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2.第472章 洗牌劇變
遼國南京,又稱燕京,也就是原本漢人所說的幽州城。四月末的一日,一支行跡隱秘的車馬隊從北面上京緩緩而來,這一日堪堪趕到燕京。說他們行跡隱秘,倒不是說真箇行蹤鬼鬼祟祟,而是指儀仗規制和車隊明面上主人的身份實在不符——這隊車隊的主人,乃是遼國大惕隱耶律休哥,不過倚仗卻頗為樸素,更令人詫異的是,耶律休哥身為主子,卻沒有坐在馬車內趕路,而是策馬而行。原本遼人尚武,不好乘車而乘馬也是常事,然而既然耶律休哥自己都騎馬了,沒道理一行人中還有其他人敢託大乘車,故而是頗不尋常。
大惕隱這個官職,如果換算到漢人的管制當中,約摸相當於某些朝代的「宗人府宗正」,不過又略有不同,實際上還雜糅著一些漢人「大理寺卿」的職責。簡而言之,就是遼人的司法體系是分為對庶民和皇族貴戚的,庶民和普通官僚之間的司法糾紛,有類似於刑部和大理寺的衙門專門處斷,而皇親國戚之間的司法糾紛則歸大惕隱管轄——當然了,因為這種案子涉事雙方都是非常高貴的,所以大惕隱處斷的時候也不拘泥於審案了,更多時候是以調節為主。
耶律休哥的大惕隱乃是去年年底的時候就任的——也就是先帝遼穆宗耶律璟應歷末年的事情,故而他也不算是如今剛登基兩個多月的新帝耶律賢火線提拔的人物。當然,耶律賢上位后對耶律休哥也是頗為倚重的,耶律休哥自身在先帝手中就頗受重用這個特點更是讓其可以擔任一些安撫先帝舊臣人心的職責。
這一趟,耶律休哥南下的明面任務,便是安撫南院大王耶律撻烈了。耶律賢登基為帝兩個月,前期主要的朝廷權力洗牌都是在上京完成,而耶律撻烈這個南院大王也是先帝時期冊封的,心中會不會對一朝天子一朝臣產生什麼疑慮,就難以說清了,讓耶律休哥這個同樣在先帝時被提拔、當今皇上手上依然得到重用的代表南下表達新帝的安撫,給耶律撻烈重賞厚祿,也就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幽州城北門外,耶律撻烈不過出城門接著,便於耶律休哥兵馬入城,口中言道:「本王如今身子骨也是大不如前了,諸事也是與民休息為上,兵事也不敢多有動作。此番還有勞陛下關懷、大惕隱親自跑這一趟,著實是慚愧得緊。」
耶律休哥自個兒今年還不到四旬年紀,一直在上京,也是多年沒見過耶律撻烈了,算起來耶律撻烈輩分比他高了一輩,如今已是七十齣頭的老者了,看上去鬚髮如銀,不過精力猶健。當年耶律撻烈為大遼建功的年代,主要還是當初周世宗年間和趙匡胤初年南朝對北漢用兵那幾次,當時耶律撻烈的軍功也是有目共睹的,和柴榮抗衡的時候耶律撻烈還是五十多歲,尚且算得上壯年,和趙匡胤干架的時候就已經是六旬老人了。後來自南面宋人與遼國休兵以來,又過了八九年,南邊的朝代和君主是一個又一個的換,耶律撻烈也算是老而彌堅了。
「大王說哪裡話來,大王如今依然精神健旺如此,陛下新踐祚定然是頗多仰賴,小侄心中可是向來仰慕。南朝數月前趁我大遼新君踐祚交替的契機,居然趁火打劫滅了我大遼藩屬漢國,所幸宋人又和更南邊新立國的明國南蠻子之間多事,咱大遼說不定還有定鼎河北、恢復漢藩的希望,到時候南事唯大王指掌,可是萬萬不可推卸啊。」
耶律休哥和耶律撻烈並轡而行,入得行宮,卻先把車隊從人在旁安頓了。那幽州城內南院大王的府邸規模還是頗大的,因為那兒基本上是佔了當年五代初年幽州軍閥劉氏(劉仁恭、劉守光父子,與河東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同時代的軍閥,後為李存勖所滅)偽稱大燕皇帝時留下的偽宮舊制。耶律撻烈設宴宴請了耶律休哥一番,耶律休哥也把新帝耶律賢對耶律撻烈的賞賜詔書傳達了一下,並且拿出隨著車隊帶來的南朝緞匹三萬匹、銀三萬兩,作為對南院大王的安撫賞賜。耶律撻烈少不得謝過陛下恩賜,席間兩人又敘談了一番如今南朝的局勢變故,其中許多也是幽州城內遼人剛剛得到,還來不及向上京稟報的,這些倒是讓身在上京消息不通的耶律休哥頗多震驚。宴席終了,耶律休哥便急匆匆趕回下處,說是要自其奏章稟報南朝變故。
……
耶律休哥回到下處——也是南院大王行宮周遭一處側院——便立刻一改外頭時自矜得體地儀態,小心謹慎地進入內院,走到一處有許多戎裝婦人戍守的宮室門口,恭恭敬敬請求通傳,隨後才入內隔著簾幕得到一個少女的接見。
那女子正是如今才入宮不過一個月的貴妃蕭綽了——讓她入宮給耶律賢當皇后,原本是其父蕭思溫在先帝被弒時亂中扶持耶律賢上位的交易籌碼罷了。蕭綽此女雖然如今不過年十六歲,也是勇毅果敢之輩,非比尋常女子拿不起放不下,能夠做貴妃,再晉封為皇后,她也是心中願意的,只是耶律賢幼年時就受驚得過重病,多年來一直是個病病怏怏的人;蕭思溫選這麼一個人擁立,利用的便是耶律賢本身身體不好大事上剛硬不起來,各位先帝舊臣也是希望這麼一個皇帝不會清算舊賬搞的太過折騰,讓太宗系血脈和世宗系血脈之間的過渡不會和前面幾次那般血腥,才在蕭思溫的斡旋下接受的這個設定。只是卻苦了蕭綽本人少不得守著病秧子皇帝先守幾年活寡,說不定將來再延請海內名醫慢慢調養,才能讓耶律賢好轉。
蕭思溫知道女兒剛強果毅,不下男子,既然在婚事上虧欠了女兒,也就准許其如男子般外出謀大事,遼人宮禁不如南朝嚴謹,蕭氏外戚也逐漸多有勢力,成為成法,加上耶律賢如今就是個身子骨不行的橡皮圖章,對於老婆亂跑自然沒法禁制了。而且蕭綽此行也不能算是亂跑,只不過是跟著南下幫助耶律賢暗中主持南邊的大局,一旦南朝有變釁,也好讓遼國反應更快。
「臣耶律休哥,參見貴妃娘娘。」耶律休哥隔著帘子,對蕭綽行了一禮,蕭綽進宮之前,因為耶律賢比她大六歲,所以耶律賢登基之前自然是有妻妾的,蕭綽入宮不過個把月,入宮時身份只能是貴妃,如今還沒來得及升為皇后,所以耶律休哥這個稱呼並沒有錯。
「大惕隱免禮,今日從南院大王處,可得了什麼關於南朝的消息么?上次本宮在上京時,得到消息說是漢藩亡國之後,趙炅便不敢至代州追擊劉繼元,而是回師南下與渡淮的錢惟昱明軍決戰,劉繼元這才得以苟全。如今算來時日,南邊也該有戰況傳來了吧。」
「回稟娘娘,明軍卻是比咱想象的更是頗為強大許多呢——宋軍與明軍在沛縣泗水河決戰戰敗的消息,乃是三日前傳到幽州的,明人火炮果然比宋人更加犀利,更兼輕便部署,另有火銃之利。據傳決戰當日明軍本是渡河進擊一方,宋人本有半渡而擊之利,然明軍調度迅疾,各處分兵渡河,以致宋人竟不可全數堵截,更被明軍以輕捷快炮與騎軍並進,交叉夾攻,宋人大潰。趙炅率先帶宋人騎軍逃跑,一退百餘里,此後連續兩日奔走,至宋州方止,宋軍士卒陷沒,怕有十萬之數。
明軍得勝之後。錢惟昱親率大軍分作兩路,一路進逼宋州,另一路北取齊魯之地,沂、兗本李重進盤踞數年之地,宋明開戰以來又多遭海寇襲擾,宋廷禁軍一潰,幾乎是數日之內便席捲而降。昨日又有聞報,說明軍以水師轉入渤海,自黃河南岸青州之地登陸,將青兗沂徐一線截斷,齊地只怕轉眼便要盡數易手了。」
「什麼?明軍居然如此犀利?如此看來,只怕不用數年,這明人便要成我大遼勁敵了。」蕭綽聞言也是大驚,雖然她心智堅忍,然而畢竟現在還是十六歲的少女,沒經歷過大風大浪,聽了明軍的進展進度之迅速遠超戰前的任何想象,當然是驚惶不已了。略微定了定神,蕭綽繼續問道:「南邊的局勢,便是如此了么?明人可有趁勢在別處舉動?」
「除了錢惟昱親率的人馬之外,在漢水一線,明軍另有數萬偏師從樊城北上鄧州、隨州一線。隨州、申州、安州在淮、漢兩路夾擊下旋即而下。鄧、唐等處至今還在撐持,卻不知可以熬得幾時。」
蕭綽面色凝重地拿起一副羊皮地圖,遼人的地圖畫的頗為潦草,只能大略看出方位。她在圖上用指甲比劃著,大略把耶律休哥所言的明人如今已經從宋人手中攻克的地盤和兩軍仍在爭奪中的地盤勾勒了一下,很顯然可以看出,汴京這種四戰之地,若是宋軍主力失去了決戰反擊的能力的話,定然是不可能長久堅守的,山東和河南地全線失守已是必然。
「大惕隱,若你是趙炅,不考慮朝廷威望,只以兵事而論,下一步卻該是作何區處。」
耶律休哥面色一凜,肅然說:「臣怎敢思忖如此大逆的問題,不過既然是娘娘動問,純軍事而論的話,如今趙炅最好的打算,便是搜刮河南地之財富,堅壁清野步步後退,棄汴京而守洛陽,將剩下十餘萬禁軍徐徐收縮,避免再遭重創。以崤函之險、秦之四塞並虎牢關、孟津渡等要隘,固保關隴、河東、洛陽三處。如此,則國境之東有太行、嵩山險固,八關之守。南有秦嶺、終南之固。雖然河南膏腴之地大半淪喪,還可保得五十餘州江山。況且搜刮天下及汴京財貨、鹽糧,僅供河東關隴,則定可撐持多年。明人此前以海寇禍害齊魯之鹽政,若宋人將河南齊魯盡數棄去,則僅以河東池鹽也可供給得三處所需,自給自足。
汴京之處,自春秋以來,便不是守戰之地,若是國力強盛,不需溪山險固即可定天下,倒是可以盡享漕運之便利——非唯隋煬帝修通濟渠而得淮揚之錢糧鹽鐵,便是春秋時魏王修『鴻溝』而通大梁,已然知用漕運。然便於貨殖轉運之所,定然不利於戰守,此理自古皆然。趙炅若是執迷於汴京,只怕宋人國祚便至多只有……兩三年了。」
「那大惕隱以為,若是宋人棄去河南河北之地,難不成反而可以長久?一旦失地過多,錢糧兵源長久而言只怕更是難續吧。」
「非也,娘娘試想,若是宋人當真有有志之士敢下此壯士斷腕之決斷,便定然會進一步將遭受南北夾攻之禍事轉嫁——宋人若是縮入虎牢,以嵩山太行為屏,則河北之地我大遼豈不要爭競?屆時我大遼上下控弦鐵騎五六十萬眾,飲馬黃河,明人新銳之師速掠齊魯,瀕臨河南,則只怕我大遼素來不與明人接觸敵對的外策便要受到影響。我大遼素以馬軍犀利聞名天下,關河險固之地的攻取,本非我所長。河南一馬平川之地若在明人之手,那我大遼進一步打草谷爭天下的對象,又該是選宋人還是明人呢?縱然朝中有有識之士看出明人強盛遠過於宋,然宋人只需對我大遼厚幣卑辭,定然會讓朝中洶洶接納宋人為奧援,便如當年接納漢藩一般。」
「好歹毒的計謀!我大遼人口稀少,若要與南朝爭競,少不得要多用漢奸,昔年趙炅是漢人的皇帝,咱大遼只能是聯絡其餘南蠻藩鎮而制宋。如今明代宋僵,便是真為我大遼計,也該聯宋抑明了。只是不知趙炅有沒有這個決斷,願意出多大的價碼結好我大遼了。我大遼雄鎮北疆,定然是不能做了趙炅手上的殺人之刀的。
也罷,本宮今日便私修二書,附於大惕隱函表之後,分送陛下與家父,告知南朝變故及可能應對。也好讓朝廷及早凝集諸部,先奪河北,再觀風而行下一步方略。」
耶律休哥遜謝告退,蕭綽與休哥自去修書上表不提。
……
五月初,天下形勢果然在一場大戰之後陷入了劇烈的版圖洗牌階段,在齊魯大地上,青密登萊以幾乎一星期淪陷一處的頻率節奏,飛快地城頭變換大王旗,被明軍一個個攻陷或招降,山東半島不過一個月就定鼎了——雖然經過當初李重進之亂,和後來的海盜洗劫,山東地方基本上屬於拿下了也暫時不能為全局提供多少兵源錢糧的雞肋之地,不過那好歹也是大唐時候一「道」的地盤了,拿下之後政治上的意義還是很明顯的。
在中路,宋州城經過了堅持長達一個多月的攻城戰、趙炅在四月底逃到宋州之後,不過駐留旬日,收攏敗兵后便將主力徐徐撤回汴京去了,只留下石守信這個本該為泗水決戰背黑鍋的將帥帶著他自己的本部兵馬,不足兩萬禁軍死守宋州,為朝廷的後撤爭取時間。石守信死守宋州之下,倒也撐到了五月底才完蛋。宋軍禁軍血戰之下再折兩萬生力軍,並新征廂軍團練無算。宋州克複之後,汴河的運河水路便算是徹底斷了,南邊依然在宋人手上的那些州府,錢糧物資再也無法運去汴京,所以趙炅搜刮淮漢剩餘價值的策略也就無法實施了,算是為淮漢留下了一些民生的根基。
宋州被攻破的同時,明軍從樊城北上的數萬偏師也奪取了鄧、唐等處,最後在六月份與錢惟昱的主力會戰於陳、蔡,那座當年黃巢秦宗權等流賊首領曾經重點禍害過的根據地,如今儼然成了廢墟。陳蔡易手后,明軍在淮北東段便形成了合圍,大包圍圈內的潁州亳州等處宋地也是不戰而降,和平解放,宋人的邊境一潰數百里,儼然已是徹底糜爛。
明軍在南線發動一次次攻勢的同時,馬背上的遼人果然也是反應迅捷——反正這個年代的遼人尚且正是民風彪悍的時候,幾乎上馬為兵的體制,加上驅羊群為軍糧的補給制度,以及隨時隨地不考慮地方治理的打草谷因糧於敵,讓遼人的戰爭準備反應速度自然是遠遠高於漢人政權。
蕭綽、耶律休哥和耶律撻烈的文書奏報從各個渠道送達上京之後,政權已經穩固了兩三個月正準備從南朝身上找回場子的遼國戰爭機器立馬開動起來,旬日內集結了十五萬騎兵和五萬漢地步軍,共二十萬人馬直撲宋人控制的河北地區,首當其中的要害邊鎮邢州在遼軍猛攻之下,加之城內因為國家變局人心惶惶,居然十日而下。邢州要害陷落之後,貝、洺、磁、相也沒有一個撐得久的,到了明軍在六月份完成前述的南線攻勢之後,遼人在河北也是禍害了大半地盤,整個河北僅剩符彥卿親自坐鎮的魏博二州與汴州的河北門戶澶州——也就是後世澶淵之盟那個澶州——還在宋人的控制之下。河北地區的廂軍、團練在遼人的悍勇攻殺下,一個多月內死傷、殲滅達十餘萬眾,整個北宋的河北地區幾乎再也榨不出任何一絲戰爭潛力可以支援其他方向的戰場。
宋人也不是傻瓜,自從河南地有崩盤的可能趨勢之後,趙炅的老丈人符彥卿便被秘密授命以永濟渠運河把河北地區的剩餘府庫錢糧緞匹鹽鐵能打包運走的充分走運河調集到汴洛一帶,原本每年為北地邊防而調度的錢糧這一年也早早取消了,讓河北之地自食其力對抗遼國,很顯然到了這一刻,河北對於北宋來說已經是一個負擔,一個包袱了。符彥卿非常忠實地接受了這個任務,儘可能把所有細軟和便於立刻起運的物資全部南調,只是因為時間緊迫,那些「藏富於民」的東西便來不及搜颳了,到了六月中旬,汴京的一紙調令,就把符彥卿從天雄軍節度使的位置上召喚汴京——若是換做往年,一鎮節度使被撤藩,鐵定是要惹起很大的仇恨值的,然而國家到了這一步,符彥卿感受到的卻是一陣輕鬆,這至少說明他的女婿還沒拋棄他,至少說明他符彥卿的利用價值比石守信還要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