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第168章 拿著妹子做幌子
次日,滄浪園內一處被竹林和小溪環繞的雅潔草坪上。三五頂紗面的竹骨陽傘慵懶地撐在那裡,也分不清哪裡是傘,哪裡是鮮活的竹子和竹葉。傘下是蔥黃色的碎紋錦緞織面的竹席,與纖纖綠草一般的柔軟和暖,席上擺著茶點果品、諸般時鮮,另有絲竹樂器,斜靠在旁。
五月的暖光被竹葉和陽傘遮蔽了些許,令人不覺燥熱。穿過草坪的那條小溪被光潔清爽的青石砌出了一道河岸,仿著魏晉六朝曲水流觴的庭院古風,既可以借著潺潺活水的清涼帶走暑氣,又方便了侍女添茶送酒——
侍女送餐的時候,只要把酒壺食盒放在墊了鮮荷葉的小木舟之內,然後在庭院上游數十步外把小木舟送入水中,等到木舟流到客人的面前,客人自行取用之後,下游侍立的侍女再把木舟收走。全程那些服侍酒食的侍女都無需靠近到宴遊嬉樂的賓客二十步內,自然不會打擾到客人的私密性。
除了奇巧美景之外,更為難得的是五六個各擅勝場、大小不一的美人在側相伴,錢惟昱自然是要貪婪地享受著這一番這比齊人之福還要瀟洒地難得閑暇。
「師姐,不曾想小茹服侍你養病這個把月來,倒是把她的茶藝也練得更加見長了呢。看來倒是小弟渾身無半根雅骨,平素里品茶如牛飲,害得小茹都不長進了。」
錢惟昱跪坐在水邊一塊錦緞飾面的軟席上,把抿了一口的茶盞子,重新放回面前一個帶著機括鎖鈕的小几上。一邊則扭過臉,對著坐在同一張軟席上另一頭的周娥皇溫言笑謔。區區兩句話,周娥皇倒還沒什麼反應,卻已經把坐在一旁侍候的蔣潔茹羞紅了臉。
「那是自然,小茹妹妹和姐姐我一起的日子,可比對師弟你要盡心得多呢,不然這冰糖的用法,說不定還是那般暴殄天物呢。」
周娥皇說著,一邊翹起蘭花指從茶盤裡拈起一枚如後世泡咖啡用的方糖差不多的白糖,輕輕丟進加了花瓣的紅茶裡面。滾珠碎玉一般的一小串氣泡浮動之間,那顆方糖已經漸漸融化。
這方糖用著比冰糖易溶,不必在煮茶的時候就加進去一併熬煮,而是可以隨時喝的時候根據個人口味加多加少,同時從藥性來說,與冰糖也相差不大。而此物更有一點冰糖不具備的好處,便是生產的時候熬煮結晶的步驟要省力得多,不用加入任何結晶用的催化粉末,也無需把霜糖徹底熬煉成糖汁,只要略微熔融、產生黏性便夠了。
加好了糖,這閑話地話題自然難免被扯到了糖上——兩個月前,蔣潔茹可是和周娥皇說,這霜糖和冰糖的發明,還是錢惟昱為了給她治病才苦心思得的呢。可惜從那以後,周娥皇卻是沒什麼和他細細攀談,傾訴衷腸的機會,此時自然要想著把話題引過去,說個明白。
既是當世有數的才女,周娥皇挑起話題的技巧自然不會生硬冷澀,只見她優雅無比地摘下頭上一支金步搖,把簪尖兒對著茶里划拉了幾下,試試口味輕重。隨後收回的時候,金步搖在面前側方、一端懸空的瑤琴上划拉了一下,發出幾聲看似寫意,而又錯落古雅的聲響。娥皇好像心生了創作靈感一般,把步搖一放,邊撫邊輕唱起來:
「越糖如霜,吳鹽勝雪,縴手破新橙;錦榻初溫,茶香不斷,相對坐調箏。低聲問:檀郎何求,才歇又議征;風熏日盛,不如休去,且伴奴惜春。」
錢惟昱聽了,也是略略有些愕然,這不過是吃了一顆方糖而已,但是周娥皇居然也能有如此大的幸福感么?至於需要填詞一首感慨一下,順帶寄情於物?嗯,肯定是早就作好的,裝作此刻有感而發。不過「檀郎何求……且伴奴惜春」之語,怎麼聽都讓錢惟昱頓覺腎上腺素分泌猛增,整個人都亢奮起來了。
至於其他女人,除了周嘉敏對於姐姐即興詩詞亂涌毫無反應之外,別的都是或驚詫不已,或自慚形穢。蔣潔茹自然是想著自己雖然通文墨,知詩書,但是要真的作詩作詞,那與周娥皇是決然相去甚遠的。至於安倍素子這個日本國來的、還處在初學漢文化的女子,就更不必說了。其實不用說這些女子了,便是錢惟昱自問,如果不靠抄襲的話,就靠自己這輩子的文學素養,要想超過周娥皇,也是有些難度的。
「師姐真是興之所至,無處不可為詩詞啊,倒是小弟這兩年卻是不如在金陵結廬守孝、苦心面壁求學的時候那般穎悟清凈了。這詩詞一道,新作卻是越來越少。」
不管怎麼樣,錢惟昱畢竟是《滄浪集》這本詩詞集的主人,作為一個寫過「明月幾時有」和「滄海寄餘生」等作品的大文豪,在自己的親近女子作詞求和的時候,總歸是要找些借口才好推脫的。不過周娥皇卻好像沒有看到錢惟昱那隱藏的一絲尷尬,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師弟這兩年是忙於正事的,如今蘇秀明台四州治理井然,儼然天下樂土,怎好比姐姐這等一心玩耍不務正業的——不過,姐姐也是偶然想起一事。師弟這個霜糖、冰糖的法子,既然得了,總不好只是供姐姐治病罷。此物對民生有大用,師弟定然是有將其增產發賣、光大天下的考慮了?」
「此事倒是不曾多想呢——當初純是秦院判說紅糖對師姐的肺疾不好,小弟才偶爾為之的。這營生的東西,這兩年都是小茹一家幫著操持的。」
周娥皇不做聲色,啟唇輕笑:「雖說君子言義不言利,但亂世之中,諸侯各自重商勵賈,當初楚王馬殷、馬希范為求楚地貨通天下,百般設計、變易其施政之法;便是姐姐在金陵閑住的那兩年,也是見過吳越商旅載著萬石雪鹽往來交易不休;聽說在北朝吳越雪鹽更是大受歡迎。大唐與北朝的鹽場,如今俱是日漸減產,朝廷唯以對吳越鹽課稅征計、轉手發賣而已,連本國的鹽業都漸漸廢弛了——如今想來,師弟定然是好手段的了。」
周娥皇何等聰慧,到了蘇州住下之後,蔣潔茹又拿她當親姐姐一般供著,諸事如何瞞她?因此便是周娥皇不打聽陳年舊事,只是看看現狀也知道一些事情的前因後果了。被周娥皇如此一說,錢惟昱也略感羞赧,此前他策劃的一些對南唐和北朝的經濟侵略手段,顯然是已經被周娥皇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雖然周娥皇只略略舉了平湖雪鹽的例子,但是推一知三,其他定然也是知道根底的了。
那平湖的珊瑚礁鹽場,自從錢惟昱在南唐做完三年人質回到吳越的時候起,就已經開出了足足六百多頃、其中蔣袞轉送給他錢惟昱私人的,便有一百頃,當時平湖鹽場的產出便已經可以實現對吳越國內民用鹽的飽和供應、而且令吳越百姓的生活負擔略有降低。
如今又有快兩年的時間了,利滾利地籌資擴建之下,只怕已經超過千頃,也就是十多萬畝,多出來的那些產量,就可以供北朝或者南唐至少五六十萬戶、三四百萬人口的食用鹽所需。那些熱帶乾燥海域的曬鹽效率何止北方泥灘鹽場的十幾倍,人工勞力的使用強度方面也更是簡省。
既然生產效率和生產成本兩方面都完爆了國內的鹽場,而且平湖雪鹽的質量也更勝,所以如今吳越鹽業對北朝和南唐的經濟侵略已經比較明顯了。食鹽的生產本就是官營,效率低下,但是在接受行政性的轉產指令時卻響應很快。南唐和後周發現直接從吳越海商那裡購買低成本的雪鹽,然後直接加重稅後高價賣給百姓,遠比自己生產都多賺一些。
既然如此,南唐和後周的鹽場自然是在這兩年內逐步萎縮紛紛停產了。截止如今,錢惟昱估計後周和南唐的食鹽生產起碼萎縮了四分之一的規模。而周娥皇提起的,便是這樁公案。
「小弟也不是瞞著師姐,只是素知師姐生性淡雅清凈,不敢拿這些俗事和師姐相談罷了。既然師姐有興趣,小弟也不妨直說,這霜糖的法子,小弟如今還真是不打算一下子便增產營生。此前的平湖雪鹽雖是我吳越自產。但是進貨的商人,都是從平湖海商那裡拿貨,以為此物乃是東海琉球國所產,如此一來,北地商人便不會變著法兒去仿製——
自古以來,我華夏商賈便有一個共性,若是知道某樣賺錢的事物兒是漢人同行所造,那便是千難萬難也要偷師學來,但是若是告訴他們是方外蠻夷之地的特產,他們便會視作畏途,以為定然是水土不同以至種類不同,不去動仿造的心思。平湖鹽用了此法得以瞞天過海,如今的霜糖自然也當如此。」
周娥皇聽了錢惟昱的話語,也是默然苦笑,她雖然從小不必治營生,但是對於國朝商賈的山寨特性還是略有了解的。錢惟昱見她沒什麼異議,便繼續往下說道:
「若是小弟從各處民間大肆收購竹蔗、抑或是成品的紅糖,隨後大量加工霜糖發賣的話,數月之間還能瞞住。若是日久,定然有同行商賈從我吳越官營的製糖監司大批買入紅糖、賣出霜糖的行跡中,分析出這霜糖乃是紅糖所制。如此一來,他們定然要絞盡腦汁去思索紅糖脫色之法。
無論是那黃泥水、草木灰漿,抑或竹炭研磨入水脫色,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法子,唯一所缺的便是一個思路。師弟不想啟發那些人,因此為今之計,要想大肆發賣霜糖,必須先經營一塊官府獨營、氣候合適的領地、大量廣種竹蔗,自產自銷,從種蔗、榨汁、熬糖、脫色各個步驟都由官營掌控,方才可以實現保密。並且未來還能把這種霜糖說成是海外異種糖料作物的特產,讓漢人少起覬覦之心。」
錢惟昱說完,看了一眼周娥皇,似乎想看一下她對這個答案是否滿意。周娥皇輕輕拊掌讚許,隨後狡黠一笑,說道:
「師弟所言,老成持重,實在是與師弟的年歲不符啊。不過呢,卻還是漏說了一條好處——如今姐姐身在蘇州的事情還是對外說不得的,但是若是風頭過去之後,師弟你麾下攻入信州的大軍,從龍虎山張真人那裡擄了姐姐來,又見姐姐病體未愈,師姐弟之情深重,便命人遠赴海外,尋這霜糖之法,給世上肺經虛弱的女子治病之用。
如此一來,天下人非但不會認為師弟是善於經營之人,反而會以為師弟是為了女子不惜代價的痴情種。若是一個男人以詞賦文章聞於天下、又以耽於溫柔之鄉舉世知名,那無論是你的王叔,還是北朝那位陛下,定然都不會覺得你是有雄心壯志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