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24 蘇顏正
龐國舅走出蘇府時,天已經快亮了,蘇顏正和狄英唯唯諾諾的將他送到門口,氣還沒喘順,就見著八旬老者突然回過身來,拿起手裏的拐杖就猛的往蘇顏正腦袋上砸。
當時蘇顏正還低頭拱手呢,要不是身邊狄英反應快,拉了自家老爺一把,蘇顏正當即就要被一杖敲死。
“國舅爺,您這是幹什麽?”狄英護著他家老爺問道。
龐國舅指著蘇顏正的鼻子,氣喘籲籲道:“蘇顏正,你個不忠不義的東西,我龐勳當年真是瞎了狗眼,才會助你蘇家熬過難關,先帝有靈,斷不會容忍你這等佞臣賊子,我告訴你這遺臭萬年的東西,隻要我龐勳還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你們這幫人好過。”
“誒,我說國舅爺,您這.……”
狄英想還嘴,卻被蘇顏正一把拉到身後。蘇顏正直視著龐國舅那通紅的雙眼,默不作聲,隻是再度拱手彎腰道:“國舅慢走。”
龐國舅似乎想再舉起拐杖,可最後卻隻是氣得一跺腳,隨即怒罵著離開了。
狄英道:“老爺,這國舅上門來罵了咱們一宿,到底是幾個意思啊?”
“隨他罵吧,反正也罵不掉咱們一塊肉。”蘇顏正歎了口氣,“狄英,你趕快備轎,我要去相府。”
“啊?老爺,都快天亮了,您怎麽這麽趕啊?”狄英說完還打了個哈欠。
蘇顏正想踹他一腳,讓他趕快,但肅冷的夜色中一陣陰風吹來,叫他陡然清醒了起來。
“難道是這樣?”蘇顏正自言自語道。
他回想起蕭仲謀的安排,他膽敢在今夜宴請吳王,莫非是早已知曉了今日朝中會有變數?甚至,使那些禁軍密謀做事的並非陛下,而是他蕭仲謀?他的勢力已經觸及到了禁軍高層?
看到自家老爺一會兒點頭,有會兒又搖頭的往回走,狄英問道:“老爺,還備不備轎啦?”
蘇顏正沒搭理他,仍舊自言自語的往回走。
到了大夫人房中,兩個婢女正在為大夫人梳妝。
“夫人起的這麽早啊。”蘇顏正說道。
“早什麽,你睡不著,我還不是一樣,怎麽?還嫌龐國舅沒把你罵夠,又來找罵了?”李氏說道。
蘇顏正揮退婢女,自己拿起梳子來給夫人梳理頭發。
“我啊,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蘇顏正知道的事情,大夫人必定也都知道,所以,他在想什麽,自己的結發妻子也肯定都清楚。
李氏說道:“八皇子案之後,你本來是有機會攬權的,可是你沒有這麽做,這才給了蕭仲謀機會,當然,也不能怪你,因為即便沒有蕭仲謀,也會有別的人站上那個位置,我有時候想啊,其實你不去爭那個位置也是對的,至少府上能清靜不少,可惜事到臨頭,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夫人你能告訴我該怎麽做嗎?”蘇顏正問道。
“什麽怎麽做?”李氏微微側過頭來,“從你放權的那天起,你已經隻能淪為一個看客或者是別人的棋子了。”
說完,李氏稍微停頓了一下,又抓住了夫君為她梳頭的手,緩緩道:“我知道你做了一些安排,也不可謂不高明,至少就眼前來說,還沒人察覺,可那終究是拿自己身家性命去做的一場豪賭
。”
蘇顏正歎了口氣,“我本想瞞著你的,沒想到夫人你還是都看出來了。”
“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的兒子,我能看不出來嗎。”兩人又各自緩了口氣,畢竟都年紀大了,熬夜總會叫人疲憊不堪,李氏接著又道,“至少眼下,你還不能走那一步棋。”
蘇顏正點了點頭,“那我現在既然知道了消息,也該去找蕭仲謀商量商量啊,萬一陛下玩兒真的,那豈不是.……唉,我現在心裏亂得很。”
李氏轉過身來,又用雙手壓著蘇顏正的手,說道:“對了,既然心已亂,何必要做決定呢,你忘了自己當年是怎麽教我的嗎?”
凝視著夫人的眼睛,兩人很有默契的笑了起來,“嗬嗬嗬,是啊,‘不要憤怒,憤怒會讓你變得愚蠢;不要慌亂,慌亂時千萬不要做決定’,記得,記得。”蘇顏正又笑著說,“好,我就聽夫人的,什麽也不做,就做個看客,不過,你得把咱家祖傳的那件‘金絲甲’給我穿上,保不準天一亮就得用上。”
“嗨,還祖傳的呢,早就在箱子裏生鏽了,就那破玩意兒,用手都能撕爛,還當個寶呢,我早就托人買了百多套‘蟬絲甲’,不僅質地細膩柔軟,而且真是刀槍不入,買的多了,人家還算我便宜些呢。”
按照迎接典禮章程,百官需辰時至泰祥殿集合,由左丞相領頭,至金陵城南門外列班等候。吳王歸來後,禮官與眾大臣拜迎,禮官宣讀聖旨,鼓樂相賀,百官為吳王行接風酒禮,隨後在皇宮朱雀門外靜候皇帝陛下,陛下親自出迎,賜酒,勉功,再召吳王與百官入宮,其間,百姓可在大道兩側觀望,不得造次。
蘇顏正記憶中,朝廷已經很有沒有如此重大的迎接典禮了,眾大臣全都衣冠齊整,意氣風發,不是談論吳王戰功,就是頌揚皇家威儀。
果然,禮部也是將典禮布置得十分妥當,迎接的隊伍排出了三五裏,剛一出宮門,蘇顏正就見大道兩旁擠滿了百姓,他們手裏捧著花籃或瓊漿,也有抬著大肉與山珍的富戶,儒生門已經開始提筆作詩,千金閨秀們更是登樓眺望,歡快的氣氛使人振聾發聵,真不知吳王到來時,會是何等場麵。
“蘇大人,你看這大道兩旁的都是什麽啊?”走在自己前方的蕭仲謀突然笑著回頭問道。
蘇顏正眨了眨眼,努力掩飾著聲音中的疲憊說:“自然都是前來瞻仰帝顏,恭迎吳王之人。”
“不對。”蕭仲謀湊到他耳邊說,“這可都是民心啊。”
“啊,是啊。”蘇顏正點點頭。
蕭仲謀一邊走一邊說:“神洲未定,我晉朝更需自強,要想國力鼎盛,必要總攬民心,舉國齊力,蘇大人你也是憂國憂民之人,想必和我一樣,都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麵吧。”
“那是自然。”蘇顏正說道。
蕭仲謀接著道:“既然大家要齊心齊力,蘇大人可不能有私,要竭力為國盡忠啊。”
蘇顏正覺得蕭仲謀這話越說越怪,就問道:“丞相以為蘇某該如何為國盡忠呢?”
蕭仲謀說:“雖然吳王剛在北方勝了一仗,可畢竟北魏鐵甲仍然強勢,我朝兵力有限,邊關仍然吃緊,但若內河的幾道兵力能前往邊關,定可大大緩解局勢,蘇大人呢,六大內
河兵權可都在你的手裏,放眼我朝,您可是獨一個即掌管吏部,手底下又有兵的官員,若能放下些權力,朝廷必定會銘記你之功勞。”
蘇顏正聽完,心裏反倒鬆了口氣,他知道蕭仲謀遲早會逼他放兵權,索性眼下就來個痛快,他說道:“哎呀,丞相真是說到蘇某心裏去了。”
“哦,是嗎?”蕭仲謀笑了笑,眼神卻極為犀利,他深知自己對蘇顏正的這番談話事關重大,也做好了與蘇顏正討價還價的準備。
蘇顏正說:“先帝一時溺愛,便將吏部與六河兵權都交給了我,可丞相您也知道,我是好文不尚武的,對軍事一竅不通,這些年為了避嫌呢,六河各大兵鎮,我是一次也不敢去,隻能委派一些將軍去幫忙,好幾次都出了亂子,我也想跟陛下辭了這六河總督的職位,可顧念先帝聖恩,卻也不敢跟陛下直言,若丞相願意助我告知陛下,那簡直就是了卻我心中一件大事,不瞞您說,我已經想好了幾位能接替我的文臣武將,正打算找丞相您商量呢。”
蕭仲謀聽完不禁停下了腳步,他回過頭來,有些驚訝的說道:“你真的打算辭去六河總督的職位?”
因為蕭仲謀乃百官之首,他這麽一停,身後的隊伍也就全都跟著停了下來,當即引起一陣迷茫的躁動。
蘇顏正更是驚駭的發現,比起身後的大臣,大道兩側的不少禁軍更是顯出一陣驚慌。
蕭仲謀隨即又邁開了腳步,收斂了臉上的驚訝,他怎麽也想不到,蘇顏正居然一點兵權也不爭。
蘇顏正別有深意的說道:“丞相,兵權與我有百害啊,蘇某不蠢,真是不敢把這燙手山芋放在手裏了。”
蕭仲謀暫時沒有回應,此刻,他突然覺得,身後這個曾經讓帝國風雲變色的男人真的已經老了、怕了。
是啊,春秋匆匆,雄心順水流,很多人年輕時即便豪情萬丈,臨到老來,還不都是一身顧慮。
蕭仲謀終於又轉過頭來,衝蘇顏正笑道:“哼哼哼,蘇大人一片赤誠,我自當為大人分憂,你稍時便將自己擬定的人選拿來我看,以蘇大人你的眼光,想必所選的都是賢才良將,嗬嗬,我也隻是例行過目罷了,我隨即便與蘇大人你一起麵聖,定能成全大人你為國之心。”
“名單在此,請丞相過目。”蘇顏正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張紙遞給了蕭仲謀。
這無疑是在向蕭仲謀表忠心啊,接過紙張時,連蕭仲謀都覺得,自己對這位老友實在是太過苛刻了,讓蘇顏正交出六河兵權,就等於是一刀斬斷了蘇顏正所有退路,想起過往那救命之恩,蕭仲謀竟然有了一絲慚愧。
隻需略略的掃一眼,蕭仲謀便知,名單上寫的全是他的門生故吏,收起那張紙時,一行人已經到達南門。
列班站好後,蕭仲謀退了一步,站到了蘇顏正身邊,他微微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對蘇顏正低聲說道:“蘇兄,多謝了。”
“不敢當。”蘇顏正也低聲回應。
蕭仲謀抓著他的手,又悄聲道:“蘇兄今日可要緊跟著我啊。”
“為何?”蘇顏正露出一陣茫然,迷霧籠罩的心間卻已然洞開一道亮光。
蕭仲謀陰沉笑道:“大業之始,便在今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