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學會

  這一年的中秋,太子長琴到底還是失約了。


  阿悠開著門在院中等候了足足一夜,直到原本冒著熱氣的酒菜漸漸冷去,直到月從柳梢滑上中天再緩緩消失於天際,直到清晨的第一縷日光灑至肩頭,她才扶住桌撐起因為靜坐了一晚而僵硬的身體,收拾起昨夜的殘局。


  雖然對此早有預料,心中到底還是失落的。


  第二年,他依舊沒有回來。


  第三年第四年……


  時光如水般過,轉眼間,已經是第六個年頭。


  長琴走時,曾留下昔日煉好的“駐顏丹”,一月一粒,剛好六十粒,五年的分量,恰如他第一次從阿悠身邊離去。如今丹藥已告罄,他卻還是沒有回來。


  沒有藥力的維持,被停滯的時光再次開始流動,如同要彌補什麽一般,阿悠的麵容快速地衰老下來,掐指一算,她其實早已不年輕,隻是之前的時光過得太幸福以至於她幾乎忘記了這一點……發覺到這件事後,她不再敢照鏡子,將它們全數用黑布蒙住,然而,一個人即使騙得了全世界,又如何騙得了自己?

  第七年,她從用完的發梳上找到了銀發,有幾根蒼白如雪,還有幾根,發尾尚黑,發根卻已然成為了白色,如同她逝去的青春,再也不會變回來。


  街坊鄰裏對她的稱呼不知何時也已改變,從過去的“寧家嫂子”變成了如今的“寧家嬸子”,再過幾年,也許會變成“寧婆婆”也說不定。


  第八年,她所想的事情實現了。


  一個孩子在經過她時,喊了她一聲“寧婆婆”,阿悠身體一顫,手中的菜籃滑落,其中的瓜蔬落了一地,周圍有人來幫忙拾起,她卻仿佛木偶般,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四周人來人往,車馬喧囂,她站在這裏,如同一個笑話。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裝作什麽都看不到,其實所有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


  “寧婆婆……”


  “寧家嬸子……”


  “寧嬸?”


  阿悠連連後退,注視著那一雙雙近在咫尺的眼眸,其中倒映著的,是一張熟悉而衰老的臉孔,那是她……不,那不是她!

  如同瘋了一般,她一把推開別人遞上的菜籃,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一路上,她摔了很多次,回到家時,發髻散亂,衣衫上盡是汙泥,她恍若未覺地砸碎了屋中所有的鏡子,在滿地的碎片中,她跪坐□,抱住頭微微顫抖。


  不該是這樣的,事情不該像現在這樣的。


  她以為自己已經想得很透徹,事到臨頭,卻發現原來什麽都沒準備好。


  與長琴成親的十一年,他將她保護得那樣好,在他的身邊,她的心和容貌一起都停留在了最好的時刻,他們看起來那樣相配,以至於她忘記了時光和現實的殘酷,幾乎以為一生都會是那樣。他一離去,這些便全部墜入塵埃,她的容貌已然憔悴,心神卻依舊沉浸在過去的幻想中,多麽可悲。


  第九年,她的心中浮起了不可理喻的怨恨。


  她不知道自己怨的是誰,也許是自己,也許是長琴。


  為什麽當初要踏出那樣一步,如果不踏出,她也許便不會如此刻這般難受;為什麽要服用“駐顏丹”,如果從來都沒有擁有過,也就不會因失去而痛苦;為什麽……她要這樣狼狽地活著,然後看著自己一天天變老?!


  就為了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實現的承諾?


  如果他真的會回來,為什麽九年來從未出現?


  他是不是根本已經忘記她,在別的地方娶妻生子,或者,他還記得,甚至悄悄回來過,隻是卻無法忍受她現在的模樣,選擇飄然遠去。


  她經常會做這樣的一個夢——


  不知哪裏的陌生地點,換了一副皮囊卻依舊年輕俊美的長琴微笑著彈琴,佳人在旁,那是一位年輕美麗的陌生女子,她靜靜地倚靠在他的身邊,美麗而含情的眼眸注視著他流出美妙樂聲的指尖。


  他回眸,她淺笑。


  他的眼神那樣深情,唇角勾起溫柔的弧度,將她輕輕帶入懷中,手握著手,指尖觸著指尖,樂聲再次從二人的指下響起。


  琴聲悠悠,暗香浮動。


  多麽相配,多麽美麗。


  阿悠連連後退,自慚形穢,卻又不甘心地搖頭,她聲嘶力竭地衝他們叫喊,卻沒有人聽到。


  女子依舊笑得幸福而甜蜜,如同過去的她,而長琴……


  他無意中抬頭,看向阿悠的方向。


  阿悠下意識屏住呼吸,想躲開,卻又不想躲開,想讓他看到,又不想讓他看到,對方卻隻是冷漠地移開了眼神,仿佛她隻是天地間的一棵枯草一塊黑石,根本不配出現在他的眼中。


  “不……不要這樣……”阿悠哭泣出聲。


  他卻恍若未覺地繼續撥動琴弦,時不時與懷中的女子相視一笑。


  在他的眼中,她什麽都不是。


  她什麽都不是。


  她……


  “不要!!!”


  不知道多少次,她就這樣從夢中驚醒,身上冷汗淋漓,臉孔上滿是冰涼的眼淚,而後靜靜地縮在床角,就這樣呆呆地坐著,直到天明。


  第十年,她渾渾噩噩地活著。


  在周圍人的眼中,她是一個非常古怪的老婆子,沒人願意主動去接近她,以至於,哪怕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甚至沒有人借給她一把傘。


  在漫天灑落的冰涼雨水中,阿悠提著菜籃,靜靜地走著,哪怕衣衫濕透,哪怕滑倒在地,也隻是默默拾著地上那些沾滿了泥汙的蔬菜,一言不發。


  她不在乎下雨,她不在乎摔倒,她仿佛什麽都不在乎了。


  “婆婆,這個給你。”一把油紙傘突然出現在了她的頭頂。


  阿悠愣愣地抬起頭,看了看頭頂杏黃色的傘,又看向撐傘的孩童,遙遠的記憶中,這一幕,仿佛在什麽時候出現過,啊……太久了,幾乎都要不記得了。


  “娘告訴我,下雨天不好好打傘會生病,婆婆,你為什麽不打傘呢?你娘沒有對你說過嗎?”


  “……”阿悠張了張口,好久沒和人好好說過話的她,嗓音幹澀,“你……”


  “小寶,回來吃飯了!”


  “知道了,娘!”


  男孩回頭答應道,而後不由分說地將傘塞入了阿悠的手中,跑開前他這樣說道:“婆婆你不要生病,不然爹和娘會擔心的。”


  “笨蛋,下雨天不好好打傘會生病,死丫頭怎麽總也記不住?”


  ——媽媽的責罵中總是夾雜著關心。


  “哈哈,姐姐是笨蛋!”


  ——妹妹一邊幸災樂禍一邊將毛巾丟到她的頭頂。


  “小悠,快過來喝碗薑湯。”


  ——爸爸溫和地笑著遞上薑湯,手指在她頭頂微微摩挲。


  她是被愛著的。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是幸運地被愛著的。


  在路人驚駭的目光中,阿悠就這樣跪坐在路中央大聲地哭了起來,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難受痛苦一次性哭盡,雨水毫不溫柔地衝刷在她的臉上,帶走了她滾燙的淚珠,在這冰冷的天地間,阿悠終於走出了黑暗的牛角尖,她終於再次看到被她深深冷藏卻其實一刻都未忘懷的愛。


  所有的怨,都源於愛。


  因愛而生憂。


  因愛而生怖。


  這是她對長琴說過的話,卻命運般地用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愛他,所以思念他,所以想讓自己與他相配,所以不願意接受衰老的自己,所以……擔心他不再回來。


  這沒有錯,這並不是錯。


  隻是,她選擇錯了表達這份心意的方式。


  她不希望長琴回來時,看到得是那樣醜陋的自己,並非外表,而是心靈。


  阿悠仰起頭,任雨水最後一次衝刷掉眼角的淚滴,她勾了勾嘴角,喃喃自語:“待會,要去重新買幾麵鏡子才好。”


  在長琴離開的第十年,她終於學會,如何讓自己優雅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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