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23 花容
沒錯,形勢逼人,陛下也無法與蕭仲謀直接撕破臉皮,但是,如果撕破臉的不是陛下,而是陛下手底下的禁軍呢?如果有禁軍將領振臂一呼,說‘蕭仲謀獨斷專行,竊國弄權,人人得而誅之’,然後以此為借口發動政變,“逼迫”陛下處死蕭仲謀呢?如果還有某些大臣在此刻站出來,用文章與奏折向世人列出蕭仲謀種種大罪,在短時間內形成“蕭仲謀十惡不赦”之局麵呢?
先用禁軍這把刀假裝插向自己,然後突然轉身,將刀口筆直的插向蕭仲謀……這會是陛下的決定嗎?
若真是如此,蕭仲謀能反應過來嗎?他掌控的金陵三衛會趕得及嗎?夾在中間的吳王又會作何反應?是順勢而為?還是趁火打劫?
蘇顏正的頭腦在飛速轉動著,一時間竟忘了林炎彬的存在,等到林炎彬叫他之時,他突然又渾身一震。
“我明白了,難怪之前陛下沒有向我問罪,不是他不忍心,而是我還有用處。”蘇顏正自顧自的說著。
“蘇大人,您在說什麽?”林炎彬疑惑道。
蘇顏正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突然抓著林炎彬的手臂,問道:“林都統,依你所見,禁軍將領密謀這件事除你之外,是否還走漏了消息?”
林炎彬說道:“應該不會,我也是巧合之下才知道這件事,探聽清楚也費了不少力氣。”
“你的武力在金陵是無敵的,這一點我深信不疑。”說著,蘇顏正突然朝林炎彬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誒,蘇大人,您這是做什麽?”林炎彬趕緊扶蘇顏正,見扶他不動,便立刻躬身回禮,“下官不敢當。”
蘇顏正緩緩起身,看著林炎彬說道:“林都統,你武力超群,無論朝廷還是江湖,都能進退自如,蘇某一介老朽,身不由己,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人,若某一天,我蘇家遭遇不測,請林都統多加保全,隻要能留住我蘇家一點血脈,哪怕.……”
“蘇大人。”林炎彬猛然抓住蘇顏正手臂,毅然道,“您不必如此,炎彬自幼受您照顧,早就將自己的生死放在了您的手中,炎彬就算死,也不會讓蘇府落到您說的那個地步。”
蘇顏正眼中泛起一陣複雜的情緒,良久後才說道:“好,那現在你趕緊回去,切莫再將此事透露給任何人。”
送走林炎彬後,蘇顏正一臉凝重的回到書房,他回想起那日朝堂上陛下看向自己的眼神,心中無比煎熬。
“老爺,明天還要早起,您趕緊歇息吧。”狄英走過來說道。
蘇顏正搖了搖頭,“歇?哼,怕是很快就有人要上門了,山雨欲來風滿樓,哪裏有歇息的機會啊。”
“啥?還有人要來?”狄英話還沒說完,門房突然前來傳報,說龐國舅來了。
就在龐國舅到了蘇府大廳,沒聊多久便將蘇顏正罵了個狗血噴頭的時候,丞相府內,花容已然陷入了最為沉重的悲痛中。
大小姐回府後,神色悲傷,作為貼身婢女,花容自然要上前探問。
然而大小姐回應花容的,卻是一臉的哀傷和愧疚。
花容是個極不尋常的少女,她擁有著不遜於二小姐蕭漫的容貌,更有著一顆七巧玲瓏心,雖然才十九歲,但無論言談舉止還是處理事情,都極為妥帖,小小年紀,在丞相府的下人中便已經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大小姐,怎麽了?是不是月貌沒伺候好您?誒,月貌呢?”
蕭純隨即抓住花容的手,抽泣道:“花容,月貌她,她沒了.……”
“沒了?大小姐,您,您這話是什麽意思?”花容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花容啊,我實在對不住月貌,對不住你們姐妹.……”
大小姐說她今日心情極佳,說她就著性子不肯回府,說她帶著花容跑到城外的梅花山賞梅花,她說夜裏的臘梅
最好看了,說沒想到會遇上賊人,說後悔沒有帶上侍衛,又說月貌是如何的護主……
花容越聽身子就越軟,最後直挺挺的坐在了地上,相府地下是有地龍的,即便冬天也是炭火不斷,坐在上麵一點都不冷,可一想到妹妹此刻就在那冷清的山上,她就覺得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大小姐用手替花容擦眼淚,“花容,你想哭就大聲的哭吧,以後我們就是姐妹了,我已經將此事告知了總管,咱們不報衙門,盧總管會帶人找到那群賊人,他們一個也活不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給月貌報仇。”
“小大姐,我妹妹死了……”花容無助的看著大小姐,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但是,花容並沒有哭很久,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現在,還有比哭更重要的事情。
走出房間,花容抽泣著將要把門關上時,她的鼻子忽然動了一下,合上門之後,花容低聲道:“怎麽會有桐油的氣味?”
大晚上出府是很難的,不過有副總管公孫在,卻也不是不可能。
此人三十來歲,留著點書生胡須,為人卻很是狡猾,能叫他老實的人也有兩個,一個是蕭丞相,還有一個就是他的心上人花容。
可惜,他也隻能在心裏惦記花容,當年公孫曾大言不慚的跪在蕭丞相麵前,說自己將來定要為府上立下大功,隻希望丞相老爺能將花容許給他。
蕭丞相當時為之一笑,說但願有這個機會,可此後這些年,公孫卻一直沒盼到。
誰料今夜,花容居然主動來敲自己的門了。
公孫沒見過花容哭,眼下發現花容紅了眼眶,便以為她是被府上那個下人給欺負了,當即暴跳如雷,可是接下來,花容卻像發號施令一般說:“今晚我要出府一趟,你來想辦法。”
等兩個人換好行頭從相府那個狗洞裏鑽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更了。
公孫想問緣由,心道話就算是私奔,也得說好去哪兒不是,可花容卻隻說了句:“我妹妹月貌死了,你什麽都別問,我要去給她收屍。”
公孫一聽就傻了,但他還是攔住了花容,說:“走,先去夜市,我們得有一匹馬。”
就這樣,公孫第一次和花容挨得那麽近,馬背上,他聽到身後不斷傳來花容的哭泣聲,悲得叫公孫也紅了眼眶。花容大概是傷得忍不住了,便將大小姐告訴她的話又說給了公孫聽。
“王八蛋,艸他老祖宗的狗東西.……”公孫恨得咬牙切齒。
沒多久他們便到了梅花山山下,公孫找來斷木做成火把,然後就走在了花容前頭。
公孫心裏明白,他們這樣找,肯定是沒結果的,可花容現在需要結果嗎?不,她需要出來發泄一下,否則你讓她怎麽睡得著啊。
公孫知道什麽叫孤苦無依,花容此刻經曆的痛他也曾深深品嚐過。除了替花容感到難過之外,公孫也感到一絲慶幸,他慶幸在這種時候,陪著花容的是自己。
可是出乎公孫預料,花容卻走得比自己更堅定,很快便到了自己的前頭,就好像花容知道妹妹月貌在哪兒一樣。
有人說聰明的人都有秘密,花容就有一個,這件事隻有花容和妹妹月貌知道,其實也無足輕重,但事實上,在相府的生活中,卻時常幫到花容。
花容天生就有著異乎尋常的嗅覺,平日裏周遭的氣味她全都能輕鬆分辨,從花草香料到石頭泥土,隻要是個物件,花容都能嗅出味來,甚至那些汙穢之物也不例外,好在花容對此能控製自如,若是她不想聞到的,便能徹底隔絕,要不然的話,每日都聞著世間萬物的氣味,花容隻怕難以承受。
有時候,花容在府上閑的無聊了,便會凝神靜氣,將自己這天賦擴張百倍千倍,在無邊無際的空氣中捕捉最令她心曠神怡的味道,這種享受,天底下唯獨花容一人。
在所有的氣味中
,妹妹身上的氣味是最特別的,雖然兩個人自小便沒有分開過,但花容總是能最先聞到妹妹身上的氣息。
公孫與大小姐蕭純其實都沒明白,為什麽花容會說“我妹妹死了。”
那一來是傷心,二來,花容在相府中施展開自己的嗅覺,果然聞到了妹妹的氣味已然極其黯淡,她確定妹妹的死訊並非來自大小姐的講述,而是來源於自己的判斷。
而令花容感到不安的,是穿過層層雲煙以及那迷離梅花香味之後,她發現妹妹漸漸消失的氣味中透著濃烈的焦糊氣和刺鼻的桐油味道,而同樣的氣味也出現在了大小姐蕭純身上。
此刻,花容拋掉腦海中那些雜念,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妹妹的屍身。
歲寒藏不住,嫣朵雪月台。
有一點蕭純沒撒謊,這山上的梅花開得真是好看,花容站在枝杈妖嬈,花開遍山的梅林中,內心卻是一片苦寒。因為她發現自己離妹妹已經很近了,隻要再往前幾步,然後下到山坳中就能看到她那可憐的月貌。
公孫覺得自己在花容麵前就像個傻子一樣,她是那麽的聰明,這樣的環境下居然能分清前方的道路,花容一定還掌握著什麽公孫看不到的線索,否則,她怎麽會帶著自己幾乎筆直的就找到了月貌。
盡管下到山坳中後,兩人看到的隻是一具燒成炭狀的骸骨。
“那些混蛋把月貌給燒了!?”公孫又驚又怒,“花容,這,這真的是月貌嗎?”
然而花容卻沒回答,與之前相反,在目睹了月貌屍骨後,花容竟不再流淚了,單單走近這裏,花容能嗅到的東西便太多太多了。她眼前仿佛出現了一道用氣味構成的虛像,那是大小姐蕭純的影子。
大小姐在月貌的屍體前來回踱步,優哉遊哉,仿佛在跟空氣對話。不光是氣味,周圍甚至還留著大小姐的腳印,花容更是肯定,這裏沒來過什麽賊人,除了大小姐和妹妹以外,這個山坳中已經很久沒人經過了。
蕭純怎麽也不會想到,花容居然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找到她焚屍的地點,否則的話,她一定會做得更隱秘一點。
“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此刻,花容對著月貌的殘骸呢喃著,她用手去捧妹妹的骸骨,但誰知道剛抱起來,大片的骨頭便碎成了渣。
公孫趕緊上前,他害怕花容經不住這樣的打擊,然而,目睹妹妹骸骨成灰的花容卻什麽反應也沒有。
公孫趕忙說道:“花容你別傷心,我,我立刻去找個骨灰壇來。”
“不用了。”花容抬了抬手,“就讓妹妹暫時葬在這片梅林當中吧。”
“什麽?”公孫愣住了。
“公孫,答應我,今晚的事情絕對不要向任何人說起,蕭丞相也不行。”花容的語調中透出一股森寒氣息。
“可怎麽能讓月貌……”
“答應我!”花容突然聲色俱厲的看向公孫。
公孫有些被這小姑娘給嚇到了,然後用力的點了點頭,“好,花容,我答應你,今晚的事,我就是死也不會透露給別人。但是花容,你就真的讓月貌這樣?”
比死更淒慘的是成為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花容當然不會讓月貌落到這種下場。
她突然在妹妹的屍體前走了起來,就和蕭純在此地時所走的一樣,每一步,每一個動作,當月貌施展開她能力的極限,便好似能窺見過去,洞盡先機。
“讓月貌暫時在這梅林中賞花吧,等我為她布置好葬禮之後,會讓她入土為安的。”花容說道。
“你打算怎麽布置?”公孫問道。
“這個好說,隻是,月貌那麽喜歡熱鬧,連睡覺都不敢一個人,她現在死得這麽慘,怎麽能沒人陪葬呢?”說完,花容拿起火把,返身往回走。
公孫發現,他並不真的認識這個女孩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