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52章 丁嘉靖(2)
去醫院的路上楊淑怡隱約記得蔣含煙告訴她,丁嘉靖的太太身體也不是很好,不能從國外回來照顧他,孩子倒是回來了一趟,但畢竟要回去工作的,並沒有在國內久留。現在是由單位派人輪流照顧他,還請了專門的護理,說他是單位特聘專家,在住院、護理這些方面單位做得還是非常周到的。楊淑怡昏昏沉沉地聽著,彷彿什麼都聽進去了,又彷彿什麼也不知道。
病房在走廊的盡頭,蔣含煙指給楊淑怡后便讓她自己去了。
這是一條多麼漫長的路,楊淑怡從來沒有走得那麼艱辛,她希望趕緊走到盡頭,又希望永遠都不要走完。在這種矛盾的煎熬下,楊淑怡夢一般推開了那間病房的門。一個清瘦利落的背影對著門,面向窗外坐著,靜靜地低著頭,彷彿在看膝上的書。
「把葯放在桌上吧,一會兒我就吃。」背影說。多麼熟悉又親切的聲音,這是曾經無數次在自己夢中響起的聲音。
病房一片寂靜,寂靜到最輕微的呼吸都能聽得真切。
背影顯然愣了一下,有些吃驚地轉過身來。
那是怎樣熟悉的一張臉龐,那是一直以來在心間清晰縈繞的臉龐。除了歲月留下的印痕,除了病魔奪去的血色,幾乎跟三十多年的印象沒有絲毫差別。
那又是怎樣熟悉的一張臉龐,始終沒有改變的齊耳短髮,始終沒有改變的淡淡清秀,永遠不會改變的那屬於自己的雙眸。
楊淑怡靜靜走上前,蹲跪在丁嘉靖的膝前,三十多年的淚水一時間洶湧而出。時間似乎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他們各自向上海高師校門告別的那一刻,除了流不盡的淚,其他什麼也來不及說。
蔣含煙在過道的另一頭等著。她看著過道的光線由早晨的陽光,變成正午,又變成傍晚,直至萬家燈火完全取代了夕陽的餘暉。楊淑怡始終沒有從病房裡走出來。蔣含煙默默地流下了淚水,為這一對苦命戀人的相聚。
「曹凱哥,我們的媽媽們到底去了哪兒啊,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一個也不見回呢?」
曹凱不吭聲。
「看不出啊,曹凱哥!叔叔出差了,你媽就帶我媽玩起了失蹤。看叔叔回來我不告訴他!」玲子狠狠地說。
「你少來了!我媽說是陪你媽出去辦事,要有神秘也是你媽的,應該是我向你爸彙報才對。」曹凱一邊摸著在玲子懷裡已經睡熟的小寶的粉臉蛋兒,一邊揶揄著玲子。
「哎,你媽我媽的,我都搞糊塗了。我帶小寶先到房間睡去了,你在這等她們吧,明天一早還要陪我姐看裝飾材料。」
正說著大門就開了,蔣含煙和楊淑怡安靜地走了進來。
「媽。」玲子抱著小寶迎過去,她本想楊淑怡一天沒有見到小寶一定想壞了,想讓她第一時間看看小寶貝。可楊淑怡的眼神讓玲子感到奇怪,甚至有點兒害怕,因為她既沒有看小寶也沒有看自己,而是直視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麼。
蔣含煙輕輕推了玲子一把,讓她把路讓開,就帶著楊淑怡進了房間。
玲子驚愕地回頭看曹凱。曹凱一臉茫然,無辜地搖搖頭,表示絕對不知所以然。
蔣含煙進來的時候玲子睡得有點兒迷糊。
「玲子,」蔣含煙輕輕推醒睡夢中的玲子,「你媽近來有點事兒,一則可能白天都要出去,二則近期也不能回北京。如果你們要回去的話,估計她也得留下來。」蔣含煙眼前浮現楊淑怡堅定的表情。
「含煙,這也許是我們這一生最後的機會。我們不需要什麼結果,也不需要什麼承諾,但是,這最後的日子能守候在一起,卻是我們等了一輩子的。」
「那……有沒有想過跟家裡人怎麼解釋?」
「沒什麼需要解釋的。」楊淑怡堅定又沉著地看著蔣含煙,「他最後的日子我一定要留在他的身邊,不管時間是長還是短!」
蔣含煙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含煙,我們這一路走來,你是最清楚的,我們從情竇初開的花季年齡便彼此傾慕,之後是深深相吸、默默相戀。雖然我們沒有像大多數熱戀中的年輕人那樣卿卿我我、朝夕相處,甚至可以說我們從來都沒有機會真正在一起過,但是我們的心裡始終裝著對方,從來不曾淡去。我不會抱怨命運的不濟,我也不想否認一直以來對他的思念。在我的心中,他是一段不能替代的記憶。」
「阿姨,我媽遇到什麼事了是不是?」玲子一旦清醒過來便馬上意識到蔣含煙深更半夜叫醒自己的原因。
蔣含煙沉默良久,似乎在決定要不要說,也似乎在決定從哪裡說起。
「不應該說是遇到了什麼事兒,只是從前的一些事情需要理清楚,或者說需要有個交代。」
「從前的什麼事啊?」
玲子被小寶的哭鬧驚醒時,窗外已是一片陽光,隔著窗帘,外面又是一個明媚的艷陽天。楊淑怡的床鋪已經收拾整齊,人已不知離去幾時。蔣含煙的話還在玲子耳邊迴響,對玲子而言像是做了一場夢,一場一時半會兒無法從中清醒的夢。一直認為媽媽就是媽媽,是一心只知道照顧孩子、照顧家的不知辛苦的女人,從來沒有想過她們的情感,沒有想過她們也曾年輕,也曾有過年輕時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玲子突然深感愧疚,父母也如自己一樣,年少過,輕狂過,深愛過,傷痛過,不同的只是時間的早晚與先後。
楊淑怡回到北京已是近半年以後的事了。玲子先她幾個月獨自帶著小寶返回時,很是費了一番口舌跟王美麗解釋,但是還是被王美麗狐疑地拒絕了。「什麼事也不可能讓你媽舍下小寶不管,你們一定有事瞞著大家。是大事!」看從玲子那兒問不出所以然,電話里楊淑怡那邊又聽不出什麼異樣,王美麗只能作罷。
楊淑怡和丁嘉靖共同度過了一段美好又難忘的日子。後來丁嘉靖行動慢慢不方便起來,楊淑怡索性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在病房,盡心儘力地全職陪護著他。丁嘉靖一生沒有像這段時間那樣愛說話和想說話,他像個孩子似的,總是拉著楊淑怡的
手沒完沒了地說,什麼都說。說他在國外的生活;說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想念;說他如果能夠跟她在一起生活,一定會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說她是他心中的女神,愛的女神;說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印痕,卻讓她變得如此柔美、如此端莊;說她在他的面前又如同回到了從前,成了那個機敏、靈巧又可愛無比的女孩兒。每當這時楊淑怡會將頭放在丁嘉靖的肩上,陪著他邊曬太陽邊沒完沒了地聊啊聊。楊淑怡也會跟丁嘉靖說說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孩子,說她不能想象如果跟他在一起,有一個家,自己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丁嘉靖便會調皮地打斷她的話,「就像現在這樣啊,你靠在我的肩上,享受愛的溫馨和生活的安逸。」丁嘉靖從楊淑怡的描述中知道,玲子最像媽媽,機靈、乖巧,雖然年紀不大,卻有一段刻骨銘心、生離死別、至今久久不能釋懷的戀情,便說非常希望能夠見到玲子。當玲子有一天真的突然站在丁嘉靖面前時,丁嘉靖一時沒了主張,這分明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淑怡嘛。楊淑怡知道他犯起了糊塗,走上去疼愛地推了他一把。
「丁叔叔。」玲子已經輕輕坐在床邊握住了他的手。
「玲子啊,好孩子。」丁嘉靖無限疼愛地撫摸著玲子的手,彷彿他們從來都是認識的,彷彿這孩子就是自己的。
「丁叔叔,我媽在你這兒很好吧,我從來沒見我媽這般嫵媚、溫婉過。」
「玲子!」楊淑怡伸手在玲子頭上狠狠拍了一下,未曾想卻拍在了丁嘉靖迅速擋過來的手背上。
「淑怡,打我可以,打她可沒門啊。」
「你!你怎麼說起話來跟大志一個口氣!」
「是嗎!」丁嘉靖回頭意味深長地看著玲子,「那是因為大志愛她有多深,我愛她就有多深。」
「丁叔叔,後半句還是說給我媽聽吧,否則回頭我可沒好日子過了!」說完便調皮地沖著楊淑怡直眨眼。
「你媽愛你有多深,我愛你就有多深,這樣說可以了吧!」
「你呀,越活越小了!」楊淑怡佯裝生氣地責備丁嘉靖。
他們這樣滿含愛意一來一去的對話讓玲子深深著迷。如果等自己到了媽媽這樣的年紀還能跟大志如此拌嘴逗樂該是怎樣一件幸福的事兒呢!
「玲子,別說到你媽這個年紀,就是再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你什麼時候不能跟我如此『交鋒』呢!我們兩個人誰又能放得過誰呢!現在老實陪著你媽和丁叔叔,不許再想我,聽話!」大志的聲音在耳邊低吟。
「想你和陪他們有什麼相干。什麼事能阻擋得了我想你!」玲子不服氣地嘟著嘴。
「看看,你說我玲子都不願意了。是不是,玲子?」
「就是的。丁叔叔,我跟你說,我媽也經常說我,對我這也不滿意那也不順眼的,以後你可要幫我多伸張『正義』啊!」
「你還上癮了!」楊淑怡又伸手去拍女兒的腦袋,結果又只拍到了丁嘉靖擋過來的手背。丁嘉靖和玲子似乎存了心抱起團來對付楊淑怡,倆人還一副表情地沖著楊淑怡直樂。
「玲子,告訴我,你還想念大志嗎?」
「嘉靖!」楊淑怡這回真的有點兒生氣了,怪他不知輕重,專撿最傷人的問題問。
玲子大方地看了媽媽一眼,阻止她情緒的進一步升級,回過頭對丁嘉靖認真地說,「大志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永遠都不會!」說完喜滋滋地拉住丁嘉靖的手繼續說,「丁叔叔你信不信,就在幾秒鐘前大志還剛跟我說過話呢。我媽他們從來不信這些,只認為是我著了魔。跟他們簡直就是沒有共同語言!」
丁嘉靖抬頭盯著楊淑怡,攤了一下手,「淑怡,感情是精神的,哪裡是形式的離散就能決定意識的離散與否。」
玲子一陣莫名的興奮,「丁叔叔,你能感覺到大志的存在嗎?」
「我能感覺到他愛的存在。」丁嘉靖直視著玲子那張愛意纏綿、幸福甜美的臉,「只要有你在的地方,他的愛就無處不在。玲子,愛是永恆的,對嗎?」
「是的,丁叔叔,只要愛真的來過。」
「熱戀中的女人是美麗的,曾經擁有真愛並且懂得珍視真愛的女人美麗對她們更是眷顧的。」丁嘉靖看著眼前兩個女人情不自禁地想。
每晚臨睡前,丁嘉靖總喜歡楊淑怡坐他的床頭給他念書聽,在她輕輕的、舒緩的讀書聲中,他總能沉沉地睡去,忘了曾經的辛酸與悲傷,忘了眼前的病痛與無助。看著手臂中酣睡如孩子似的丁嘉靖,楊淑怡多麼希望時間能夠停止,停在此時此刻,讓他們能夠永遠相擁,永遠不再有分離和憂愁。有一天晚上,丁嘉靖就這樣平靜地永遠沉睡在楊淑怡的臂彎里,一隻手握住楊淑怡的手,緊緊地。他們就這樣手手相連、心心相依,彷彿走過了整個一生。
楊淑怡向蔣含煙回憶說,病魔沒有給丁嘉靖帶來太多痛苦,他走得很平靜,也很幸福。丁嘉靖告訴楊淑怡,從他們相見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他們愛的永恆,在一起也罷不在一起也罷,愛都是屬於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