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第205章 二零五章:老實人的道理與賊船
三日侵襲,雲潮對好望角的天氣影響漸漸加大,伴隨著某些奇異的影響。白天與黑夜的區分變得模糊,白日視線不清,夜裡不是一團漆黑。
天上無月,自然也看不到哪怕一顆星,空氣中的微弱光線源自太空射入的億萬萬粒子,還有地上的特殊生物。今後半年,它們是這個世界的主要光源,經過一系列神奇轉化,維持著世界的活力。
卡其拉山區有種飛蟲,外殼堅硬並有細密絨毛,體內存在磁場,當在迷霧中飛行的時候,那些磁場會把空氣里的發光微子吸附過來,粘在絨毛上不再脫離。那些發光微子不僅幫助照明,還能為它提供能量,變成其身體的一部分。正是它、和其它類似的底層生命一道,以其龐大數量將生命循環的基礎打牢,使得這個世界在與日月分割的時間保持生機。
憑藉遠超常人的視覺,牛犇不僅能夠看到空氣里那些跳躍著的紅點,甚至能夠觀察到其飛行軌跡吸附微光顆粒所形成的光帶;無數光帶在冰冷寂寞的夜空畫出繁雜而玄妙的圖案,宛如一座座彼此連接的橋。
多麼神奇的一幕!眼前的事實讓人不得不為之感慨,生命最讓人感慨的地方不在於力量強弱,而是在進化過程中體現出來的主動與變通,只要道路沒有徹底斷絕,總能找到活下來的辦法。
有這樣一句話:生命總有出路。可惜的是,牛犇雖然有幸目睹、並且能夠看到,心情卻沒有辦法放鬆下來,也沒能從中獲得啟迪,尋找到解決問題的出路。
「沒想到會是這樣。」
嘆了口氣,牛犇把視線從遠處收回,看著少年倔強又稚嫩的臉,微微有些失神。
彷彿看著過去的自己。
與同齡時期的牛犇相比,這個遭遇更慘的少年不夠成熟,對很多事物、道理感到迷茫。他沒有強大的梅姑姑保護,沒有邪惡的胖子指點,沒有親密的玩伴可以傾述,更無法上學、讀書、開闊視野。龍老闆對他有活命之恩,目的其實是為了用起來放心,單就親密程度而言,其實很一般。
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仇恨極有可能是少年的一項主要動力,甚至是他的全部支撐。猛然間一切為之顛倒,熟悉的圈子徹底崩塌,且被大家勸說放下仇恨……今後怎麼活呢?
不考慮生活,只說情感,身背不共戴天之仇,豈是說放就能放掉。
「我沒有好的建議可以給你。」
左思右想,牛犇最終將那些可用來安慰勸解的道理全收回去,說道:「等龍老闆好點,聽聽他怎麼講。」
少年神情微黯,默默低下頭去。
「這件事,我只對你一個人講過。」
「哦?」牛犇有些意外。
「以前天網還在的時候,老闆從外面帶來機甲大賽的視頻,裡面有個小片子,對你有介紹。」冷彬抬起頭看著牛犇,毫不掩飾心裡的失望。「我以為,你正在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報仇鋪路。」
聽了這番話,牛犇心情異樣,很久沒有說話。
機甲大賽舉世皆知,聯邦在宣傳上不遺餘力,作為冠軍,牛犇知道自己因此聞名,也知道自己會對一些人產生影響,但他從來沒想過,在這裡偏僻的荒野山村,有一名少年拿自己做參照,甚至當成榜樣。
成為榜樣,影響別人,對許多人而言,這是一種難以實現的夢想,牛犇只感覺到的只有沉重與不安。
之前的戰鬥中,少年那一槍引而不發,對戰局的作用難以估量。換位思考,若黑暗中有一支槍足以威脅性命,牛犇無法估計自己能夠發揮多少實力。進而思之,沒有那種轉變,對手不會選擇退走、也就不會被機甲打傷,後面不會被追上,追上也未必能戰勝。
這一切,竟然是因為一段視頻,一次冥冥中所生的情感共鳴……
良久,牛犇說道:「當時參與的人,都已經死了。」
少年微嘲說道:「意思是,你不打算再追究?」
「不是。我會尋找幕後主使。」
「然後?」少年眼神一亮。
「殺死他,或者他們。」
「那我.……」
「你和我情況看起來相似,其實不太一樣。」牛犇知道他的意思,一邊揮手打斷,斟酌言辭解釋道:「有些東西,講出來可能讓你覺得不舒服,甚至會……」
「我願意聽。」
「呃……」對著那雙渴望急切的眼神,牛犇愈發仔細小心,字斟句酌說道:「關於復仇,這些年我想過很多,最終的理解是,復仇不是為了死者而為。」
「嗯?」才聽第一句,少年就禁不住要皺眉。
牛犇說道:「人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一死百了,情不情願都是如此。怨氣、不甘、憤怒,和仇恨,這是活人的情感,活人把自己的情感強加給死去的人,創造出許多不該有的辭彙。『死不瞑目』,死人哪會知道自己是睜眼還是閉眼?『地下有知』,那是神話故事;因果報應也是活人間的恩怨糾纏,而不是死後搬弄是非。」
「.……沒有神仙……」冷彬大概把握住要點。
「沒有神仙,沒有鬼魂,所以不存在死後如何如何。但在活著的人心裡,有些事情放不下,有些情感必須宣洩,又不能說是為了自己,於是就把根源歸到死去的人身上。」
火堆旁的傭兵派出代表,朱莉帶著兩個人去到機甲旁邊,與小托馬斯說些什麼,時而會把視線轉到這邊。牛犇朝那邊看了看,繼續說道:「簡而言之,報仇不是為了安慰父母,而是為了自己。」
「這不是自私?」冷彬輕輕皺眉。
「你在乎?」牛犇看著他反問道。
「我……」
「我在乎,你也應該在乎。」
主動給出自己的答案,牛犇接下去說道:「報仇是私事。是私事,又怎麼能不自私?你找到仇人,殺死他,你就變成他的子女的殺父仇人,他們會來找你復仇.……你能說,他們是高尚的?」
「.……立場問題。」
「立場由慾望而生,在這件事情上,決定立場的是私慾。聖人教人以德報怨,佛家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的不是手裡的刀,而是仇恨、和與仇恨類似的各種私慾。」
聽完這番話,冷彬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之後輕輕搖頭,問心自語。
「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但……我會儘力做到另一件事。」牛犇看著他認真說道。
「是什麼?」
「弄清楚復仇的對象。」
「避免牽連無辜?」冷彬明白了他的意思。
「讓自己求一點心安。」牛犇嘆了口氣:「仇恨可以給人力量,但是會讓人痛苦,懷有仇恨的人最了解這點。無論復仇本身,還是復仇的時候避免錯殺,最終為的是讓自己過得好一些,本質上依然是私慾。聖人講的那些道理,說難也難,說簡單其實也很簡單,只要把慾望放大到眾人、乃至天下人身上就可以。可惜.……你是小民,我非聖賢,放不下仇恨,做不來偉大,可又不想因為慾望發瘋,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到自己的心安理得。」
牛犇不是一位合格的說教者,對一個久居山野,沒讀過書、連城市都沒有見過十幾歲少年而言,這番話過於飄渺。即便他少懷「壯志」,抓住一切機會學習,仍難全部理解。不過幸好,他有別人沒有的東西,在對仇恨的自身體驗上,冷彬對話中提到的痛苦、力量有最直觀感受,因而才可以明白意思。
「按照你所說的,我的仇沒辦法報了。」
找准報仇的對象以求心安.……按照這個標準,當兵被炸死在戰場,找誰去?
「那也不一定.……無論聯邦還是星盜,都可以拿來當仇人看待。」
「你這樣想?」少年大為驚詫。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這樣想。」
「那樣的話,你也是我的仇人。」
「這是你的權利。」牛犇認真說道。
「我……」少年思索片刻后搖頭,堅定說道:「你不是我的仇人,這沒道理。」
牛犇欣然說道:「你說的對,這沒道理。另外,剛剛我有了一個想法.……咳咳!」
略有些激動情緒導致胸口再次作痛,牛犇吸了口氣將其慢慢平復,緩緩說道:「我有一個想法,或許能適合你的情況、不,是幫助你找到立場。但你需要認知時間,還需要增加學識和閱歷,你得從山裡走出去,多學、多看、多想,才有機會理解、把它變成自我認知。」
「什麼想法這麼奇怪.……能不能先說說是什麼?」
「嗯……」牛犇沉默片刻,輕輕說道:「以戰爭為仇。」
「?」
「你的父母死於戰爭,這場戰爭就是你的復仇對象,如此,你就有了立場。」
少年從未聽過這種論調,訝然問道:「然後呢,我該做什麼?」
牛犇看著他的眼睛回答道:「復仇。消滅這場戰爭。」
少年神情越發茫然,問道:「消滅這場戰爭?我……該怎麼做?」
假如葉飛在場,或者把小托馬斯叫過來,此刻定會一拍大腿,激動的語氣告訴冷彬:消滅戰爭的最佳方式就幫助一方消滅另一方;之後再舉出若干例子,解釋N種道理,儘力把這個已經非常強大、而且有著無限潛力的少年拉至麾下。至於他能否消滅戰爭,能否在這個過程中找到平靜……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
牛犇沒有那麼做,而是嘆了口氣,苦笑著說道:「消滅戰爭,理論上有很多種方式,實際上都不可靠。這樣吧,你先想想這些事情,回頭我讓牛二給你看點東西.……行動上,當前我們應該設法讓龍老闆活下來。」
「去軍營吧。」少年的話脫口而出,「你說的對,軍營能夠幫助老闆復原。」
繞了這麼大一個圈,終於等到他自己講出來,牛犇長舒一口氣。
機甲那邊,小托馬斯從座艙出來和朱莉等人爭論著什麼,氣氛有些激烈。
「不過,軍營未必允許我們進去。」不想去的時候不覺得,想去了,少年忽意識到軍營不是誰想進就能進,不禁有些擔憂。
「不用擔心這個。」牛犇注意到他的視線和表情,心頭微動,故意問道:「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找托馬斯打聽能否將功贖過,希望替軍隊做些事情.……我覺得這是策略,以退為進,試探口風,順帶嘗試拿回裝備。」
不知不覺開始改換立場思考問題,少年轉回頭問道:「那些人,你打算怎麼處理?」
問的時候,少年不知道牛犇心裡多麼震驚,更不知道牛犇已經看穿其槍法神準的奧秘所在,感慨到幾乎說不出話。
「.……將功贖過,那也挺好的。」
緩緩壓下心頭情緒,牛犇伸手拍拍少年的肩膀,站起身說道。
「正好有個差事。」 ……
「散播量子通訊設備抵達的消息?」
聽過牛犇給出的差事,二十幾名傭兵人人瞠目,半天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白了,這是假.……」
叫喊的人猛地住口,將後面的內容被生生咽回肚子,面孔被氣息漲得通紅。周圍傭兵多數把頭低下,也有人悄悄埋怨他道破天機,使得大家原本可以得到的脫離機會變得渺茫。
「是真的。」牛犇知道眾人擔心什麼,擺手說道:「稍後,你們可以派幾名代表隨我去軍營,親眼看著它工作。」
啊?
在場的人再次驚呼,不同於剛才,這回是發自內心感到不解。
「為什麼?」
「難道是……」有機敏的人再次有了猜測,卻不敢像剛才那人一樣叫出來。
「緩兵之計,可以這麼理解。」
牛犇道出其心中想法,接著說道:「不管怎樣,大家只需要設法去到索沃爾,把此行發生的事情說給別人聽,就算完成委託。」
沒有誰理解這番話的用意,人人心裡覺得荒唐。
這算什麼差事!
設想一下,假如牛犇真的只想這樣,完全沒必要說出來,只需發還裝備把人放走就好。兩者之間非要找點區別出來,在於牛犇如果不講,可能有人會擇地躲避亂局,等到戰爭有結果之後再決定是否出山。
看著眾人疑神疑鬼的樣子,得福鄙夷說道:「猶豫什麼呢?都傻了不成!告訴你們,牛大老實而且善良,才會給你們一次自我挽救、還能賺錢的機會。俗話說得好,錯過這個村沒這個店,到底干不幹!」
「不幹可以滾蛋,也可以跟我們去軍營,幹活、打仗或者坐牢!」小托馬斯隨聲附和。
「.……我接受!」威逼利誘,有人當先站出來,接著應聲一片。
「我接受。」
「我也接受。」
很簡單,不接受不能拿回裝備,在這種地方兩手空空,和等死有什麼區別。
有些奇怪的是,真有人選擇不同道路。
「我要留下來。」
對著小托馬斯詫異的目光,朱莉送出撩人眼神,再轉回到牛犇身上。
「我和你們去軍營,然後.……隨便你怎麼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