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寒夜執戈郎 14 楊勃
離開那些屍骸,楊勃繼續前行,他並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麽,隻是憑借直覺沿著固定的方向去尋找,就好像那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雄關,繩索的末端在那麽高的地方,武功稀鬆平常的他根本不可能夠到,當然,如果逼不得已,楊勃還是有信心能回去的,隻是現在他沒有去思索這個問題罷了。
走了將近一天,地上的積雪越來越薄,氣候開始逐漸溫暖起來。
蒙歌草原是一塊神奇的地方,冬季雖然也會大雪紛飛,但腳下的土地卻永遠能散發熱量,溫養地上的綠草和茂密的森林。蒙歌人說,草原不僅是他們的土地,而且還是活著的母親,母親的血液和乳汁在綠草下日夜奔流,所以才會永遠都那麽溫暖。
第一次踏上這片草原,楊勃開始有些相信這樣的傳說了,天是那麽的嚴寒,但隻要雙腳踩在地麵上,就能感受到一股暖流穿過厚厚的鞋墊,湧入體內,但用手去觸摸,卻又不覺得草地很熱。
“或許真的是母親在溫暖這一切吧。”楊勃這樣想著。
隻不過,因為這種神奇的氣候,使得草原在冬季時霧氣格外濃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楊勃很難辨別方向。
這時,楊勃在視線的盡頭看到了一匹馬,一匹活生生的馬。
但其實,在草原上看到馬,就跟在揚州城看到妓院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楊勃畢竟已經走了這麽遠,碰到蒙歌人也不奇怪。
不過楊勃還是警惕著,他現在身穿大魏軍服,若碰到蒙歌騎兵可就糟了。
等楊勃走近了一些之後,這才看到那馬前站著的人並沒有披甲執刀,不僅如此,這男子看上去還有些古怪。
他大概二十多歲的樣子,身材較高,麵容不似一般蒙歌人那般粗狂,反而像書生一樣清秀,他身上的衣服很舊很單薄,長長的頭發編成很多粗糲的辮子,有些雜亂的綁在腦後,可即便綁著,掉下來的頭發卻還是垂到腰間,如果散開了,恐怕比他的身高還要長。
而更讓人在意的是他手腕上那長長的鐐銬,風一吹,便在霧中叮鈴作響。
楊勃靠近後,男子這才緩緩反應過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男子略帶驚訝的笑道:“魏國派兵打過來了嗎?”
他顯然認得楊勃身上的衣服,楊勃說:“沒有,估計魏國也沒有那個打算。”
男子朝楊勃走了兩步,此時,楊勃發現這人的頭發布滿灰色的泥殼,並散發出極為刺鼻的味道。“那你是斥候?或者是逃兵?”他又問道。
楊勃回答說:“勉強算是逃兵吧,我來找一點東西。”
男子又笑道:“那我勸你還是先換身衣服,不然,再往前走的話,你能找到的將隻有死亡,我們蒙歌人對北魏士兵可沒什麽好感。”
“你似乎有些不同,你是囚徒嗎?”楊勃問道。
“我叫烏蘭。”他舉著手上的鐐銬說,“戴著這東西,當然是囚徒一個。”
楊勃也笑了,不知為何,與麵前這異族人交談,竟然感到莫名的平靜,“那看來你順利逃脫了,一個
逃兵和一個逃犯,在這裏碰見也算緣分,我叫楊勃。”
“我雖然是囚徒,卻不是逃犯,哦對了,你身上有吃的嗎?”烏蘭問道。
楊勃拿出了自己身上不多的幹糧,分給了烏蘭一些,烏蘭接過去,立刻就吃了起來。
“嗯,稻米的味道真是不錯啊,知道嗎?在我們蒙歌,隻有貴族一年才能吃到兩次稻米。”烏蘭說道。
“你的漢語說得這麽好,也應該是個貴族。”楊勃說。
“是啊,一個苦命的貴族。”烏蘭笑道。
接著,楊勃就問了那個大概所有漢人在麵對蒙歌人時都會問的問題:
“烏蘭,你們蒙歌的男子真的全都活不過三十歲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烏蘭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隻是很平淡的回答說:“是啊,所以,我還能活三年。”
其實答案早已被應證,隻是楊勃與很多人一樣,對此都太好奇了。
二十多年前,就在蒙歌與大魏交兵,準備再度洞開中原門戶之時,異變就像詛咒般發生了。雄關漫天戰火中,無數蒙歌勇士突然從馬上墜落,毫無征兆也毫無緣由的死去,曾經無比強悍的蒙歌戰士從此被死亡的陰影籠罩,但凡在草原上出生的男子,無論多麽強壯,隻要三十歲生日到來之際,便會立刻斃命,絕無例外。
諸國雀躍之時,蒙歌一片哀嚎,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不管蒙歌人想出何種辦法,都無法改變這一現實。
“別用那種異常的眼光來同情我。”烏蘭說道,盡管楊勃的眼睛裏並未出現絲毫異常,“隻不過是短命罷了,又不是不能延續後裔,我們蒙歌人會繼續活下去的,而且說起來,我們也得到了你們漢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楊勃說:“你是想說和平?又或者遠離戰亂?”
“是啊,平平安安的活上三十年,不比在爭鬥和戰亂中死去要好嗎?”這時,烏蘭也吃完了那塊幹糧。
“但你們甘心嗎?”
楊勃的這個問題讓烏蘭愣住了,他又一次打量起楊勃,說道:“你不像是個普通的戍卒啊。”
楊勃搖了搖頭,“不,我就是魏國一個普通的執戈戍卒,普通到你無法想像。”
烏蘭吸了口氣,點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麽,猛地抓住了楊勃的手臂,拉著他往前走。
“你要幹什麽?”楊勃問道。
“你分給我幹糧,我也沒什麽東西報答你,就帶你去看個有意思的事情。”烏蘭拉著楊勃也沒走多遠,然後伸手指向前方,“你看那裏。”
順著烏蘭所指的方向,楊勃看到前方霧氣中有許多低矮的土丘,有點像家鄉的稻草堆,隻是還要矮小許多,除此之外,楊勃沒有看到任何異常的東西,正要問烏蘭到底想讓自己看什麽,楊勃眼角突然瞥見一座土丘上竟坐著個人。
“那是誰?”楊勃問。
烏蘭沒有回答,而是拉著楊勃又往前走了一段,一直到那座有人的土丘下邊才停下。
盤坐著的是一個衣衫比烏蘭更破爛的老人,隻不過他身上的氣味倒是比烏蘭頭上那粗糲的辮
子好很多。然而楊勃很快就意識到,那並不是一個老人,隻是因為他臉上的胡須太長,眉頭皺得太緊,所以才顯得那麽滄桑。仔細去看他的眼睛,楊勃甚至覺得他還很年輕。
然而,就在楊勃觀察他時,一陣強烈的不安感湧上了楊勃心頭,隻是一刹那,很快,這種感覺就被烏蘭的話驅散了。
烏蘭說:“他是個很古怪的人,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幾年前,當時他就跟現在一樣,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坐著,不說話也不吃東西,一直就這麽坐著,後來我又見過他兩次,也全都是這樣,我很好奇,他一直坐著,難道就不餓嗎?所以,當我上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就學著他坐在旁邊,想看他到底能坐多久,哼,結果,他居然就這麽不吃不喝不動的一直坐了五天,我的意思是,五天後,我已經熬不住,離開了,至於他在那呆了多久,我便不得而知了。”
“他大概是已經瘋了。”楊勃說。
“不吃不喝也能活命的瘋子,那還真是稀奇。”烏蘭笑道。
“你現在也是在看他能待多久?”楊勃問。
烏蘭搖了搖頭,“我在追一群人,是五百多個騎兵,他們的年齡都快滿三十,恐慌是在所難免的,於是,他們打算離開草原,想給自己一個活命的機會,可他們並不知道,到了差不多的年紀,隻要一靠近草原邊際,死亡就會立刻到來。”說著,烏蘭忽然看向雄關的方向說:“不,或許他們其實都知道,隻不過,即便是勇士,也難以麵對這樣的死法。”
“你說你在追他們?那為什麽又在這裏逗留?就因為碰到了這個瘋子?還是說你根本就知道自己救不了他們。”
楊勃說完,烏蘭又笑了,“你說話還真是透徹。”
“我想你也不用追了,你說的那些人,我應該見過……”楊勃將自己在雄關下看到的情景告訴了烏蘭,烏蘭的反應有些麻木,他沒有追問任何細節,隻是點了點頭而已。
“你還要再追嗎?”楊勃問。
“算了吧。”烏蘭說,“我想,以後雄關北麵的城牆下,還會有更多我們蒙歌勇士的遺骸,就讓他們在那裏安息……”
烏蘭話沒說完,神情突然驟變,猛地用手將楊勃從自己身後推開,幾乎在同時,一把巨大的彎刀從楊勃麵前呼嘯而過,快速旋轉的同時,卷起一陣寒風,那巨大的彎刀幾乎與楊勃身材一樣長短,衝過眼前後,竟然又旋轉著折返了回來,並且速度絲毫不減,好在楊勃此刻也躲開了,否則,這彎刀碰到身上任何部位,那個地方就會從楊勃的身上分離開來。
彎刀回轉的地方出現了兩道更為巨大的影子,楊勃看到後,不由得感到震驚,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一個人所震懾到。
那同樣是一個人和一匹馬,一個身高足有楊勃兩倍的人,一個魁梧雄壯的人,一個非常年輕的人,一個擁有血紅色披肩頭發的人。讓楊勃感到駭然的並非他驚人的體魄,而是他從頭到腳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如果要形容這個年輕男子,楊勃所能想到的隻有一個詞——
天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