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封城前六小時
經他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之前我一直在找這個叫張同道的精神科醫生,居然在離開榕城前的最後一天偶遇這人,而且就在我的前麵。我想不起來明明就在同一座城市卻找不到他的原因,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天賜良機,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我趕緊對他說:“其實我一直想找你聊聊。”
“免了,跟你們聊不到一塊。”他舉起右手擺了擺。
我哪有功夫跟他客套,直接問道:“我想知道,你在警察局提到的那個案例是不是發生在淼國濱海城的一家精神病院裏。”
他沒吭聲,從倒視鏡裏看了我一眼,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顯然,他對我的判斷能力感到了驚訝。
“他們不是說是輻射引起的嗎?”我繼續問道。
“開始的症狀確實比較像。”
“當時那些病人是個什麽情況?”
“開始像是輕度損傷,屬於輕度急性放射病,如乏力,不適,食欲減退。後來變為中度損傷,能引起中度急性放射病,如頭昏,乏力,惡心,有嘔吐,白細胞數下降。受到輻射後的人類,往往還會引起基因突變,患上不可治愈的癌症和皮膚病。小動物會有偶爾個體,會因受輻射而體型變大,還有的像日本的蜘蛛蟹,核輻射後會脾氣暴躁,經常會襲擊人類當食物。”
“這病毒到底長啥樣?”我越來越覺得這件事不是那麽簡單了。
“怎麽跟你說呢?估計說了你也不懂。”
“這病毒的源頭在哪?”
“大海。”
“不會吧!”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在一個腐爛、腥臭的海鮮市場裏完成了進化、變異。”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去過那,臭氣熏天,一地泥濘。”
“來自大海?太不可思議了!”
“這有啥奇怪的,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來自大海。”
但在我的印象中,大海裏所有的生物都是美好的。
“濱海藍醫院精神科的廚師去海鮮市場買了一條凍帶魚,然後所有住院病人都中了招,一共七個。”
“那廚師沒事?”
“有些人表現為沒有任何症狀,但仍然攜帶病毒,可以傳染別人,這病可以說是防不勝防。”
“我沒記錯的話,那件事到現在已經有八年的時間了,這病毒還在嗎?”
張醫生冷笑了一聲:“還在嗎!已經晚了,八年過去了,病毒又完成了新的一輪進化,變得更加完美了。”
“可我也沒看到現在有何問題啊!”我不解道。
“還沒問題!你真以為現在這陣仗是防霧霾啊?”
“不然呢?”我覺得他話裏有話。
“如果像這樣的防範、隔離措施再推遲一周,以這病的傳染速度,全球疫情規模將超過3000萬人;若提前七八年幹預,感染人數能夠減少百分之九十九。”
聽了這話,我的心裏一陣發慌,沒想這事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那麽,”我看著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繼續追問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有內部消息說是要封城。”
說話間,前麵出現了一堆電動轎車,張醫生放緩了車速,開了進去。
我降下車窗,問旁邊一輛小車的司機:“這是怎麽啦?”
“聽說是前麵設卡,不讓人過了。”
張醫生聞言想把車退出來,但後麵又有一輛車頂了上來。
“還有十個小時就封城了。”有人喊到。
看來這事不是空穴來風。
“別管車了,趕緊走人。”張醫生道。
一陣緊張感突然襲上我心頭,一種未知的恐懼感瞬間充滿了我的全身。
“跟我走,這附近有地鐵。”張醫生關車門的時候大聲對我說。
我們下車後,從車與車的縫隙間穿行,往人行道上走。
我跟著他進了馬路邊的一個地鐵站。
莫非這會地鐵還是開通的?沒見人進去,我們試探著走下去,裏麵倒是一如既往地富麗堂皇。我一到檢票口,就被一戴口罩的小姑娘用手槍指著頭,名曰測體溫。
“你口罩呢?”
一聽聲音就知道是那天遇到的那個警察。
我操,這運氣!
“不好意思,忘車裏了。”我隨口道。
“又是你!”
他也認出了我。
“我買不到口罩。”我隻能這麽跟他說。
他從桌上拿過一個密封的防病毒醫用口罩遞給我。
“趕緊戴上,下次再讓我看見你不戴口罩我就要弄你了哈。”
我心焦頗煩,懶得搭理這個傻逼。盡管心裏極不情願,但為了避免惹上麻煩,隻得戴上口罩。
“好了,好了,下次我一定提醒他。”張醫生在一旁替我說情道。
車廂裏,乘客不多,很多人麵前都有一兩個行李箱。人們一個個危襟正坐,座位隔著一尺遠,眨巴著麵部僅剩的一雙眼睛,尷尬、沮喪地打量著別人,我回看過去,他們的眼睛又眨巴著閃開了,車廂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緊張氣氛。
戴著口罩,我感到很不習慣,幾乎透不過氣來,心慌得不行,恨不得立馬摘下口罩扔地上再踩上幾腳。
“把霧霾吸進肺裏就會得肺癌嗎?”對麵一排座位上的一個小男孩問他的父母。
我覺得自己就快窒息了。
張同道低聲對我說:“霧霾倒是小事,他們最怕的是病毒,強行老百姓戴口罩防的並不是霧霾而是病毒。”
我不大相信他的說法:“既然他們都已經相信你的說法了,那他們直接對公眾說不就完了嗎?”
“那樣做的話會引起全民恐慌,是要被追責的,那才是真正的完了。”
聽了他這番話,我完全無語了。
“對了,”張醫生像是想起了什麽,“我剛才跟你說的這些,你可別告訴別人,我是簽了保密協議的。”
“這人顯然是讓警察給治慫了!”我心想。
我突然想起來,自己也是簽了的,便覺得十分窩火。
這樣想著,我開始覺得渾身不舒服,一抬頭,發現斜對麵有個戴口罩的姑娘正盯著我看。雖然隻能看見她塗了眼影的雙眼,但從口罩部分的凹凸還是可以看得出她的五官和下巴十分精致。她大概是看出了我對口罩的不適,眼神中有一絲嘲諷的味道,要不就是因為我這像豬嘴一樣的口罩有點滑稽。我現在總算體會到何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了。我開始好奇姑娘們最近出門會不會大大提速,因為她們終於可以偷一下懶,化妝時隻畫眼睛一帶,這將大大地縮減約會時男方等待的時間。人們顯然已經適應了戴著麵具的生活。我記得雨是從來不化妝的。
車廂裏再沒有人說話了,大部分人都在玩手機。我尋思道:“沒網他們怎麽都能上癮呢?他們大概是在玩之前保存的遊戲吧。”至於那些沒手機可玩的人,要麽東張西望,要麽盯著地板發呆,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轉車的時候,地鐵站廣播不停地播出停運一些線路的消息,緊張感陡然加劇。我問了一個站台執勤人員,回應是到點了,收車了,例行公示而已。
出了地鐵站,街上空空蕩蕩,我看到街邊有一個紅色的智能電話亭,邊走進去,再次撥打了高學力的網址,我想她應該知道一些內部消息。還是無法接通,我又要了綠石養老院的地址,竟然通了,“這裏是綠石養老院,有什麽可以幫到您。”說話的是一個智能機器人,聽聲音還是八年前那個。
“請問高學力女士在嗎?”
“您是她什麽人。”
“我是她的……”我想起之前的遭遇,連忙改口道:“她的心理醫生。”
“她已經去世了。”
“什麽!”我覺得我和她的對話就像是在昨天。
“請節哀。”機器人道。
“她什麽時候走的。”
“她不是走了,是去世了。”
“我知道,我是問她什麽時候要去世的。”
“2192年10月27日下午3點45分。”
“她是怎麽死的。”
“肺部功能衰竭。”
“她沒有留下什麽東西嗎?”我覺得她應該會給我留下一些東西。
“比如呢?”機器人像是會讀心術。
“她沒有留下錄音或是書信之類的嗎?”
“沒有。”
“那我能去養老院看看嗎?”我心想她至少會留下一些小紀念品什麽的給我吧。
“不能。”
“為什麽?”
“我們已經封院了。”
“出什麽事了?”其實我心裏已經想到了這事一定跟目前的狀況有關。
“前不久養老院出了一些狀況。”
“究竟怎麽啦?”
“無可奉告。”
“可這是為什麽啊?”
“對不起,這是國家機密。”
“我還得趕回醫院。”張醫生在外麵催促道。
“藍月亮”就在街對麵。
我注意到以往在門口徹夜閃耀的霓虹,如今隻剩下一堆曲裏拐彎的冰冷燈管。
我一推門,沒上鎖!裏麵有一盞燈亮著,這是在酒吧櫃上靠著牆的一座台燈,玻璃燈罩靜靜地發出暗綠色的光。
“有人嗎?”我的嗓音有點沙啞。
沒人搭理。
“這有人嗎?喝酒。”我清了清嗓子,提高嗓門喊道。
“沒酒了,”從裏屋走出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沒客人,東西都運鄉下去了,再過兩天我也要搬走了。”
我仔細一看,這是一個瘦高個,染了一頭紅發的少婦,穿著露肩的呢子連衣裙和長筒靴的,在她的左肩上有一朵紅玫瑰刺青,似曾相識。
“你們老板呢?”
“我就是這的老板?”
見到她興奮得泛紅的額頭,還有口罩上方呆滯的大眼睛,再聽她的聲音,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是珍兒。
我突然記起來這段經曆,為了尋雨,我來這間酒吧找過她,這事就像是在昨天發生的:
那天黃昏,酒吧裏空蕩蕩的,回響著一首藍調風格的老歌:
如果有一天,太陽突然間跌落
如果有一天,海水突然間蒸發
隻要你愛我,真的愛我
那就隨它去吧,親愛的,我不會在乎……
我來到櫃台前,值班的服務員個子很高,亞麻色的頭發。
“你好,請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住在附近的員工啊?”
“你說的是小雨吧?”她很幹脆地答道,“她就住街對麵那棟五層樓裏。”
這個回答令我頗感意外,看來還真還有這麽一個人!
“喏,那人跟她很熟,”她把臉向酒吧大廳方向一揚,“喂,珍兒,這有個帥哥找小雨。”
我走下舞池。
“她是你女朋友啊?”一個沙啞的女聲道。
我尋聲望去,隻見舞池邊的小圓桌旁坐著一個身材、模樣都還不錯的姑娘,一看就是那種身經百戰的“老炮”。她正拎著一瓶紅酒自斟自飲。她肩上有刺青,我走近一看,圖案是一朵滴血的紅玫瑰。
“你認識小雨?”我還是將信將疑。
“哈哈,認識,認識,小雨麽。”這個叫珍兒的姑娘打消了我的疑慮。
“你們是朋友?”
“一起合作過。”
“合作?”
“我們一起接過活。”
“什麽活?”我越發好奇了。
“時裝秀。”
“她看起來像是混血的。”我想起白天見過的小雨。
“她不是混血,她就是本地的。”
“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嗎?”
“不知道,整個夏天也沒見著她。”
“你有她電話嗎?”
“有,但一直關機。”
“看來另外一個是假的。”
“哪個?”
“我在聯誼會認識的一個女孩。”
“聯誼會那種地方你都去?”珍兒露出一絲鄙夷的神情。
“不過也說不定就是她。”我起身望著窗外繁忙的馬路。
“冒充的現在太多。”珍兒顯然沒有聽懂我的話。
“謝了哈!”我不想再跟她解釋什麽了,點頭致謝道,“你了了一樁疑案。”
“啊哈,就這麽走了啊?帥哥,”珍兒笑道,“請我喝一杯如何。”
“這瓶酒錢算我的。”我雙手合十道,“一有她消息就通知我哈,拜托了。”
她迅速比了一個“OK”的手勢。
我還記得,之後我來到大街上,見到了久違的落日。那天在西邊的天空中有一朵像胭脂一樣呈絳紅色的彩雲,無比美好!
“你記得我是誰嗎?”我明知故問,其實是想找個話題。
“哈哈,記得,記得,當然記得,情聖麽。”珍兒職業化地笑道。從她的口罩上方的大眼睛裏可以看出一絲驚喜。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戴上口罩產生的心理作用,我發現跟上一次見麵時比,珍兒老了一頭,圓臉變成了馬臉。
她大概是猜到了我的心思,笑道:“我現在是不是很醜啊?女人都這樣啦,老得快!”
我無言以對,好在有口罩擋著一臉的尷尬。
她繼續道:“操,這人一閑下來的時候吧,就愛瞎想,我有時候會想,是哪個白馬王子有一天把我從這種燈紅酒綠、沒日沒夜的病態生活中解救出來,沒想到是你媽的霧霾。”
聽了她的話,我實在想笑,但笑不出來。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這功夫,她已經一口氣連說了好幾個“操”字。
話題越說越尷尬,我決定馬上轉入正題:“你們這有地下室嗎?”
“有啊,給外地人住的,條件太差了!”
“沒關係。”
珍兒不解道:“怎麽?你也想住這?你不是有家的嗎?”
“不,是我朋友要住。”我連忙道,“你能帶我下去看看嗎?”
一打開地下室的門,一股潮氣迎麵撲來,這裏麵一股公共澡堂的味道,牆上刷了一層一人高的淺綠色的防潮油漆。我站在走廊裏,一眼就看到了通道的盡頭。
“這一共有幾間房?”
“二十四間。”
“我能看看房嗎?我想看看裏麵的條件如何。”
“可以。”珍兒掏出隨身帶的一圈鑰匙,打開身旁邊的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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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負數的門牌號。
“標準間,跟酒店裏一樣。”
“其他的呢?”
“都一樣。”
一路看下去,我發現門牌號都是負數。
珍兒還蠻有意思的,莫非她還想建-2層,-3層!
“樓下還有一層嗎?”
“沒了。”
沿著走廊走了十幾步就到了地下室的盡頭,我聽到地板下隱隱傳來隆隆聲。
“這是什麽聲音?”
“哦,這是地鐵,這附近有一個地鐵站,常有火車從這下麵經過。”
“想跟你打聽件事……”我不想再兜圈子了。
“什麽事?”珍兒用曖昧的眼神望著我,“又是小雨?”
“這下麵有防空洞嗎?”我踏了兩下地板問道。
“防空洞?”
“什麽防空洞?”珍兒的眼睛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這地下室還能往下走嗎?”
“不能,已經夠深的了,這都屬於違章建築了,再深一點就到地獄了。”珍兒笑道。
我又再看了看地下室的結構,實在看不出有任何通往下層的可能。
“劉老師大概是弄錯了。”我心想。
“那你打算在這住幾天嘛,我最遲一周後離開這裏,這段時間住的話可以給你打八折。”
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隻得應付道:“我再考慮一下。”
別過珍兒,來到門外,那個醫生還在門口等著我。
“辦好了嗎?”他問道。
“沒有。”
張醫生顯然不相信我的話,笑道:“我們不是應該分享一下信息嗎?”
“那是,那是。”我隨口敷衍道。
“要出城就抓緊了。”張醫生囑咐道。
我想起雨的家就在附近,我想再去看看,或許能喚起我的一些記憶。便和張醫生在地鐵口分了手。
“這是我名片,”李醫生遞過一張手寫的名片,“有事打電話給我,我包接送。我那還有一些緊俏的藥,需要的話盡管跟我說。”
說完他就走了,走出去幾步後,他又折返來,對我道:“對了,剛才跟你說的事,可千萬別跟你們所長說。”
“他不是我的所長,我已經不幹了。”我說出了我所能記得的情況。
他突然走過來低聲對我說:“你們那個所長時不時地來警告我說他們出國開會都抬不起頭,人家批評我們國家的張醫生,作為一家大醫院的主任,你是專業人士,怎麽能夠沒有原則沒有組織、紀律,造謠生事呢?這是他的原話。讓我回去跟科室的200多號人一個個地口頭傳達到位,不能發短信傳達,隻能當麵聊或者打電話,不許說關於這個病毒的任何事情,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能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