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二十六章 棒喝
清晨煦暖的陽光灑落在思安寨高高矮矮的屋簷之下,將屋巷的青山板路麵,鍍上了一層金黃。
一日之計在於晨,對於時值盛夏雙搶大忙時節的山鄉農戶而言,這個時候正應該在田間地頭揮汗如雨。但是今日,幾乎一寨男女老少,都紮堆聚攏在村口最外麵那間簡陋的土夯茅屋前。
因為遠離民居密集之地,所以這間小屋,房前的空地也特別寬闊。宜聚眾,亦宜決鬥。
但現在在場的人,都是來看熱鬧的;或者說,大多數人,在這裏求一個心安,但求到的,也許是個更大的憂愁。
昨日這貧寒人家的黃口小兒,以驚天一劍輕取三位族中公認的劍道種子,並肆意羞辱,令其劍心受損,若是自己過不去的,正值大好年華,恐怕這輩子在劍道上的前程,都得廢了。
這種事情,不不會因為天色將晚而沉靜下來。在族人都有閑暇休憩的時候,更是傳的沸沸揚揚,在寨中炸開了鍋。
過分是過分了點,但一族老少,除了當事人的家中長輩近親,其實也沒幾個覺得那三個孩子可憐。出劍少年有生以來受過的欺侮淩辱,遠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族中大多數人,亦都曾以此為樂。
所以現在看熱鬧的人,大多心中惶惶不已,戰戰兢兢。這對獵人父子,如今也不知哪裏修來的逆天劍法,若真報複起來,又有哪一家哪一戶,敢說自己完全脫得了幹係?
獵人在門戶大開的簡陋客廳中,倚桌而坐。天微亮就吃過了早飯,若是往常,大小二人,早在田裏忙活了。隻不過今天既然有事,那就等等。
少年給父親泡了杯粗茶,用的都是山中打獵時順手摘的老茶葉。也就是這幾天,獵人十多年來總算喝到了兒子孝敬的茶。那一口口咽下,茶香醇厚,舌留餘甘。
任門外人群紮堆,沸沸揚揚。一牆之隔,屋內便是另一方安詳世界。
人群如流水湧動,開了一道縫。一身華貴白衣配著金絲肩坎的帶劍男子,揪著兩個半大男孩的耳朵,拖拽而來。直至進入人群內圍,兩個少年已經被拽得發紅的耳朵,才被放開。
兩個少年,就開始忙著輕輕搓弄那似乎肥大了一點的耳輪,一言不發。
那白衣男子,一身劍氣,隨舉手投足,縱橫四溢。
隻有全族第一劍客,才會發出如此之強的劍氣。
那都是族人傳的,任重山從來沒在意過這種虛名。自從第一次手握寶劍那天起,他就隻在意劍道之純粹,劍氣之強弱,境界之高低。
他一直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兒子和學生。
隻不過大樹之下,眾人便隻會想到乘涼,而非種樹。這種事情,對男女老小,都一樣的。
任重山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與這對獵人父子論劍。
但今天他卻來了,帶著劍和怒氣。
兒子和那個拜入門下的遠房堂弟畏畏縮縮的不肯出門,也被他揪著耳朵來了。
“行知學堂任重山,前來拜訪求教。”任重山峭立門前,這一句招呼,便如平常開口說話。以他的地位,無論到訪誰家,確實是隻需自報名號,便是對主家無上的尊重。
“平生,給我把竹鞭找出來。”屋內傳來獵人甕聲甕氣的話音。
“爹,不是說學劍之後,就不打了嗎?”少年的生意清脆,屋外人人可聞。
獵人抽了一口手中的煙鬥,吐著雲霧嘟噥道“練劍這一茬,是可以不打了。可你為啥不養條狗,你看哪家的孩子不養狗?這回倒好,外麵有人求教,也不知向哪個求教,你不弄條狗來教他,難道你去?”
“我叫任平生,可不是小狗。”
……
屋內父子的聲音,落在門外,人群鴉雀無聲;父子倆在屋內的調侃,還有昨日少年說的那一句震懾人心的狠話,讓所有人手心都捏著一把膩膩的汗。
白衣劍客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在這思安寨中,甚至是在這片原野的十裏八鄉,他都從沒受過這樣的無視。
他不願持劍闖入,因為那樣更加有份。所以站在門前,劍客的處境,就更加尷尬了。
好在少年出來了,背著那把紡錘似的鐵劍。
任重山眼眶收縮,平靜的臉色之下,也不知已經蘊藏了多少怒火;卻隻是對兀自縮在人群之前揉耳朵的任常繼和任重道輕輕一指,開口淡淡說道“我不打小孩子,你隻要向他們賠罪,並交出鐵劍,我就放過你。但你父親為禍鄉裏,縱子行凶,不可饒恕。讓他出來吧。”
任平生歪著腦袋看他,像看一個怪物,卻並不答話,隻是側過臉對屋裏說道“爹,沒養狗,可真是錯大發了。”
“錯大發什麽意思?”
呃,少年突然想起,這世界好像並沒有這種說法。
任重山麵色一沉,陰冷得十分可怕,他環視了聚攏的人群一眼。
有些話他不喜歡說,但是意思很明顯。有目共睹,是少年找死。
“那好吧,我取你一條手臂。”任重山緩緩拔劍出鞘,如此交代一句,也算是保持劍客氣度。
“公平起見,我今天也隻取你一條手臂。”任平生淡淡道。
任重山沒再說話,因為他覺得今天已經廢話太多了。所以他出劍。
劍光一旦灑出,便是一大片,閃爍不定,漫天而來。
形如陽光灑落,無孔不入;勢如滔滔洪水,無堅不摧。
第一劍客的劍,果然與那三個得意弟子的花哨招式,不可同日而語。
除了教劍的時候,平日裏沒人見過任重山真正出劍,所以大家都覺得,所謂的第一劍客,應該也就比自己強著那麽一點罷。
要是我有養尊處優的家境,可以專心練劍,也未必不是第一劍客。
但現在劍光一閃,所有人就都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無論是誰,都會在那一片劍光之中,被絞成肉泥。
這一劍,不可能閃避;就像在沒有遮掩的地方,你不可能躲避一片陽光。
現在沒有人去擔心少年那一條手臂,隻擔心那具即將倒下的屍體,樣子會不會太過恐怖。
膽小的,已經用手捂住了眼睛,隻留幾條粗粗的指縫。幾百年沒見過性命相搏的人,並不希望看到這種場麵。
所以強者欺負弱者,力強欺負力弱,聚眾的欺負落單的,都是樂子。
從昨天起,已經再沒有人覺得那是一種樂子。
從今天起,人們會懂的,那是一場慘劇。
那確實是一場慘劇。因為少年並沒有閃避。而且他也出劍了,一道無光的劍影,從背後的鞘中劃出。簡練而純粹,也就一劃而出,不徐不疾。
那道深沉的劍影,帶著湛藍的焰芒縈繞,觸到了那片如同白練的劍光,人們便看到了十分奇怪的一幕。
那宏大如山川倒掛的劍光,一旦觸到藍芒劍影,便開始裂開,破碎。藍芒劍影在那片劍光之中,生生劈開了一道峽穀!
劍影凝練,劍光碎裂,血光飛濺。
一條潔白的臂膀飛出,跌落地上,斷口處,鮮血才開始飛濺而出。那是任重山的左手,不是他持劍的右手。
“我年輕一些,應該讓著點年長的,所以隻取左手。”任平生劍已歸鞘,淡淡說道。
任重山臉如土色,劍已落地,因為左臂齊肩而斷,血流如注,他要騰出右手來,奮力捂住血口。那兩個被揪著耳朵而來的少年,已經跑到了他身邊,滿臉淚痕,一邊抽泣一邊手忙腳亂地幫忙去堵血口。
“任平生,你真的是個不祥的人,你讓整座寨子,都不好過了。”任常繼嚎啕大哭起來,卻終於收拾夠了敢對敵人開罵的勇氣。
任重山眼神恍惚,失血過多的他已經逐漸感覺到眼皮很重,渾身無力。人群很紛亂,有人七嘴八舌,有人想幫忙又不知如何幫忙。
“我來吧。”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響起,竟把所有的嘈雜生生壓了下去。現場看見那個已經太過熟悉,又太過陌生的獵人從屋中出來,手中提了一個黑乎乎的陶瓷藥罐,和一捆輕薄棉布。
獵人把地上的斷臂撿起;任平生已經從屋中端來一盤黑褐色的藥水。這些東西,好像獵人家本就齊備;或者說,對這個場麵,他們早有準備。
獵人把任重山斷臂的傷口用那黑褐色的藥水洗淨,接到了臂膀斷口之上;少年已經遞過一根彎彎的銀針,針尾係了用那盤黑水洗過的線;獵人開始縫合臂膀斷口的皮膚……
一大一小,你來我往,如行雲流水,天衣無縫。
也就片刻之間,斷臂已經接合,傷口已經包上那陶罐取出來的灰白藥粉。整條手臂已經用夾板固定成形,用棉布吊掛在脖頸上。
這種斷臂結合的神奇醫術,人們沒有見過,甚至沒聽說過。
但是父子倆做起來,卻又十分嫻熟。
這種事,任平生練劍之前,在山裏就已經做過不少,隻不過對象都是些受傷的飛禽走獸。那時候,做得稍有差池,便少不了挨父親一頓鞭子。
因為有些獵物,賣活的比死的更值錢。
也好這時的任重山,本來就處於半昏迷狀態;加上塗了那些黑褐色藥水之後,傷口竟不是如何的疼,所以任由父子二人調治,並無抵觸反抗。
待到一切就緒,傷者也已經不知是昏迷,還是睡著,總之雙眼緊閉,麵色蒼白。
眾人竊議紛紛,卻也無人敢出麵幹涉。
任強命三個近身的少年,把傷者扶著坐起,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甩手往昏迷不醒的任重山頭頂百會一擊。
掌擊百會,那是要命的打法,何況對方還是個昏迷不醒的傷者!
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任重山卻在那一掌擊打之後,悠悠轉醒!
“這一下,又是什麽神奇法門?”
“這一招搞不好就是‘棒喝’。聽老人傳說,山外有高深莫測的道修宗門,‘棒喝’這種秘法,是隻有那些神秘道修才懂的無上法門。”
“不會吧,咱們這十裏八鄉,就沒聽說過哪裏有什麽宗門。”
“這是真的,聽故老相傳,幾百年前咱們任家人,都是從外麵來的;任家,被那些道修宗門攆著趕盡殺絕,剩下寥寥幾人,才到了這個隔絕外界的地方。”
“對啊,我也聽家裏老一輩講給,外麵的廣闊天下,是有道修。隻不過,棒喝可不是人家什麽無上法門,隻是一種師傅輔助徒弟修行的小手段。”
……
眾說紛紜,思安寨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對隱逸世外,與世無爭了數百年的任家人,何嚐不是一記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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