他北匈漢子。他一腳踢開桌上仍有餘溫的茶杯,扭身坐在主廳木桌上,牛眼般碩大的眼眸殺氣騰騰,黝黑的膚色上一道傷疤從左額一直劃到右頰,給本就兇惡的五官更添一份殺氣。
「把屋裡的死屍都給我丟出去!」
「是!」
整齊而雄壯的應答聲震得堂前楓樹都在抖,秋葉染了血般鮮紅,自樹梢夾著寒風,零零飄落。
一個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從屏風後轉出,行了個尊禮:「族長,裡頭都整理好了,您去休息。」
「忙完了大夥也都歇歇,長途跋涉的都累了,今日就好好嘗嘗漢人的屋子究竟怎麼個舒服法!」
「族長!」一位眉眼細長的矮壯男子一路小跑,喘著氣阻在刀疤男拓拔研的面前,「大炮的葯剩得不多了,要不要撤些族人回北宮再取些來?」
拓跋研眸光一寒,「還剩下多少?」
之前為了行軍沿途不引起九方朝廷的注意,物資帶得並不十分充足,反正還可以操老本行用搶的。但葯可是裝了整整三箱子!如今只闖了個邊關,搶了個莊子,正事還沒幹呢,怎麼葯就不多了?
「半箱。」矮壯男子勾頭答道。
「哈哈,足矣!」拓跋研仰頭大笑,粗獷嘹亮的嗓門大廳外都能聽見,「將葯和大炮一併搬入屋子,若是火藥受潮,那可就功虧一簣了!」
見主帥如此自信,北匈漢子們連日來壓在心頭的陰雲頓時消散,也跟著嬉笑哄鬧,方被血染的大廳此時填滿了釋然。
夜幕,緩緩落下。
徐家莊外的大坪里,數千體格高碩的北匈漢子們席地而睡,鼾聲此起彼伏。
東頭山巔,一襲淡藍負手而立,嗅著拂面涼風中絲絲刺鼻的血腥味,峰眉皺起。
這裡究竟發生過怎樣一場浴血死戰?
幽幽嘆息融於黑雲暗月,淡藍身影聲騰起,一躍數十丈。
樹葉唰唰響起,樹影摩挲里翎雲從一顆樹上飄然越至另一棵,琉璃棕眸掃過大坪里每一個角落,尋找著某個他只聽說、但並不曾謀面的東西,那個本不該存在於世間的可怕武器。
自打聽沈天浩說北匈進入九方國后,他就隱約有了這樣的感覺。而當他親眼目睹山下成堆的死屍,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屍身和奇怪焦黑狀的創口時,他才徹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拓跋研果真背棄了他與師叔間的約定!
那是五年前的一件舊事了,尤記那時師叔領著自己遊歷四方,途徑北宮九方邊防時,師叔想起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幾年前曾聽說過他已成為北匈的首領,帶領著北匈寥寥族人日日和九方朝廷負隅頑抗。
師叔一時心血來潮,感慨了一番當年的鼻涕蟲終於長進了云云,拎著他直接衝進了北匈的領地。
在帳篷里,翎雲見到了師叔的弟弟。那是個不同於師叔的中年男子,眼眸牛般碩大,卻沒有一點草原漢子的勃勃朝氣,整張臉上只有殺氣,洶湧赤騰的殺氣。
那帳篷里還有一個少年,年齡與自己相仿,好像是天瀚醫仙家族之後,清秀文雅的氣質,一身棕衣乾淨利落,見師叔拎著自己氣勢洶洶地衝進來,眼皮都沒有動一下,只捧著馬奶酒細細地品著,嘴角笑意若有若。
拓跋研見了師叔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欣喜,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少年的身上,粗著嗓門,卻是低聲下氣地在央求著什麼。少年始終只是微笑搖首,不願透露任何消息。
等少年脫說身子不適想先回帳篷休息休息后,拓跋研終於把目光投向了師叔,拖過一旁翹著二郎腿的師叔,哭喪著臉嘰哩咕嘟地用北宮語抱怨了半天。翎雲並不精通北宮語言,但簡單的交流還是沒有問題,連蒙帶猜的,拓跋研的意思他也明白了幾分。
多年來北匈只是靠著搶劫九方和北宮來往的商隊度日,現在九方國兵力越來越強大,不僅開始護衛商隊來往,更是逐步侵略他們的土地,連馬匹牛羊賴以生存的草場也被他們佔了去練兵!長此以往,只怕北匈遲早會被九方吞併,永遠消失在悠悠歷史的洪流里。
拓跋研本信心再與九方朝廷抗爭下去,正準備帶著族人遷徙他地,誰知棕衣少年的到來卻讓他重燃起希望!
少年是遊歷四方的醫者,研究搜集並救治各地百姓的疑難雜症。途徑此處時,恰巧北匈與九方又經歷了一輪對戰,北匈傷亡慘重,少年便主動請纓留下來救治傷員。
當夜酒宴上,聽說九方國的惡劣行徑后,少年氣憤難當,拍著桌子道:「何不造個大炮抗擊?看他們還敢不敢侵略你們的土地。」
拓跋研將少年當座上賓,平時高高在上為我獨尊的個性也沒有那麼強烈,邊添酒邊難得虛心地問:「何物是大炮?」
少年也有些醉了,命人拿來紙筆歪歪扭扭地畫了大炮的模樣及構造,唧唧歪歪地解釋了半天它功能如何強大,聽得拓跋研險些激動得當場溢血身亡,抓著少年的手忙問:「那這大炮的葯如何製造」,少年扶著腦袋晃了晃,剛張嘴準備答,然後……直接眼皮一閉昏睡了過去。
拓跋研想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等明天他醒了再問也不遲。誰料第二天少年醒來后,再也不願多透露半句,只堅持說「不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就不該違背常理的出現於此」等等莫名其妙的話。
北匈族人一向將救命恩人當再生父母,拓跋研雖氣,但也不敢對他動手,於是這事就這樣一直被拖了下來。
師叔斜著身子聽完弟弟的述說后,開始耍賴,翻著白眼問:「干我屁事?」
拓跋研雙眼一紅,忽然撲騰一聲跪在師叔面前,咬著牙重重磕下了一個頭。
「哥哥擁有喀什塔卡族的神力,可以控制人的心智,弟弟求哥哥幫這個忙!就算不看你我手足一場,也看在北匈一族即將滅亡的份上,求哥哥了!」
事情的始末便是如此,師叔經不住拓跋研的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答應了。師叔反覆告誡拓跋研,此物威力不容小覷,切不可用來攻擊他人,只許用來保衛自己的土地,不然休怪他翻臉不認人!
拓跋研當初答應得好好的,如今看來,還是違背誓言。這個武器究竟有多麼可怕翎雲並不得而知,只依稀聽師叔感嘆過世間怎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存在,能讓師叔說出此番話語,想必那個武器並不是俗物。
這個武器一旦出現在天瀚大陸,造成人間血流漂櫓是必然之事。更嚴重的是,只怕拓跋研心術不正,想著借用它四處製造動蕩,到時受到衝擊的就絕不只是九方,恐怕天瀚四國或多或少都會受到牽連,軒轅自然也逃不了。
危機軒轅的事,翎雲決不允許它發生。
是,他是欺騙了小沐。此番行動實在太危險,他不能讓小沐、讓柳姑娘和鶯兒一同被牽扯進來,這畢竟涉及到國家利益,並非私人恩怨那樣簡單。
太多的苦衷,太多的奈,最終只好用謊言欺騙。
說坦誠相對的人是他,可違背誓言的也是他。直至這一刻,翎雲總算或多或少了解到,要做到真正的坦誠相對有多麼難。
小沐,帶著柳姑娘和鶯兒,速速趕去天州。
惟願,你們能遠離此地。
「沐姑娘,你抱了很久了,還是我來。」騎在黑馬上的柳兒伸出雙手,欲接過挽雲懷中的鶯兒。
挽雲一斜身錯開,眼也不看她一眼,冷冷道:「我警告你,最好離我和鶯兒遠一點。你我之間的事還沒完,若是讓我發現你對鶯兒也有歹念,不管林雲如何囑託我,我都一定會……」她轉眸掃過柳兒一眼,微微而笑:「親手殺了你。」
自從和翎雲分別後,挽雲就一直是這冰冰涼涼的模樣,對誰都一樣。連一向厚臉皮想來套近乎的沈天浩,都被她的千年冰山臉嚇得始終保持三尺距離,只要她在前抖一抖,沈大少立即勒馬考慮要不要再往後退一退。
柳兒被挽雲凌厲的眼神嚇得渾身一顫,伸出的手觸了電般飛快的縮回,低下頭再也不敢多說一句。一旁白馬上優哉游哉的沈天浩搖頭心嘆:女人啊,為了爭奪男人和孩子,真是各種不擇手段啊……
天色已暗,三人尋了個能擋風的破棚子,預備今晚睡在此處。
沈天浩是個養尊處優的主,柳兒又是個柔弱女子,於是所有的重活自然都落在了挽雲的身上。趁著「女魔頭」忙活得沒空搭理他們,沈天浩「男人的通病」立即犯了,抱著挽雲硬塞給他的女娃娃,挪過屁股和柳兒搭訕。
「姑娘生得如此標緻清秀,為何要柳眉長蹙?」
柳兒悵然地看著挽雲生起的火堆,抱著雙膝喃喃:「北匈入侵,怎能不心憂?」
「哦?」沈天浩挑眉,神色有些敬佩:「姑娘憂國憂民,真是好胸襟。」話提到這,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在全國各地置辦的家產家業,想著若是戰爭一觸即發,那自己又該要損失多少銀子啊?頓時心如刀割。
看出他心不在焉,柳兒奈地笑笑,道:「你一定沒有經歷過北匈入侵。」
沈天浩低頭想想,「恩,確實沒有。」
一般有危險他跑得比誰都快。妻子春花沒有回來前,他怎麼能夠死?
「若是你親身經歷過,便知道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了。」柳兒的臉色有些發白,「北匈人所到之處不血流成河、怨苦連天,房屋都被燒毀,家產都被掠奪,父母妻兒被殺害……」
「你經歷過?」見她一副悲戚的模樣,沈天浩小心翼翼問。
「啊?」柳兒這才回過神來,恍悟自己險些露出馬腳,連忙搖頭否認,「沒有沒有,我只是猜的。」
不遠處挽雲還在撿柴,他們的對話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知怎麼的,挽雲突然想起了小鷹,那個神色倔強一心想要學武想要強大的男孩,聽林雲說,他便是從北匈鐵蹄下存活的生命……
北匈族人竟如此兇殘?他們入侵的後果,當真如此慘烈?
若是如此,他們趕著回天州傳信,會不會太晚?
正思考著,西南方向忽然傳來一聲轟隆巨響,整個土地都隨之開始震動!
挽雲驚得猛吸一口氣,心臟沒由來的一抽,手中的枯枝掉了一地。
柳兒尖叫著捂住了耳朵,沈天浩順理成章地將她摟進了懷中。
橘色火光自那個方向霍然乍現,只綻放了近十秒,又緩緩地、一點一點地黯淡下來,最後,天地間再次歸於沉寂。
「什麼聲音?」沈天浩嘟喃著,「山塌了似的,怪嚇人的。」
「是炮聲。」
挽雲怔怔地看著西南方向,枯枝柴火掉了一地也不去撿,只是看著那個方向,胸口隨著呼吸急促地一起一伏。
怎麼回事?
為什麼剛才那剎,心臟會故抽痛?
這種不安寧的感覺,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