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3.第473章 三分天下有其二
七月,愁雲慘淡的汴京皇宮內,趙炅似乎比之半年前又老了十多歲一般無神。連續兩次大朝會都因為「龍體不安」而被取消了,其實只是趙炅不知道如何面對朝臣,如何讓朝臣開口背下建議遷都這個大黑鍋——正如平行時空六百多年後,流賊迫京師時,崇禎皇帝肯定也非常希望有大臣跳出來建議他逃到南京去,然而因為崇禎殺相太多,到了末刻,已然沒有人來背負這個掉腦袋的諫言黑鍋了。
「陛下,事到如今,卻是不能猶豫了啊。泗水、宋州我朝廷大軍兩戰兩敗,士卒兵馬折損合計十三萬有奇。汴京四戰之地,一馬平川,如何得守?況且如今遼人南下趁火打劫,連克河北數州,汴京在朝廷之手,則是同時當南北明、遼兩大敵手。昔日選汴京為都,也無非因汴京正處南北大運河入黃河之要衝,兵馬錢糧轉運便捷。如國力大昌、朝廷出擊四方不臣時,則都汴可大受其利,若朝廷處於守勢,且南北運河沿岸州府盡數不在朝廷之手,漕運還有什麼可運的?都汴則純害無利啊!」
在大朝會上,趙普不敢如此說,然而到了趙炅養病的私殿內,趙普依然是把這番道理源源不斷地灌輸給趙炅。趙普知道自己是與謀了當初對付先帝趙匡胤的事情的,而且陳橋兵變也是他和趙炅一起策劃的,南朝的大明若是得了天下,別人都有可能饒過,唯有他趙普和皇帝趙炅是定然沒有倖免的可能的,故而無論趙炅的局面已經多麼危殆了,趙普依然是不能起另投主子的歪念——雖然在趙普自己揣測來看,朝廷到了這一刻,只怕已經有很多文武開始試探能不能和南邊的大明接觸投靠了。反正大宋立國還不到十年,五代十國中凡是漢人政權之間的內戰,大家本無什麼絕對死忠可言,風頭不對了,大多數人都是可以做牆頭草的,反而不如南邊一些國家立國時間久了,在當地還有很多統治權威的慣性可言。
而且大明稱帝也不比受禪於宋,而是打著清除弒君殺兄之凶暴的旗號,哪怕將來把宋朝皇帝剁了,法理上也是毫無障礙,無損於大明的正統性——反正把柴熙誨、盧琰好好養起來,大明也就夠了,原本還有個趙德昭據說很無辜,但是因為趙炅已經把趙德昭幹掉了,如今卻算是反而幫大明解決了一個需要供起來的麻煩。至於趙炅趙普本人被擒后,無非是一個亂臣賊子的身份。
「若是離了汴京,只怕人心立散啊,這一點則平卻是想明白了沒有——錢糧鹽鐵可以撤走,禁軍若是用強,准許親屬家眷遷移,也可動遷大半。然而其餘東西,一旦明人入汴,只怕便是旋即瓦解了。朝臣有多少人會首鼠兩端,不可不慮啊。京畿正南如今尚在朝廷之手的許、汝,漢西的房、均,只怕便頃刻而降了。而且房州之地有水道可連接漢中,明人若是得了房州,在西邊便無需單單倚賴出劍門關、葭萌關入漢中了,從房州溯流進擊,則秦嶺以南,盡數不為朝廷所有。」
「陛下,此事不可如此去看,若是僅保有關隴、河東、洛陽、漢中,朝廷本不需要如此多文官,讀書人有流失,也就只能事急從權壯士斷腕了。許、汝等處一旦汴京不在,無非余贅而已,本不足惜。至於房州之地,如今明軍不過是兵鋒所向未及於此,如真要強攻,以如今鄧、唐盡在明人之手,房州孤懸無援,定然是守不住的,只是早丟晚丟的問題。唯有明人得了房州后可獲溯流逆襲漢中膏腴之地頗為可慮——此條兵家進兵之道,原本也是良法,三國時,諸葛武侯死後,蜀相蔣琬曾試圖一改武侯成法,改出祁山、入關中之進取之道,為自漢中、順漢水,舟師取上庸。然姜維以『上庸者,魏之餘贅,且舟師一進利則一退南』阻卻。由此觀之,漢水上游水道陡峭,若要進兵,也需輔之以數年河工方可進退有據,故而如今倒不是朝廷最為緊要的問題了。」
趙炅被趙普條分縷析一點點說動了,最終總算是認識到:若是宋廷退縮回八關崤函之險,至少還是可以撐上四五年的。然而光是撐得久貌似也是沒啥價值,最後還不是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有鑒於此,憂心忡忡地趙炅最後問了趙普一個問題:「則平,光是維持也於局勢無益。退守之後,可有苦撐待變的可能?」
趙普知道成敗在此一舉了,當下也是搜腸刮肚把可以想到的好處和轉機都倒了出來:「陛下,若是苦撐待變,其利有三。
第一便是這一個多月來,河南河北之地膏腴本就被朝廷搜刮運至汴洛乃至關中,此所謂瘦天下而富關隴。明人驟得河南、齊魯,滿目瘡痍,縱然明人此前數十年積蓄,財貨富庶冠絕天下,要想重建河南齊魯,定然也要耗去其大半國力積蓄——明人不比遼人,臣觀明人作戰,多是穩紮穩打,打下一地便悉心建設;不如遼人可隨處打草谷、因糧於敵、以戰養戰。我大宋據關河險阻,加之明人需要消化新占州府,便可保得我腹心三五年無事。
第二,乃是前番泗水決戰以來,明人之騎兵炮、火銃也是得了一些先聲奪人之利,我軍雖然此前也探測到過一鱗半爪地消息,知曉明人有犀利火器,然總歸不如在戰場上親自見識過後方知曉其用法調度形制。連番大戰以來,明人火器多多少少也有被朝廷繳獲。兩個月來汴京的軍器監也多少仿製出了騎兵炮的概念,也做出了銅芯澆鑄法的火銃——只是這火銃的原理還是如火炮一般點引火繩擊發,遠不如明軍火銃裝彈迅捷,而且笨重猶有過之,精度卻大大不及,射程也不如明銃及遠。不過總而言之,朝廷多少還是可以仿製出明人犀利火器的,若假以時日,敵我兩軍在器械上的差距便不會如今日這般明顯。自古先行者寸進尺費,而效法者尺進寸費,乃皆然之理。
而且以臣觀之,明人雖然火銃犀利,卻猶然不得火銃應用之極妙——臣以為火銃之妙,在於可徵募丁壯,迅速成軍,縱然氣力不足、武藝不精的農夫,一旦有了火銃,聊加操練,縱然射不準、射不快,然只要擊中,任你敵手何等武藝高強,也是必死。如此,則擴軍之速,倒不拘於精鍊禁軍了,便是關隴河東的廂軍、團練,只要器械跟得上,都可形成戰力。
至於最後一點讓出汴京的好處,那便是河北遼人之壓力,從此皆可由明人承受,朝廷反可抽身而出,坐山觀虎鬥。自古遼人難越太行,而河南一馬平川,讓出汴京,遼人兵鋒自然南指。」
趙炅聽得心中倒是越來越敞亮,最後居然難得地激動問道:「則平所言甚是——火銃之犀利,倒不在使兵馬精銳,全在使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民也可訓作精兵而已。不過明人既然是火銃發明之國,則平以為為何明人沒有料到此法在先呢?若是明人刮練百萬火銃兵,當初泗水之戰只怕朕的大軍已然覆滅,明人已然得了天下了吧?」
趙普黠然冷笑,陰陰地說:「臣以為,明人潛心火器多年,以錢惟昱之狡詐,定然不會沒有想到這一點。他之所以不敢讓火器擴散太多,怕的也是從此亂民賊子起事太易,天下之大難以禁制罷了。若是我大宋如今還一統天下,臣自然不敢懇請陛下廣造火器、以團練廂軍盡皆裝備。然如今已然是明人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我大宋將處於一隅,朝廷對地方控制力度,我大宋已然強於南明。故而如今怕內部紛亂的乃是明人,而不是我大宋了,我又何愁不敢擴散火器呢?」
趙炅終於是徹底解開了心結,惡狠狠地說:「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哉!朕意已絕,即日起將汴京國帑內庫、財貨鹽鐵盡數西遷。禁軍百官家屬隨後亦當同行,尋常百姓若不願遷徙者,便即當放任。後日朝會時,還請則平力主此諫,朕定不負卿。」
……
趙炅最終下定決心之後,這兩個月來搜刮中原所得立刻在如今剛剛被撤了天雄軍節度使、火線改任山南西道轉運使的國丈符彥卿籌備下日夜起運,黃河中游所有民船都被徵調,往來不休。所有搬遷工程中,軍器監和火器原料、冶鐵鑄銅的工匠作坊自然是優先順序最高的,北宋朝廷還指望著搬遷到長安之後還能把如今鑽研出來的火器改良法儘可能複製擴大生產呢。
兩日後的大朝會上,趙普按計劃提出了遷都的動議。滿朝頗為嘩然,盧多遜等試圖爭寵奪權的文臣還趁機攻擊趙普;陶谷、薛居正等正直之士則是出於大義名分嚴厲抗拒。然而趙炅終究是已經看清了形勢:如今這朝廷,誰人都不可靠,唯有趙普是斷然可靠的,鐵定會和他這個皇帝一條心,因為明人絕對不會饒過趙普,所以趙炅自然在這個節骨眼上要力挺趙普了,縱然黑鍋再大,也不能懲處。
聖意裁決之下,遷都動議被強行通過了。近五十萬人的禁軍、百官家屬被強行啟動遷徙,禁軍家屬大半移往洛陽,而百官與少數禁軍家屬則直接移往長安。汴京城內能夠搜刮的都搜颳走,帶不走的大多放火燒了,便如同當年董卓遭到關東聯軍攻擊,放棄洛陽西遷長安時那般作為。在五代積澱了數十年的汴京城,在一個月內逐步化作了斷壁殘垣。
明軍在七月間依然高歌猛進,汴京最後的防禦兵力僅僅在宋州和汴京之間節節抵抗,撐持了不過一月時日,期間北宋殿前司禁軍再次付出萬餘損失,到了七月末,明軍終於開進了被宋人放棄了的汴京城廢墟。
房州,許、汝旋即降明;河北魏博及澶淵等處,旋落入遼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