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肖陽從來不知道沈水煙和季童的故事,她偶爾提起過,卻從未完整的訴諸此事,他也從不過問,不是因為他並不關心,而是他在等著她對他坦誠相見。當她認為時機到來時,她一定會主動告訴他。
那個人始終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個難解的結。
他們經過一陣痛苦的折騰之後,肖陽無比珍惜沈水煙依偎在自己懷中的時刻,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找一個另外的時機告訴他整件事。
然而,她開始說了。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比我大一歲,像個大哥哥,一直照顧著我。”她停了一下,似乎在調整情緒。
“八歲時,他出國留學,每個月給我寄一封信,他把我稱為‘我的小新娘’,說他是我唯一的新郎。”肖陽放在沈水煙肩膀上的手臂因為這個稱呼而不自覺的輕微收緊。沈水煙轉頭,伸手放在他手背上,問他:“如果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肖陽搖搖頭,說:“我想聽你說下去。”
沈水煙便繼續說:“他二十一歲時才回國,我當時在法學院讀大三,他突然笑著出現在教室門口時,我根本認不出他來。擦身而過時,他拉住我的手臂,說‘你就是我長大了的新娘子嗎?’”
“我被他嚇到了,他拿出一張我們小時候的合照,伸手點了點我額頭,說‘我再不回來,你就會被拐走了。’我到這時候才把他認出來。”
“在他身上,我一直是後知後覺的。所以我們經常吵架,我覺得他太衝動,太急躁,他覺得我散漫,對他不夠用心。”說道這裏,沈水煙無可奈何的笑了笑,看著肖陽說:“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累積起來後,才會覺得無法跟我結婚。”
肖陽抱緊她,說道:“我以後都不會了。”
沈水煙往他身邊靠近一點,接著說道:“有一天,他興奮的回來告訴我,麵試成功了,他一直想成為一名報道真實的記者,他不喜歡中國弄虛作假的行業風氣,而在國外學的也是新聞記者專業。”
“我們很高興,為了表示慶祝,去了一家剛開業的西餐廳。”沈水煙的聲音開始顯得有些混沌,臉上的表情呈現出一種在記憶中摸索的狀態。
“吃完飯後,突然有人拉著小提琴靠近我們,這時我才發現,餐廳的燈光和音樂都跟先前不一樣,他突然向我求婚了。”
當時,季童笑著站起身,在眾人注目下,在沈水煙身邊單膝跪下,說:“我,季童,娶你,沈水煙,已經經過雙方父母的同意,已經經曆了兩個心的驗證,已經跨越了十三年的時間考驗,和幾萬公裏的距離考驗。沒有什麽能夠改變我從小立定的決心,我娶定你了,你要嫁嗎?”
沈水煙目瞪口呆,她朝季童懷裏撲過去,笑中帶淚的答應了他的求婚。
肖陽做好了傾聽一切的準備,所以他壓抑著這些話對他帶來的心理衝擊。最重要的是,這是一道他和沈水煙必須同時一起跨過去的坎,他無法逃避,也不能逃避。雖然會心痛,但跟身邊這個女人比起來,他承受的輕的多。
他暗自慶幸,自己能夠在她身邊,聽她說這些話。
“然後呢?”他問,聲音輕柔。
“然後我們開始籌備婚禮,但是他非常忙,單位為他特意新開了一個專欄,先前一篇關於同性戀的報道令他聲名大噪。也許是出國國的原因,他的見解總是獨到得令我吃驚,我和他在一些事情上的看法會完全相反。有時候,我會懷疑,跟他結婚的決定是不是錯的。”
“但是他深信不疑,不管吵得多厲害,他都不允許我把婚姻牽扯進來。”
“後來,他報道了一件囚禁性侵事件,這篇報道備受關注,一些政府領導甚至因此而丟掉了官職。”
肖陽問道:“一個5歲小女孩被囚禁在一間咖啡廳裏,供上層人士玩樂的報道嗎?”
沈水煙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不是5個,是15個,而那隻是被發現的人數,有些孩子因為承受不住摧殘死掉了,屍體被悄悄處理掉,而進入那間偽裝的咖啡廳的,都是一些知識分子,其中包括律師、教授,甚至政府官員,它的私下經營,是經過默許的。”
“我看過那篇報道,當時很震驚,後來網絡上有一個視頻,是一位近五十歲的女士,訴說著自己逃出咖啡廳的經曆。”
“對,那間咖啡廳存在了很長時間,很多人都知道,它的主顧其實非常多,其中甚至包括記者,但是沒人敢報道。”
“真相公布出來以後,季童每一天都遭受到四麵八方的攻擊,公司裏的同事明目張膽的嘲諷他,隻有他們主編還支持著他。而我們的新家,經常會收到匿名恐怖信,晚上有人偷偷在我們門前倒垃圾和動物的殘肢。我查看了小區的監控錄像,將那些人告上法庭,他們才稍微平靜一點。”
“但那隻能緩和家裏的情況,季童那邊並沒有改善,被事件牽扯到的人,或者他們的親人不斷到報社找他的麻煩,他幾乎沒有一天是可以安安靜靜度過的。”
“那段時間,他暴躁易怒,有時候會自言自語,問:‘中國的法製呢?言論自由呢?中國的記者都是這樣活著的嗎?’他會兩眼無神的從沙發上偏過腦袋,看著我說:‘媳婦兒,跟我到國外去吧?在國外你能成為比這裏任何人都厲害的檢察官的。’”
肖陽知道沈水煙的回答,隻要她年邁的父母還在中國,她就永遠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沈水煙緊緊抱住無可奈何的季童,讓他把頭埋在自己懷裏,他顫抖著,壓抑著哭聲。那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心疼這個男人,他根本沒有做錯什麽事情,隻是堅持了正義,而這,不正是生而為人最應該做的事情嗎?
然而,他卻在因此而備受責難。
那段時間,惡意報道的事件頻發,不分黑白的群眾將季童也歸為這一類人,說他是“最會編故事的記者”,那位女性在網絡上發出的視頻,是唯一能夠證明他的證據,隻是那時候,這個男人已經深睡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了,至死,他都背負著沉重傷痛的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