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眾人皆沉默著,獨柳姨娘款款行至在白氏身旁,稱喜道:“夫人,咱們淩家可終於要添丁進口了,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依我說啊,咱們還是擇一良辰吉日,讓大少爺把小柔姑娘娶進咱們淩府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白氏卻冷冷看了柳姨娘一眼,柳姨娘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了起來。


  “你算是什麽東西?竟也敢擅作主張,要我們良卿隨隨便便娶一個來路不明,肚子裏不知懷了誰的種的狐媚賤貨?”


  白氏一臉怒色地看著柳姨娘,指著她的鼻子罵道:“柳月婷啊柳月婷,自從老爺仙去後,我看你果真是日漸跋扈,失了做妾的本分!今天,當著老太太的麵,我倒正要好好地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什麽是正經的主子,諂賤的奴才!”說著,便伸出手來,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柳姨娘一屁股跌倒在地,麵色紫暗,用手護住了臉頰,隻用眼睛直直地看著白氏,卻一聲不敢言語。亦無有下人敢去扶她起來。


  白氏冷冷地看了蘇嬿婉一眼,一向以和藹素雅示人的她,此刻,卻實實在在地拿出來一個正經夫人的威嚴。


  “自古以來,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今天別說老祖宗坐在上麵,就是老爺坐在一旁,我也要照打不誤。哼,一個賤妾,不過仗著自己生了一張狐媚的臉,做了幾件討主人歡心的小事,怎麽,就妄想爬到主母前頭來了?簡直是白日做夢,…”


  “夠了!”淩良卿忽然疾呼一聲:“母親,你不必再多言了。蘇嬿婉,是我必定要休的。葉小柔,也是我必定要娶的!”


  “放肆!”老夫人皺起眉頭:“良卿,你怎能失了禮數,說出這等傷風敗俗的蠢話?”


  淩良卿拱拳行禮:“祖母,良卿求您老開開恩吧,良卿知道祖母大人您一向是最疼良卿的,小柔的父親為救孩兒,已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祖母,您就發發慈悲,替母親應允了吧。”


  白氏站立在蘇嬿婉身邊,卻不顧聲嘶力竭的淩良卿,隻淡淡地說道:“淩家,自然是有恩必報的。可當年,若不是嬿婉的父親不顧蘇家的安危,收留你的父親在蘇家養傷,老爺又怎能平安歸來,加官授爵?嬿婉,你大可放心,淩家,絕對不會做出過河拆橋的事來。”


  蘇嬿婉咬著嘴唇,豆大的淚珠在眼眶裏不住打轉兒,卻始終不敢下落,隻得吞到腹內,感受著藏在淚水中的酸苦辛鹹。


  白氏上前,忽地跪倒在地,麵向老夫人,說道:“老祖宗,我有心趕走這狐媚賤貨,隻是良卿卻已然被她迷的失了心竅。實在是我教子無方。又念她身懷六甲,還望老祖宗發發慈悲,就收下這女子做咱們淩家的媳婦兒,指給良卿做妾吧。”


  老夫人看了白氏半天,終究點了點頭,說道:“罷了,事已至此,亦是別無他法。良卿,你便與你母親各退一步,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切不能因為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辱沒了咱們淩家的門風,教外人笑話了去。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淩良卿狠狠地看了蘇嬿婉一眼,隻得行禮道:“既如此,良卿謹遵祖母吩咐教誨。隻不過,從今往後,我卻決不能與蘇嬿婉再存夫妻之實!”


  字字誅心。蘇嬿婉實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因何使得淩良卿如此憎惡於她,教他說出這麽一番的決絕之語。她隻覺這一切仿佛都是一場戲,此刻,她既是戲中人,又是看戲者,這倒教她覺得很是可笑。


  蘇嬿婉輕輕走到白氏身邊,咽了眼淚,把白氏攙扶了起來,又重新跪倒在地,亦麵向老夫人。


  老夫人看了一眼蘇嬿婉,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嬿婉呐,去吧,今天晚上,你辛苦了。明日便好好地歇息,也不必為我的飲食起居操心了,這些事,隻叫下人去做吧。”


  蘇嬿婉輕輕叩頭,哽咽道:“老祖宗,伺候老祖宗是嬿婉心甘情願的事,老祖宗若不叫嬿婉伺候,嬿婉隻怕再也不能安生了,還望老祖宗開恩,準許妾身明日接著伺候老夫人。”


  老夫人看了看跪倒在地,無比嬌弱的葉小柔,又掃了一眼不住扣頭的蘇嬿婉,終究說道:“罷了,明日,你再接著來伺候我用膳吧。”


  一直未開口的殷氏冷眼旁觀,卻忽然說道:“老祖宗隻怕被他們這麽一鬧,也乏了。罷了,今日之事,就到這裏,就此停住罷。你們誰要敢把今日裏的所見所聞傳了出去,若跑到我的耳朵裏,可仔細著你們的皮!”說罷,將屋子裏的下人們都看了一個遍。


  又吩咐道:“來人啊,把大少爺和小柔姑娘扶起來,夜色不早了,都伺候歇息吧。”


  淩良卿和小柔一齊行禮,退下。


  殷氏扶起老夫人,帶著一並丫鬟起身前去歇息。內堂裏,隻留著白氏,蘇嬿婉,繡荷和柳姨娘。


  柳姨娘卻未待白氏發落,自己倒從地上掙紮站起,向白氏行禮後訕訕離開。


  蘇嬿婉垂頭不語,心裏卻已然是苦澀萬分。


  白氏緩緩坐在老夫人先前的位子上,命嬿婉奉茶。蘇嬿婉立刻吩咐繡荷去煎了熱茶來。親自為白氏吹涼。


  白氏接過茶盞,淡淡道:“自今夜起,你也該知道,你今後在淩府中,該是怎樣的一番形容了吧。”


  蘇嬿婉含著淚,輕輕點了點頭。


  “我佑得了你這一時,卻護不了你這一世。我隻告訴你八個字,在良卿麵前,要做到不爭不搶,自求多福。隻有這樣,你淩府大少奶奶的位置,才能坐穩。你,可記住了?”


  白氏言語之間,卻透露出不盡的淡漠來。


  蘇嬿婉再次把淚水吞到腹內,說道:“妾身明白了。”


  白氏便起身,再不看蘇嬿婉一眼。此刻,她每走一步,都似乎洋溢著自信與倨傲。她以背影向蘇嬿婉宣告,隻有像她這樣,既是正室,又有子嗣的女人,才理應得到榮華富貴,理應受到下人尊敬。


  繡荷輕輕扶住蘇嬿婉,蘇嬿婉便再也支撐不住,淚水幾乎打濕了繡荷的半邊衣裳。


  苦等三年。她未曾想過,等來的,卻是這樣的一番局麵。


  苦等三年。她未曾想過,等來的,卻是要在今後的日子裏,受人恥笑,遭人白眼。


  苦等三年。她未曾想過,等來的,卻是自身難保,救濟受苦的父母兄弟,亦是難上加難。


  “繡荷,我怎麽忽然之間,覺得自己無比勞累。我的心,像是碎了一樣,我的心真的好痛,繡荷,我好想休息啊……”蘇嬿婉緊緊抓住繡荷的手,喃喃自語,淚水沉濃。


  “好,好,繡荷這就伺候小姐歇息……”繡荷也眼含淚水,卻不敢哭出聲來,隻吞淚哽咽著扶著蘇嬿婉。


  “繡荷,你記住,以後,淩家的大少夫人就是良卿懷裏的那個葉小柔了,我蘇嬿婉,隻能不爭不搶,自求多福了……”


  蘇嬿婉被繡荷踉蹌著扶到自己的臥室後,隻覺臥室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淒清如許。窗台邊上的那盞燈火卻還留有一絲殘光。金釵靜靜地躺在蠟台邊上,似乎在訴說不盡的悲哀往事。蘇嬿婉掃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此刻已是梨花帶雨,無比憔悴。嗬,多麽俊俏的一張臉蛋,比那名叫小柔的女子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他淩良卿,為何偏偏要休了自己?

  蘇嬿婉輕輕坐在窗前,皎潔的月光再次溫柔向她傾灑,如同三年間無數個夜晚。此刻,她卻隻覺月光刺骨冰寒,再沒有當時的溫暖與期盼。


  難道,這裏的一切,都即將不屬於自己了嗎?而自己,也即將不屬於這裏的一切了嗎?

  蘇嬿婉正苦苦思索著,卻忽然發現,先前那隻撲火而亡的飛蛾,又再一次活了起來。它的翅膀雖已然被灼焦,卻仍舊不依不饒,再一次地爬向了燭台。


  蘇嬿婉注視著這不知死活的飛蛾,在那一瞬間,竟忘記了自己的苦痛與失意。


  那飛蛾,在燭火即將消亡的一刹那,終於到達燭火頂端,它懷抱最後一絲光芒,與燭火一同灰飛湮滅了。


  在那電光石火間,蘇嬿婉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所流淌著的,不再是盈滿悲涼的血液,而是,一股她之前從未感受過的力量。那力量,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仿佛一直藏在她的內心深處,隻不過,在今日,才終究得以顯露。


  在那個有著很明亮地月光的夜晚,一個即將被丈夫,被夫家拋棄的女子,正以嶄新者的姿態,去迎接屬於她自己的命運……


  專屬於她蘇嬿婉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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