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四更天了。蘇嬿婉咬咬牙，終究還是獨自一個人去到了後花園。
她一身的素服，隨意挽了發髻，走在花園之中。她忍不住在心裏暗笑，自己一定是瘋了。於情於理，她此時此刻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不過，她還是準時來了，她說不清楚自己來到這兒的目的是什麽。仿佛一個人孤獨久了，做出任何事來，都不再需要所謂的目的。
隻有你想不想去做而已。
正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涼風中，忽然迎麵便撞上了一個人的胸膛。蘇嬿婉抬起頭，淩良時高瘦的身體赫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他一如既往地蒼白著臉，上揚的嘴角正掛著好看的微笑。他一身淡藍色的長衫，頭發微微係在頸後，背在身後的手上，拿著一把掛著流珠的折扇。看上去，與京都裏常見的貴家公子別無二樣。不過，此時此刻，他的身上，卻總有一股教人說不出口的氣息。
蘇嬿婉輕輕後退幾步，冷眼看著他。
淩良時輕輕把折扇打開，一臉輕浮地看著蘇嬿婉，那神色，仿佛在說:我一早就猜到你肯定會來。
蘇嬿婉輕皺眉頭，冷聲道:“我今晚到這裏來，隻是想告訴你，我，是你大哥淩良卿的正室夫人，是淩府的大少奶奶，也是未來淩府的大夫人……”
未等蘇嬿婉把想了幾乎一夜的腹語全盤托出，淩良時卻忽然哈哈一笑。
蘇嬿婉惱怒道:“你笑什麽？”
淩良時卻不回答，隻是自顧自地搖起了扇子，絲毫並不打算告訴蘇嬿婉，自己到底在笑什麽。反而轉身就要離開。
蘇嬿婉咬著牙，氣勢洶洶地跟了過去。
淩良時忽然彎腰轉過頭來，差一點便把嘴唇貼到了蘇嬿婉的臉上。
蘇嬿婉瞪大了眼睛，立刻後退了幾步。
淩良時嘴角上揚，看著蘇嬿婉的眼睛，沉聲說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假裝糊塗?淩良卿根本就不喜歡你，他現在一心一意要做的，便是怎樣才能休了你。”
蘇嬿婉冷笑:“這些，隻怕與你無關。”
淩良時忽然用手捏住了蘇嬿婉的下巴，強迫她看向自己。
“與我無關?那你說說，你為什麽這麽晚，還要來見我?”
蘇嬿婉用手掰著淩良時的手指，卻發現根本沒有辦法掙脫，這個看上去虛脫不堪的男子，此刻，力氣卻出奇的大。
淩良時的嘴唇愈發靠近蘇嬿婉的櫻唇，蘇嬿婉緊緊閉上了嘴巴，眼神裏滿是驚慌失措，手舞足蹈。
淩良時卻忽然一把將其鬆開，對著蘇嬿婉聲音低沉地說道:“你既然不肯說實話，那就讓我來替你說。”
淩良時目光愈發顯得魅惑至極，蘇嬿婉仿佛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她之前從來沒有感覺過的氣息。仿佛，這個十八歲的淩府三少爺的單薄瘦削的身體上，正背負著她始料未及的秘密。
“我從出生到現在算起，隻見過我的母親三次。從母體降生時，十六歲弱冠時，以及，今日歸家時。”
淩良時又忽然說起了關於他自己的事，倒教蘇嬿婉愈發迷惑了。
“你知道那種滋味嗎？”淩良時把頭轉向了天空。“一個人，從天亮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天亮，就這麽帶著一個不知能否實現的願望等下去的滋味嗎？”
他再度望向蘇嬿婉，蘇嬿婉看著淩良時的臉，仿佛自己能感覺到他血液裏一直流淌的東西，是什麽。在這一點上，蘇嬿婉是敏感的，隻有經曆過歇斯底裏的孤獨的人，才會在一瞬間，迅速辨認出，誰，才是自己的同類。
“我果然沒有看錯。我的大少奶奶，現在你能告訴我，到底為什麽，你要來見我了吧？”
淩良時微微一笑，仿佛這一切不過是他隨便說說而已，他絲毫沒有把剛剛的話放在心上似的。
蘇嬿婉輕輕吸了一口氣，看著他的臉，說道:“是的。我承認我對我今後的日子沒有半點的把握。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我來找你，是因為，我對你很好奇。為什麽你要偽裝自己，把自己裝成一個懦弱的男子。你既然選擇了偽裝，就要偽裝到底，又何必在我麵前暴露出本性?”
蘇嬿婉狠了狠心，終於說出來這番話語。淩良時看了她半晌，才淡淡地回答道:“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想必也是你一直在困惑的，是吧。”
蘇嬿婉一時語塞，淩良時忽然看了一眼天空，月亮已然掛到了西天，繁星點點，風兒輕輕吹拂著花園裏每一朵努力盛開的花朵。它們掙紮地汲取著來自天和地的養分，想要在這爛漫的季節裏，得到最多的目光留戀與誇讚。
這是花朵的命運。
“有時候，我們的生命就像這些花一樣。永遠都是在為別人而活著。自己所能占有的，無非是那條汲取養分的根莖。”淩良時指著花園裏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鮮豔的花朵，接著說道。
“得到別人寵愛的花，生長得雖然會愈發嬌媚，但開發的時間卻要歸咎於這人對它的喜愛程度。而靠自己頑強活下去的花，開發的時間雖是最長的。你，想要做哪種花?”
哪種花?
蘇嬿婉隻覺自己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但是她此時此刻，卻又不能顯露出自己已然領略了淩良時所說出的這種與他本該有的年紀相悖的話語。
淩良時慢慢後退，對著蘇嬿婉微微一笑:“大少奶奶，我先行一步了。”
蘇嬿婉正欲說什麽，淩良時已經快步地走出了後花園。
真是一個教人琢磨不透的人。蘇嬿婉苦笑著，自己隻怕是瘋了，和這樣一個自幼患病，離家十八年的人說出這麽一番肺腑之言。她很想在此時此刻嘲笑一下自己，不過，她卻實在嘲笑不出口，因為當她看見後花園裏一片花海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這輩子都隻能夠做第二種花。這是她蘇嬿婉的宿命。專屬於她蘇嬿婉的命運。
她想到這裏，便移步回到自己的住處。四處都是靜悄悄的。執夜的丫鬟睡得忘乎所以，蘇嬿婉偷偷地回到自己床上，忽然笑出聲來，隨後，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流淌出來，落到地上，碎成晶瑩剔透的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