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淩府男丁,三代削薄。老夫人共育有兩子一女。長子淩峰,配妻白氏,侍妾柳姨娘。隻有白氏所生一子,即大少爺淩良卿。次女淩荷,遠嫁東梁。小子淩雲,先娶妻許氏,然許氏命薄,隻生一女,即當今的莞妃娘娘,隨後便撒手人寰。而後淩雲又續娶殷氏,殷氏所生兩子,即二少爺淩良寒,卻因故不知所蹤;小少爺淩良時,又先天體弱,始終寄養在離山菩提寺。
按理說,偌大的家族,理應子孫成群,淩家子嗣竟削薄到如此地步,實在教人難以揣測。
母憑子貴這話,不論放在哪朝哪代,俱是沉甸甸的,自有它的道理。一個女人若無子嗣,縱容再有花容月貌,男兒一般的手腕,也難免不遭人白眼。因此,淩府諸位夫人女眷中,當屬柳姨娘的日子過得最為清苦。
她原本是極受大老爺寵愛的一個侍妾。生的花朵一樣的模樣,肚子卻始終不爭氣。大老爺仙去後,又有白氏日夜欺壓著,幾乎喘不過氣來。若不是因白氏年紀漸漸長了,心境愈發慈悲,隻怕她早就被白氏給趕出淩府去,白氏留著她,不過給自己留存一個寬和大度的美名。
柳姨娘對白氏的恨,既來自於白氏對她的冷眼相待,又來自於自己對自己的不盡恨意。她恨自己沒有子嗣,又恨自己沒有白氏治家的手段。身份卑微的她,這片遺恨又無從發泄,竟鬼使神差地轉移到蘇嬿婉的身上來,自從三年前蘇嬿婉嫁入淩家,她便極少安分,總要生出一些事端,以顯露出淩家還有她柳月婷的一席之地。
蘇嬿婉來至柳姨娘的住處時,時辰已近申時。柳姨娘正坐在房內閉目,忽聽下人說大少奶奶來了,嘴角立馬垂了下去。無法,卻隻得起身相迎。
一見到蘇嬿婉,柳姨娘臉上立刻就掛上了笑容,不過皮笑肉不笑而已。她模樣仍舊端莊,年紀尚輕,風韻猶存。不過身體卻異常瘦削,難掩一身的倦態。
“我的大少奶奶,今兒不知吹得哪股風,把你這麽金貴的人給吹到我這破頭瓦地了?”柳姨娘一開口,便是一句尖酸刻薄的挖苦話。蘇嬿婉卻也不在意,亦不搭話,隻輕輕地落了座。
柳姨娘暗暗啐了一口,又笑臉相迎道:“不知大少奶奶今日到我這,所為何事?”
蘇嬿婉掃了一眼柳姨娘的住處,雖略顯簡陋,卻也幹淨利落,不失做妾的本分。
不過,柳姨娘的臥室裏,卻隱隱地傳來一股淡淡的幽香,竟不同於尋常的熏香味道。
“不知姨娘熏得是什麽香,倒怪好聞的。”蘇嬿婉微微一笑,道。
柳姨娘神色忽然倨傲了起來,不過卻隻是一閃而過。笑著說道:“這香啊,原是當年老爺健在時,特地從西昆為我帶回來的青雲香。隻巴掌那麽大的一塊,我都舍不得用,今日隻略用了些,倒教大少奶奶嗅見了。”
蘇嬿婉心下裏卻不住起疑,西昆的青雲香?她自幼隨父母住在西昆,從來沒有聞過這種味道的青雲香,她隻當自己沒有把西昆的熏香全都見識過,便未放在心上。
蘇嬿婉輕喚了繡荷一聲,繡荷便把記著月例銀子的賬簿呈了上來。柳姨娘一見是賬簿,心下裏便已知曉蘇嬿婉來她這裏所為何事了。
她冷著眼,正要先發製人,卻未曾想蘇嬿婉已然先開了口:
“姨娘,別人不知道你,我自是知道的。姨娘在淩府的日子,確是難過。每月裏的月例銀子,不過五兩,實在是難以過活。就連小小的熏香,竟也舍不得用。”
柳姨娘聽著蘇嬿婉挖苦她的話語,頓時惱的緊咬牙關,隻死死盯著蘇嬿婉。蘇嬿婉亦不正眼看她,隻自顧自地翻看賬簿。
“聽聞姨娘母家忽然失了事,竟不知出了何事,倒把姨娘急得這般糊塗,連人也分不清楚了。”
柳姨娘冷哼一聲,道:“勞駕大少奶奶費心了。我母家失事這一茬兒大少奶奶先別管,隻說說我怎麽連人也分不清楚了?我是不識得老夫人了,還是不認得二夫人了?”
柳姨娘把淩府的主母說了個遍,單單沒提大夫人白氏同蘇嬿婉,她自是故意省過了她們兩個,隻聽蘇嬿婉怎麽說。
蘇嬿婉卻不慌不忙,淡淡地說道:“我看姨娘,似乎是分不清主次了。既然想多領些月例銀子,理應先回複大夫人,大夫人應允了,再來找我批準。怎麽姨娘直接找了一個小小的侍妾來?她一不管家,二不明事理。姨娘自己說說看,是不是連人,也分不清楚了?啊?”
柳姨娘卻絲毫沒有屈服的樣子,回嘴道:“大少奶奶,不是我這做姨娘的多嘴,試問現如今的淩府,未來唯一的老爺,不就是大少爺麽。誰是主,誰又是次,不都是他的一句話嗎?嗬,怎麽,難不成大少奶奶看不起我們這些做侍妾的人麽?不知大少奶奶又可曾聽過這句話——風水輪流轉,不知到誰家。”
蘇嬿婉忽而冷下了臉,厲聲道:“柳月婷,我尊你一聲姨娘,還是看在你侍候過老爺的份上。風水輪流轉這話我倒是沒聽過,我隻知道,這輩子,你也當不上淩府這個家。繡荷,給我記上,柳月婷不顧家規,私領月銀,從今日起,克扣三個月的月奉。若不服氣,隻管去回老夫人大夫人去。我蘇嬿婉倒要看看,這風水,什麽時候能從我這轉走!”
柳姨娘氣的直咬牙根,卻半天不敢言語,她實在沒有料到蘇嬿婉竟能變得如此苛刻,她之前,一向是有些軟弱的。可現如今,她所施的手段,講的話語,竟與當年的白氏一模一樣。她隱約地從蘇嬿婉身上看到了白氏的身影,倒教她頭目一陣暈眩。蘇嬿婉冷眼旁觀,接著說道:“誰是主,誰又是次。的確是大少爺一句話的事。不過,姨娘可別忘了,當年這話,你也對大夫人說過。可現如今,你,又怎麽偏偏落得個這般淒慘的下場?哦,是了,隻因姨娘既不是正室,也無有子嗣。當年老爺這麽寵愛姨娘,可姨娘為何偏偏無子呢?”
蘇嬿婉冷冷一笑,便對繡荷吩咐道:“繡荷,我們就別打擾姨娘細細思索其中的緣由了。待會子,還得伺候老夫人用膳呢。哦,是了,姨娘的青雲香可真是好聞,我小時候,家裏就住在以盛產熏香而著名的西昆。西昆的青雲香共有三十七種,每一種的香氣俱不相同。我適才聞了聞姨娘攢了十幾年的青雲香,竟是最特別的碎紅青雲香。裏麵有一味香料,最是芳香無比,卻又不惹人厭煩。”
柳姨娘忽而瞪大了眼睛,嘴唇竟也跟著顫抖起來。
“那味名喚碎紅的香料雖好,不過婦人卻實在無福消受。隻不過於每年盂蘭節時,掛在自家的門口上,聽說,那些因故滑落母體的胎兒所化的怨鬼,便不敢作祟了。姨娘可知為何?”
蘇嬿婉忽然微微一笑。未等柳姨娘回答,便輕輕吐出幾個字,柳姨娘卻再也支撐不住,竟兀地跌倒在地——
“碎紅,是西昆婦人常常用來脫胎之物。雖有異香,久聞之,卻可,致不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