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四十五章 冬至
雪山上的第一次交手,任平生躺了半個時辰,才慢慢掙紮起來。被老頭一頓胖揍之後,活動下筋骨,竟然毫發無傷,表麵肌膚,更無青於;就是那種徹骨的痛,比受傷更痛。
好不容易下得山來,回到鐵匠鋪,已近午時。師傅倒沒問他死去那了,隻是交代一句,“今天落下的劍胚,自己晚上補。”
好在師兄仗義,傍晚離開鄉正衙門,就過來幫忙補煉劍胚。一晚上,免不了喋喋不休,問不出師弟早上到底去那鬼混,緊接著又是好一通苦口婆心,人情世故,真知灼見;聽得任平生頭皮發麻。
第二天一早,他仍是去了那片雪山崖坪,絲毫沒有猶豫。不是不怕那黑衣老頭,而是,你要練劍,就沒法躲。
再說了,一次躲過,就會次次想躲,從此抬不起頭來。這不是道理,而是過去近十二年的光陰裏,他深有體會。
這一天,他根本沒機會練劍;到那崖坪的時候,老頭已經在哪裏等著。然後,又是毫無意外一頓好揍,痛徹全身,直至再站不起來。
第三天……第八天,師兄陳木酋,感覺小師弟每日加班補煉劍胚的數量,越來越多!
“我說師弟啊,你是不是有點早熟過頭了?到底拐了哪家的閨女?跟師兄說,這事,不丟人。要是她家有姐姐,以你師兄我這一表人才,加上現在的地位。咱兄弟倆把人家姐妹一起分了,肯定也不在話下;倒能成就傳遍不歸山的一番佳話……”
任平生沒力氣跟他瞎掰,隻搖了搖頭,繼續打鐵。明天,還得早起哪。
“你總是這樣悶聲不吭的吃獨食,就不太好了。”
……
轉眼冬至臨近;某一天,任平生突然驚覺。自己這些時日,哪裏是在練劍,簡直就是專為挨揍而去的。劍在手中,人在絕嶺,卻早已經沒了出劍的感覺。
至於劍心何在,劍意何去,全無蹤跡。
那老頭,果然居心叵測,用心險惡。他不殺人,卻誅心!
在打鐵鋪裏揮錘,坐樁,走樁,每每用上劍意,滿腦子都是賈半聰揍人的樣子。好在,明天就是冬至,也是他的生日;這一天,任平生不會去挨揍。
他一大早就要跟師傅去往北邊,那條橫穿整片平原的河流源頭。
這不是我要躲,而是真有事。任平生突然發現,這是他有生以來,最為期待的一個生日。
河水的源頭,是雪山北脈,一處叫無刃山的山腳,地處平原西北高處。
這個地方,本來樹木蒼鬱,草甸如茵;隻不過隆冬季節,卻又是滿目枯樹,滿地黃草,一片凋敝景象。
晨露瑩瑩,晨霧茫茫;霜草萋萋,枯樹凋涼。
任平生跟隨師父,赤腳趟在沁涼的溪水中,細細感覺腳下河床細沙的質感。這條河水,別說是雪山腳下的源頭,即便是一路蜿蜒近百裏後,流到思安寨外,冬天裏都是透骨的冰冷。
也不知練劍的關係,還是年頭吞了那顆雅疆妖丹,如今趟在這高山積雪融化而來的冰水之中,竟然隻是覺得侵膚沁涼,並不很冷。
走在前麵的袁大錘,突然停下腳步,“這把劍的物性,未分陰陽,所蘊藏者,乃乾坤一炁。兩儀既生,氣才分了陰陽;而陰陽二氣,隨品物流形,萬物生化,又分為五屬;所謂五屬,就是人們常說的金,木,水,火,土。”
“所以那種蘊藏乾坤一炁的礦砂,在當下的世界,是不可能找到的。我們隻能退而求其次,尋找五氣歸元之處,取五氣平衡的礦砂。以此鑄劍,才能鑄出這把鐵劍的神韻。”
接著袁大錘又跟徒弟講了許多觀氣望脈之法,從堪輿法門的天地大局,山川形勢講起;到一山一川,一地一穴的氣脈走向。繼而講到各屬物種的生氣特征,望法,證法。然後是一草一樹,一禽一獸,一人一物的五氣外露之象,內斂之質……
任平生從沒聽師傅一次講過這麽多話,好像此次入山,並非尋找礦砂,而是變成了師傅實地講授望氣之道。
尤其是講到人身小天地中的五氣,斂精內視,開門拓府之法,任平生聽得尤其專注。但凡有艱澀難懂之處,就打斷發問。
大半年前,父親曾跟他說過,山下修士練氣七境,第一境正是望氣。
雖然他並不知道,打鐵師傅所說的望氣,跟修士所修的望氣是不是一碼事。但先學著,總不是壞事。
為了五氣均勻,打造仿劍的礦砂,需分四次采集,分別為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四個時節,分別求水,火,木,金四屬之氣。至於土,礦出土中,土氣本就濃鬱,不必特意去求。
如此說來,那把仿劍的打造,起碼也要到明天秋分之後,才能開工了。
日常刀劍,都是直接以生鐵折疊煉鋼鑄造。而如今這把無鋒無刃,形製簡陋,工藝粗糙的鐵劍,竟要直接精選最原始的鐵礦砂來融煉。對此,任平生始料未及。
之前不讓自己貿然磨劍,任平生知道師傅肯定有他的道理;但沒想到,連一把仿劍的打造,都有如此之多的講究。
這一次采集礦砂,師傅隻是動口,任平生動手;要求極多,往往是他興衝衝地從水中撈起一大堆來,結果又被師傅一鏟鏟全丟回河裏;挑挑揀揀之後,能留下一兩斤就已經很不錯了。
從清晨到日暮,能入師傅法眼的礦砂,已經不下七八十斤。礦砂裝袋之後,就全壓到了任平生的肩背上。師傅袁大錘則是甩著空空兩手,領著徒弟一起徒步回到了上河寨鐵匠鋪中。
還是師兄善解人意,不但準備了一桌好酒好菜等著,家裏還多了兩位客人,正是日夕幫忙買菜,過門不入的馮氏姐妹。
在不歸山上,冬至既是節日,也是任平生的生日。雖然從未跟師傅和師兄提過,但這一天,他覺得是自己生平過的第一個生日。
觥籌交錯,言笑晏晏;有師傅和師兄的粗豪酒令,也有兩位大姐噓寒問暖,頻頻夾菜的脈脈溫情。
莫非,在倫常美滿的人家,就日日都是如此景象……
那個冬至的夜晚,確實是許多人家的日常;但對任平生而言,注定將終身難忘。
第二天清早,依然毫無意外地,在崖坪上見到了賈半聰。黑衣老者居然也沒問,昨天,任平生躲那去了。
他當然不會問,因為若是任平生從此躲避,正是老者所求。
也就是過了一個冬至,盡管少年仍是一拳即倒,想打出多遠,就打出多遠;然而黑衣老者卻驚奇地發現,自己每次出擊,拳罡所及,竟有被對方身體卸化的跡象。
雖然此種跡象,微乎其微,但對於一個境界很高的武夫而言,仍然不是小事。
以往都是挨到三拳,任平生即倒地不起,再無力出劍。但今天卻打了四拳,他也不過是躺了片刻,仍能掙紮著跪坐起來,隻不過沒有坐穩,又躺了下去。
賈半聰身為強大武館的館主,每日也要定時開館教拳,不能長久在此和他耗著。但任平生無所謂,反正師傅再嚴厲,對於遲到誤工一事,曆來十分縱容。隻要你晚上,能把落下的刀劍鐵胚給我打夠就行。
所以任平生耗得起,老頭打不起。
見任平生直挺挺躺在雪堆裏,賈半聰已經沒了興致,匆匆下山而去。出人意料的是,老者前腳剛走,任平生便一骨碌翻身站起。
他開始練劍!
這一場喂拳,任平生懼意大減,反倒是隨時隨地,對周邊的一事一物,乃至對賈半聰的一舉一動,他都在以師傅傳授的望氣之法,細細觀摩感念。絲絲縷縷,模模糊糊,以此自處於對方的拳罡拳意之中,盡管依然風雨飄搖,不堪一擊,但自身的劍心,攻防的劍意,卻有種遇敵自生,自然而然的感覺。
這種感覺,哪怕極其細微,他也要趕緊鞏固下來,細細體會。
之前倒地不起,他確實有做戲的成分,隻不過,對上賈半聰的拳頭,他也絲毫沒有掩飾自己抗擊能力的提升。
唯有如此,才不至於讓老者起疑。
現在,任平生倒是開始期盼起老者的喂拳了。
為了不至於激發賈半聰的複仇之心,此後每天,任平生繼續挨拳,也繼續裝蒜,拿捏得十分到位。
其筋骨的日漸堅實,抗擊能力的日漸強大,老者並不在意;無非就是多使半分力氣而已。但一個劍客,身體如何強壯,劍心一旦破碎,那就成了廢人。
所謂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道理說得粗淺。粗淺的東西,往往很有效。
任平生出劍,日漸循規蹈矩,一絲不苟,章法井然;對此,老者竟似乎十分滿意。
隻是一旦老者離開,少年會連忙再從地上爬起,此時出劍,瘋魔狂灑,淋漓暢快,章法全無,便好似完全換了個人似的。
臨近年關之前,他不但劍心更為凝練穩固;天荒,天長,天涯,天垂四式的修煉進境,竟比先前最初的四式,練得更快,劍意更為純粹。
老者的喂拳,收效已經不大,所以最後這幾天,他沒有再外出練劍。幹脆就每天躲在鐵匠鋪中,錘打劍胚,感悟物性,入境望氣,也一樣練得不亦樂乎。
如此也正好遂了那老者的心願;示敵以弱,有時候也未必不是好事。
待我破繭成蝶,便是百花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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