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城

  其實不僅是其他人,連外婆自己都很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如若不是看到小外孫女擦著眼淚的手簡直到了枯瘦的地步,她幾乎要以為一切都是個惡作劇,什麽“事情很嚴重”都隻是在嚇唬她,然而……


  她側過頭,對依舊站在病房中的其他人說:“我有話想單獨對婉婉說。”


  此話一出,其他人哪怕再好奇,也不得不強忍住心情退出去。


  因為距離門最遠的緣故,沈子煜最後一個走出去,關門前,他沒忍住又側頭看了眼坐在床上的她。她正抬起手抹著眼淚,既狼狽且可憐,又有點像小貓抬起肉墊“揉臉”。他的嘴角無意識上揚,形成了一個弧度——無論如何,能夠再看到她露出這種富有生機的表情,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如此想著的他關門的動作難免慢了一點,然後他就看到那位原本側對門站著的老人家驀地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沈子煜頓時有辣麽點心慌(做覬覦人家外孫女這種分分鍾要被打斷腿的事,心慌也是正常的),手無意識地辣麽一抖……嗯,就把門“咚”的一聲給砸上了。


  外婆:“……”


  阮婉:“……”


  祖孫倆這一刻展現出了高度的默契,心情都是一樣的——這人怎麽這麽蠢!

  沈子煜……算了,這種想找個地方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的家夥不提也罷。


  眼下,病房變成了二人空間。


  阮婉一方麵覺得自在,另一方麵又有點發慌。前者是因為正這最親的人呆在一起,後者則是因為她真的心虛——這是秋後算賬的節奏啊。


  果不其然——


  “說,你錯在哪兒了?”外婆慢悠悠地開口。


  “……我錯了,我不該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阮婉垂著頭,低聲說道。她明明知道經曆過生離死別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在意的人出事,更知道外婆對自己的在意,卻一門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失敗”中,難以自拔,除去傷害自身外,也傷害了關愛著她的人。


  “現在再說這個有什麽用?”外婆有幾分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阮婉,“你事前怎麽不知道想一想?”想一想自己還有多年輕,想一想還有她這個外婆,想一想……她很想這麽說,卻語氣一窒,她想到年輕時的自己,如若那時不是有了芳華,她恐怕也已經……


  這難道就是命嗎……


  她們家的女人,從她,到芳華,再到婉婉,難道都注定逃不過這個檻?


  “外婆……”阮婉看著外婆的神色,哪裏不知道自己已經觸碰到了那個“禁忌”,她心中一酸,口中喃喃,“我是真的愛他……就像你對外公一樣……”也許這份感情的起始是不單純的,是感激,是不想一個人,是想要抓住溫暖,但她現在可以摸著胸脯說,她是真的投入了感情。她曾經的快樂,不是假的;此刻的痛苦,也不是假的。


  她無意識蜷縮起身體,雙手環抱住肩頭,眼淚再次決堤,她說:“我是真的喜歡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和他結婚,我想和他生孩子,然後,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到走不動路,再一起回憶年輕的時候……我連那個時候該對他說怎樣的話都已經說好了,我要說……”她哽咽不成聲地說,“錦年,能遇到你,就是我最大的……最大的……為什麽會這樣!我不甘心!外婆,我不甘心啊!!!”


  此時此刻,在這最親的親人的麵前,被壓製在她內心深處的真實情緒,真正地爆發了出來。


  “我知道自己不夠好,我一直在努力地做好,就算、就算他喜歡的不是現在的我,但我們畢竟交往了那麽久,我全心全意地去愛他,我把他放在心裏。”阮婉捂著自己的胸口,五指緊扣住衣服,因為過於急促的語調而微微喘|息著,“我把他放在這裏最重要的位置,為了他我甚至做什麽都可以!就算他的心是一塊石頭,也該被我焐暖了吧。他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阮婉並不是不知道,“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不甘心”這類的話最無意義的,因為這隻不過證明了自己的失敗,但她真的……


  外婆注視著幾近崩潰的外孫女,心中心疼到了極點,恨不得立即把她抱在懷中好好安慰,卻也知道此刻最應該做的是讓她完全發泄出來,將心中的刺完全□□,否則傷口不僅不會愈合,反而會化膿感染。


  “那你想怎麽樣?”


  “我想?”麵對外婆的問題,阮婉愣了下,她突然就有些茫然,是啊,她想怎麽樣?

  “你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自己去死?”


  “……”不是的。


  阮婉用力搖頭。


  “還是說,幹脆點和他同歸於盡。”


  “……”她怎麽可能做得到這種事?

  阮婉再次搖頭。


  “還是說,”外婆看著阮婉,一字一頓地問她,“你還想去求他?求他和你重歸於好。”


  阮婉怔住。


  片刻後,她露出一個苦笑,虛弱地說:“如果我說……我真的想過,外婆你會瞧不起我嗎?”她頹然地低下頭,用雙手捂著臉,“那個時候……他剛剛離開的那個時候,我真的後悔了……”她後悔將一切看得那麽分明,她後悔將一切鬧到不可開交難以挽回,她想衝上去抱住他,想對他說“我錯了,我們和好吧!”,想把一切不開心的事情全部抹去,當它們從沒有發生過。這些她真的想過,哪怕隻是一瞬也想過,因為她真的不想失去這個人,更知道,如果那個時候他真的離開而她也沒有挽回,他們就大約真的完了。


  “那為什麽沒有去做?”


  “因為我……”阮婉閉上雙眸,“做不到。”


  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衝上去抱一下,說上幾句軟話,一切就都結束了。這種事,上輩子她不知道做過多少回,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她就是……


  做不到啊!


  直到現在才發覺,好不容易拾起的自尊,想要再度丟下,真的是太難了。那一刻,她對他的懇求,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真的無法再進一步了……


  他因為她變成了一個好姑娘,不再像上輩子那樣愛她;她也因為自己變成了一個好姑娘,而無法再像上輩子一樣為達目的傾其所有無所不為。


  這真是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那你又有什麽好後悔的。”


  “……”


  外婆托起小外孫女的臉,一點點擦幹她臉上的淚,仔細端詳了下,露出了個笑容:“做不到,就不要逼自己。你的人生還那麽長,還有很多選擇。”


  “可如果我隻想要他呢?”阮婉下意識地問,重生以來,她關於自己的未來,從來都隻有一個選擇。


  “怎麽會呢?”


  “為什麽不會?外婆你不是也隻有外公一個選擇嗎?”阮婉執著地問。


  自從拿到那本日記後,丈夫的事對於外婆來說已經不再是什麽碰觸不得的雷區,所以此刻她隻是挑了下眉,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你外公活著的時候能為我去死,死後又隻想我忘記他好好活著;姓杜的那個小子,自己活得好好的,卻差點要了你的命——他怎麽配和你外公相提並論?”


  “……”


  外婆看著沉默不語、若有所思的外孫女,心中暗自歎息,覺得這孩子的眼光有點讓人堪憂。她雖然不喜歡芳華做的事,卻不得不承認芳華的兩任丈夫都是真心疼愛她,可婉婉……


  不過,也不必那麽悲觀,她們家女人的生活向來都是先苦後甜。


  她心中受了多年折磨,最終總算是得償所願;芳華雖年輕喪夫,如今也算生活圓滿;婉婉是個好孩子,比她們都要好的孩子,度過這番劫難後,也一定會好好的。


  仿若在驗證著外婆的想法,阮婉自從醒來後,身體的確在朝好的方向恢複著。隻是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所以她還需在醫院裏再住上一段。


  相較於身體,精神和心靈上的傷害,顯然不是那麽容易痊愈的。隻是,相較於之前的“放不下”,她現在已經在努力嚐試“放下”。


  她的確還愛杜錦年,隻是已經不能再喜歡他了,更不能粉飾太平地再與他一起。


  中午的時候,叔爺爺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他之前沒和外婆一起,也是接到電話後才往回趕。看到阮婉沒事、精神看起來也還好,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又忍不住數落了阮婉一番。


  阮婉沒有一絲厭煩地認真聽著,心中既溫暖又愧疚。到最後,還是外婆忍不住喝止了叔爺爺,鄙視道:“翻來覆去地說同樣的話,你就不煩?”


  叔爺爺被噎地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沒翻白眼。


  阮婉沒忍住笑了。


  病房中的氣氛一片融融。


  “訓斥”完阮婉,叔爺爺就開始認真想著要買什麽東西給自家叔侄孫女補身體,當他想到要不要請一尊對恢複身體有益的佛像回家時,滿頭黑線的阮婉就看到去而複返的外婆,手中多了一個保溫瓶。她頓時就想到了老人家燉的那些湯熬的那些粥,口中“咕咚”一聲,餓了好幾天的肚子也“咕嚕嚕”叫個不停。


  她討好地問:“外婆,你給我燉的?”


  外婆卻賞了她一個白眼:“我也得有空吧。”


  “哦……”阮婉有點失望地點了點頭,然後就看到外婆擰開保溫瓶蓋,一股誘|人的香味頓時從其中散發了出來,並快速蔓延滿了整間病房。


  “咕咚!”


  “咕咚!”


  屋中響起兩個聲音。


  阮婉努力咽下本能分泌的唾液,一邊扭頭看向同樣在咽口水的叔爺爺。


  叔爺爺老臉微紅,強行解釋說:“我早上和中午都沒吃呢!”


  “那也沒你的份。”外婆犀利補刀。


  “……”=皿=

  阮婉不忍心地說:“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麽多,分一點給叔爺爺吧?”


  外婆的回應是一調羹塞進了她嘴裏:“別管他,喝你的。”


  一口湯下肚,阮婉沒再說話,隻默默地抱住那隻保溫瓶。


  外婆看著自家小外孫女那滿足的表情,心裏好笑,伸出手就把老夥伴給提溜出了門。其實叔爺爺就算真餓,也不至於真去搶晚輩的食,他就是逗一個樂,想讓婉婉笑一笑。眼下出了門,他說:“我去吃點東西,要我給你帶不?”


  “行。”外婆沒和他客氣。


  “你這湯在哪裏買的?地址給我一個。”叔爺爺知道眼前人的確沒時間熬湯,所以他猜肯定是在這附近買的,於是他決定去那家吃一頓——剛才那味道,可真是香呐!


  “人關門了。”


  “中午就關門?”


  “是啊,生意好嘛,賣光了。”


  “……”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外婆打發走滿心鬱悶的叔爺爺,心裏想她到哪裏去給他找一家根本不存在的飯店出來。想到此,她不禁搖了搖頭,也是鬼迷心竅了。婉婉變成現在這樣是受了情傷,想要完全痊愈還不知需要多久,她原本是不欲這孩子在這時接觸他人的。隻是,當那個疑似有點智硬的孩子抱著個保溫瓶站在她麵前,明明心懷忐忑、看似做好了失望準備卻又小心翼翼、討好地看著她時,她沒來由地就心軟了。


  罷了,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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