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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二十五章 任平生回來了

  中午的太陽辣的,曬得人都發軟,沒法下地勞作。麻拐七正抱著半老徐娘的水桶腰午睡,沉得很,也不知是不是正做著妙不可言的春夢,一雙枯瘦的指掌,不時在婆娘衣不蔽體的身軀上摸摸捏捏。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酣睡中的老夫老妻驟然驚醒。


  “哪個,催命哪,這麽猴急。”婆娘扯著一副鴨公嗓吼道,還不忘抹了一把口角的流涎。


  “嫂子,是我,胖子六啊,找七哥有點事。”門外哪個圓臉微胖的漢子滿懷歉意道。


  “胖子六啊,等著,就來了。”麻拐七那副本來病懨懨的身子,一骨碌爬了起來,瞬間精神十足,一邊提著褲子,趕忙出屋開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便看見一張油膩紅潤的圓臉,塞在哪裏,一臉驚疑之色。


  “咋滴了,火急火燎的?”


  “七哥,怪事啊。獵人家哪小子回來了!”


  “啥……”麻拐七,也就是任重山的堂叔任淨平,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平生,那小子還活著。回來了,活蹦亂跳的,那精氣神,能幹死頭牛。”胖子六道。胖子六本名任淨丘,在族房中排行第六。劍客能長胖,是件少有的事,所以盡管任淨丘隻是微胖,卻被人起了個外號叫胖子六。


  任淨平重重地吞口唾液,給自己壓驚,拍拍胖子六的肩膀道“老弟,該幹嘛幹嘛,別動聲色;咱啥都沒幹。我先去找大侄子商量商量。”


  任淨平說罷,便辭了胖子六,匆匆往行知學堂走去。


  ~~~~

  這些天,隨著任平生的安然回歸,思安寨中,又是一場不小的風波。人們紛紛猜測,南頭嶺那邊,半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這個不祥之人,消失半年之後,怎麽又活蹦亂跳地回來了。


  他的回歸,又會給這個本已經十分多事的寨子,帶來什麽?

  族人之間議論越多,就越是躁動不安,隻不過人心既然有了芥蒂,想要詢問當事的人,卻羞於開口。


  大家與獵人父子,仍是形同陌路,卻驚奇的發現,父子倆這段時間,經常一起出行勞作,有說有笑。全沒了之前好多年,一家倆口那種死氣沉沉,晦晦暗暗的景象。


  有喜,才有怒。


  有愛,才又恨。


  隻有獵人知道,任平生要練的第二式劍招,是“天恨”。


  少年從來不知什麽是愛,所以也不知什麽是恨。


  他的心中,一直隻有數。


  任,一百五十七次,六十三個傷口。


  虎子,一百四十八拳次,八十一個傷口


  任重道,一百四十四次,一百一十九個傷口


  ……


  動手越少的,出手越狠。


  因為無愛,無恨,也不知屈辱,所以隻有數。有數得還。


  但“天恨”是劍法,不是感情。所以要練天恨這一式,正好就是不能有人間的恨。


  天恨無悔,天恨無心,天恨無類。


  獵人沒有信心能教會兒子這一式,所以隻講了劍意,也演示了劍式。趁著在家這幾天,也盡量讓少年感知,什麽是愛。但不想教他什麽是恨,因為人間的恨,不是天恨。


  白天幫著父親忙完田裏的活,任平生就獨自在村裏的橋頭空地上練劍。


  那座石橋,已經重新建了起來。橋的構造,大體還是原來的模子,但肯定經不起人們心中,那種物是人非的挑剔了。


  天恨這一劍,複雜多變,劍勢飄忽,陰晴不定。少年在橋頭練了幾天,仍是不得要領。隻不過但就劍招而言,比之不到一分火候的父親,卻是好了不少。


  在人人劍客的思安寨村民看來,這一劍,實在是拙劣得很。


  遠遠走來三個少年,看樣子都比任平生要高大些;兩個鮮衣白淨,一個容貌樸實。


  走在最前的鮮衣少年,容貌俊美,飄逸倜儻,手中提著一把古銅裝鞘的精美寶劍,正是行知學堂任重山的兒子任常繼。後麵跟著的,一個是胖子六的兒子任重道;那容貌樸實的叫虎子,是麻拐七的大侄子。


  “任平生,這半年,你到底去哪了?”任常繼一手提劍,雙手環胸問道,“這把劍,又是哪裏弄來的?”


  任平生練劍未到收勢,懶得理他。換在平時,還沒開打之前,任平生可不敢如此。


  三人前所未有地受了冷落,頗為惱怒,但奇怪的是,他們今天也都沒有便即發作。幾個都是陰晴不定的神識,寫在臉上的心虛,任平生焉能看不出來。


  這三個,明顯就是受人所托,來試探什麽的。


  “任平生,既然你都學劍了,比一場如何?”任重道沉不住氣,手中劍往前一舉道,“誰輸了,就老老實實聽對方的。”


  “他那蹩腳的欄板神劍,用來跳大神差不多。”虎子連連搖頭,擺了副一本正經的麵孔道,“咱們好歹練的是正兒八經的劍法。他這種神棍把戲,怎麽比?”


  這就越說越不像話了,任常繼畢竟有家教訓陶,正事為辦,他不想節外生枝,便阻止了兩位同伴。


  “任平生,我們隻想問你幾句話,問完就走。絕不妨礙你練你的劍。要知道,你半年前去南頭嶺,辦的畢竟是全族人的事,若沒回來,倒也罷了,如今回來了,總得有個交代。”


  好一個家學淵源,講起道理,滴水不漏。


  任平生收勢立定,還劍歸鞘,這才緩緩轉過頭來,看了眼任常繼。


  “我爹回到村裏,有半年了,聽他說,這事也沒見有人問過他,甚至,都沒人提起。現在我回來了,怎麽就想到要問了?”


  “這個……”被一語觸到痛處,任常繼尷尬不已。任平生被坑去南頭嶺送死,頂的是他的缸;這個任常繼焉能不知。


  “任平生,依我看,那次你進山,是在半路就把祭品給藏起來,然後自己跑路了吧。怕族裏責罰,跑出去躲了半年才回來。”眼看夥伴被嗆,任重道十分氣惱道。


  對這種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戲份,任平生有點無奈“你們後來去送祭的人,如果沒有意外,應該還能看到我送的東西,完好無損地擺在靈君祠中發黴發臭。”


  他的目光在三個學堂子弟臉上逐個轉著,繼續道“那一次,如果去的是你們,連同前去護送的家長,現在應該都已經死了。”


  四個少年爭執,橋頭上,已經陸陸續續,有荷鋤路過的村民圍攏過來。村中少年,日常爭風問劍,都是熱鬧。更何況,任平生身上,有很多大家都想知道的東西。


  “現在那雅疆妖獸死了,所以省省吧,以後別費心思去跪拜了。被人欺負,妖邪橫行,起來幹他就是。一村的劍客,劍沒有用,建祠供奉,讓小孩子來冒死送祭,可真是高明得很?”


  這話,說得圍觀的眾人,也難免滿臉通紅,十分尷尬。


  “什麽雅疆,吹牛不要本錢呢!”


  “真要是神獸雅疆,整座不歸山盤地的人合力,都不夠它塞牙縫的。就憑你,嗬嗬。”


  ……


  周圍一片嘈雜,沒有人會相信任平生的話,更何況,他的話,後半段很令人感到羞辱。


  “你要跟全族人過不去?”任常繼冷冷說道,手把劍柄。這當口,他已經站在族人一邊,再不是少年任性的意氣之爭。


  “任平生,拔你的劍。”虎子已經忍無可忍。三人當中,數他才學最差,但執行力最強。


  “我沒打算跟全族人為敵。”任平生語氣淡定道,“但我看得出,全族人都正打算和我家過不去。”


  任平生環顧眾人,緩緩道“拔劍,也行,大家隻管試試。現在我若要用背後這把鐵劍,滅了這一族人,你們誰能攔得住?”


  少年說得很慢,所以,每一個字都很清晰。清晰到沒有人可以裝作聽不見。


  圍在四周的族人,也不想裝,因為他們都是劍客,有劍客的尊嚴。


  虎子,是兩位大少忠貞不渝的跟屁蟲;他手按劍柄,已經準備隨時動手。


  任常繼臉上的神色,有點尷尬起來。換做平時,那個打不還手的悶葫蘆,多半便要想辦法脫身了。


  費盡心思想跑,卻又跑不掉的樣子,更容易激起強者的熱血。


  可今天那少年,不外乎就是手中多了把老掉牙的鐵劍,卻突然就有了挑戰一族劍客的氣場!


  任重道已經亮劍出鞘,走到了任平生跟前。


  任平生仍是雙手環胸,冷冷地看著眼前高出自己半個頭的鮮衣少年。


  你既然不肯拔劍,那好!


  一道劍光如練,從前方斜劈而至,直擊任平生胸前雙手。那道弧形的青光,劃得極其完美。


  截劍式。


  ——任重道手中的劍,是百煉青鋼鑄成,削鐵如泥。隻要他意念一動,可以削掉對方任意一根手指,其他部位卻分毫不傷。


  一出手,便是行知學堂的劍道精髓。他的劍法,在同齡之中已經是出類拔萃之屬,隻是略遜於自己的遠房堂侄任常繼。


  族中排輩,不看年紀,隻論輩分。任重道與任常繼同齡,輩分上卻要高出一輩,但在學堂之中,卻又是以任常繼為師兄,任重道為師弟。


  劍光迅疾如電,眼見便要削到任平生的左手。


  不閃不避,不擋不格。


  劍光平順劃過,毫無阻滯,劃過任平生的身前,劃過他的雙手,直到任重道一劍使盡,再次蓄勢。


  然而,任平生毫發無傷。


  任重道握劍的手心,開始流汗,他感覺劍柄有點打滑,右眼上的眉骨,突然生出一股十分酸軟的感覺。


  因為他看到一個模糊的鐵鏽劍影,就懸在自己的眉骨之前。


  劍影模糊,是因為實在太近了,眼神無法在劍尖上聚焦。


  一邊的任常繼和虎子,根本沒看清那柄鐵劍,是如何拔劍出鞘,又如何出擊的,更沒看清,那穩如山嶽的劍尖,怎麽就紋絲不動地懸在了任重道的眉骨之前。


  “現在,你們說,若我要用這把鐵劍,滅了這一族人,誰擋得住?”任平生冷冷說道。


  圍攏的村民嘀嘀咕咕,他們曾天天目睹這個買不起劍的少年,風雨不改地苦練那套拙劣不堪的所謂欄板劍術。但從來沒有人見過,少年今日使出的這一劍,絲毫不著形跡的一劍。


  在少年冷冷的話語之中,那把鏽跡斑斑的鐵劍之下,劍客的尊嚴,輕飄飄,風吹即散。


  任常繼手按劍柄,他打算拔劍,但內心之中,卻油然升起一股從沒有過的恐懼。


  虎子劍已出鞘,如果不是怕對方發狠傷了任重道,他已經出手了。


  圍攏的村民,鴉雀無聲,但肩上的鋤頭鐵鍬,卻都已經卸了下來,拄在手中。


  這個場麵,讓所有人都很沒麵子。


  任平生卻把鐵劍收了回來,插入背後那如同紡錘一般的鞘中。然後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今天,三位劍客,請一起上。我沒功夫陪你們一個個來。”


  不知為何,此時少年的腦海之中,浮現出了岩洞中石床上,自己一塊塊收集起來的那些頭骨碎塊。


  周圍所有的人,便都看見了少年臉上,那兩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任常繼按著劍柄的手,開始顫抖。他依然沒法相信,那個曾數年如一日,在橋頭練這套拙劣劍法的少年,失蹤數月之後,能同時對付自己三個。


  盡管對方剛才那一劍,實在是匪夷所思。


  “出劍吧。”任平生道,那語氣,不可違抗。


  三個人,三個方向,無論如何,任平生都不可能同時顧及。所以若生死相鬥,任常繼他們未必會輸。但思安寨數百年來,已經沒有人見過生死相鬥了!


  數百年沒有生死相鬥的劍道傳承,還能剩下多少劍意?

  他們隻見過一次那種生死鬥士的眼神,那就是少年任平生,現在的眼神。


  “還是算了吧,天色晚了,都該回家了。”平日的強人,這時都隻想做好人,有年長持重的旁觀者開始勸道。


  “都是鄉裏鄉親,平日練劍喂劍,點到為止即可,別傷了和氣。”


  “是啊,都回去吧……”


  任平生站在三角包圍之中,屹立如山,一動不動,神色如初。


  包圍的三人,也進退失據,已經拔劍在手。訓練有素的劍客,一旦手中有了劍,無論情勢如何險惡,便都應該隻剩一顆純粹的劍心。


  更何況,任常繼他們覺得,此時情勢險惡的,不應該是己方。


  所以他先出手了,從左側方,一道劍光,直削任平生的臂膀。這已經不是日常的喂劍,任常繼也無需顧忌。


  因為獵人家的人,無論誰少了一條臂膀,族人都不會為他出頭問罪。


  虎子也出手了,從右後,刺任平生腰肋。


  任重道居正麵,揮劍由下往上反削,直取他身前。


  無論少年避那一劍,都勢必撞在另外兩把劍上!

  所以任平生不避,他反手握住劍柄,然後出劍。


  劍出無方,所以無處不在。


  鐵劍無光,卻有一道薄薄的藍色火焰,如電閃爍,波動不已。


  “劍芒!”周圍響起一聲驚呼。


  持劍圍攻的三個人,都感覺手腕一陣劇烈的刺痛。然後三把青光乍現的長劍,就都在出擊的半途,跌落塵埃,黯然失色。


  但三人無暇去撿地上的長劍,他們發現身前的衣衫,開始化為片片碎布飛出;然後就是腰帶,褲子,直至身上再無遮掩。


  片片火光飛舞,有落在地上,燒盡了已經化作碎步的片片衣裳。


  十多歲的少年,已經懂得男女之別,陋鄙之恥。所以,每個人都忙著用雙手緊緊捂住關鍵之處,瑟瑟發抖,麵如土色。


  任平生收劍歸鞘,麵無表情。


  全場死一般靜寂,原本出言規勸的年長者,此時都已再無言語。


  “若我就用這把鐵劍,滅了這一族人,誰能擋得了。”——少年先前那句冷冷的話,聲猶在耳。看來這並不是一句空話,因為在場的人,沒有誰能擋下剛才那一劍。


  ——天怒,本來就該令人間失色。


  所有人仍是呆立當場,沒有人想問那是什麽劍法。


  所有人都隻有一個想法,回家吧,平安回家。


  任平生走了,緩步而行,他不用留下任何言語。自有人向那族中第一劍客傳話,無非再出一劍而已。


  既然開始了,他就沒打算結束。走在路上,眾目睽睽之下,他突然靈光一閃,輕輕揮出一劍,那便是他這幾天一直山重水複,此時突然間柳暗花明的一式——天恨。


  村口一間黃土夯牆,茅草蓋頂的簡陋屋舍之中,如豆昏燈下,獵人正在與兒子整理晾曬了一天的獸類皮毛。


  “這事,做得不錯。”獵人一邊忙活,一邊對兒子說道。


  “可是爹,我們為啥要這麽做?”任平生不解道。


  獵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歎口氣道“你那把劍一旦出世,這寨子,多半就再難安穩了。遲早問題而已。族人雖然曆來對我們家沒什麽善意,但終究都不是惡人。我隻希望有事之時,他們多少能有些自救之力。”


  “可是,無非到時候跟學堂的人打幾架而已,能改變什麽?”少年不解地問道。


  獵人站起身來,拍拍少年的肩頭道“放心吧,人心複雜,沒那麽簡單的。等以後到了山下,這種事情,你更加要小心在意。”


  “劍術如何高深,都高深不過人心。”


  xuanhuangtianji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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