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城

  其實,在這樣一個時代,丟失了包、孤身一人站在街頭,也未必就走投無路。


  可以向警察求助。


  可以向好心人借電話,求朋友來接自己。


  可以……


  天無絕人之路。


  隻要願意,總能找到方法的。


  阮婉也許是一時忘記了這一點,也許……是單純不想被其他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狽,卻不小心,將自己弄得更為狼狽。


  天色越黑便越冷的北風中,她裹緊身上那不算厚實的大衣——約會嘛,女為悅己者容,比起特別暖和卻厚實的衣服肯定會優先選擇普通暖和卻款式漂亮的衣物,更別提車裏店裏都有暖氣。


  阮婉被寒風吹到冰冷僵硬的、滿是淚痕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眼下看來,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可是,又能怪誰呢?

  恰在此時,她的臉上感覺到了一點涼意。


  她很確定,這不是自己的眼淚,因為她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也不想再哭了。


  所以這是……


  又一點涼意傳來。


  阮婉頓住腳步,抬起頭仰望漆黑夜空,驚訝又不驚訝地看到了,一片片潔白的雪花自天空飄落。它們是那麽美麗,又是那麽寒冷,僅僅隻是看著,就好像能將她的全部身心凍結。


  她還是那麽討厭雪,但因為錦年喜歡雪,所以她強裝著沒有這回事,陪著他看了無數場雪。


  她想,自己的演技一定很好,好到他直到現在都沒有發現任何一點端倪,好到他可以在這樣一個初雪的夜晚裏,將她孤身一人丟在街頭,踏雪前行。


  阮婉抬起手,接住一片雪花。


  它落下。


  它化了。


  它最終成為了她掌心中的一滴淚,一直苦澀到了心裏,將每根血管都凍結。


  阮婉握緊掌心,放下手,繼續前行。


  雪越下越大。


  從輕盈的雪花,到鵝毛大雪。


  從落地即化,到薄薄的鋪上一層。


  也不知是鞋跟過高,還是猜到了一層由積水化為的薄冰,一直在走神的阮婉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疼痛將她從恍惚邊緣拉扯了回來,饒是如此,她也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然後隻感覺手掌傳來一股刺痛感,低頭一看才發現左手的手心都被劃破了。


  不僅如此,之前好不容易養好的、刮傷的腳踝,好像也扭到了。


  阮婉低頭看著手心不斷滲出的鮮血,又側頭看了眼在短時間內疑似已經腫起來的腳踝,明明悲慘到了這種地步,卻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想笑。


  所以,她笑了。


  她一邊笑著,一邊歪歪扭扭地站起身,踢掉鞋子,一瘸一拐地朝路邊的馬路牙子走去。


  片刻後,她坐了下來。


  她想,這大概就是報應,明明厭惡著雪天卻裝作喜歡,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阮婉伸出雙手環抱住肩頭,全然不顧掌心的鮮血染濕弄髒了衣物,將頭埋入雙臂之中。她沒想把自己凍死在這裏,她隻是覺得走累了,所以想坐一會,休息一下。僅此而已。


  真的隻是這樣嗎?

  一個聲音在她的心中回響。


  難道她還在期待著他會轉身來找她嗎?


  她藏在手臂中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她能欺騙任何人,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是的,她居然真的還在期待。


  會這麽想的她,實在是……賤呐。


  如此想著的她,再次笑出了聲來。


  她笑得是這樣認真,以至於忽略了,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以及……那雙出現在她麵前的黑色皮鞋。


  直到……


  她突然被什麽溫暖的事物包圍了,然後,整個身體懸空。


  阮婉本能地抬起頭。


  在看到她做出這一動作的同時,沈子煜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時隔多年,他真的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看到剛才那一幕——能夠想象嗎?隻是開著車路過而已,隻是意外地驚鴻一瞥,卻看到她蜷縮在滿是冰雪的路邊,頭上身上都堆積著薄雪,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好像是……


  他差點撞在了路邊的護欄上。


  因為這幅圖景分明與上輩子他看到的那幅重合了,她就在那裏,就在他的麵前,就在他的懷裏,卻再也……不會動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的車怎麽走過來又是怎麽彎下腰一把抱住她的,他隻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夠再承受那樣一次撕心裂肺地失去了。


  命運不該這樣殘忍。


  錯的人從頭到尾都是他,為什麽受苦的人卻從來都是她呢?


  不該是這樣的。


  好在,她沒有事。


  沈子煜近乎驚喜地注視著她抬起的、滿是淚痕的小臉,注視著她茫然的表情,注視著她近乎麻木的眼神,此時此刻,心中隻充斥著一個念頭——


  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


  這種強烈到極點的興奮情緒湧動在他的身心甚至於靈魂中,促使著他無可抑製地緊緊抱住她,仿若這樣做就能把她融入自己的血脈之中,抑或是把自己的體溫、生命力……將這一切正麵的東西都盡數傳遞給她。


  隻求……


  她能過得更好一些。


  永遠不再像今天這樣狼狽。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沈子煜的心中出現了強烈的憤怒之情。


  不用去猜測,他已經知道是誰讓她變成這樣。除了杜錦年,又有誰能傷害她到這個地步?因為她愛杜錦年,所以這個人就有了傷害她的權利。但他沒有想到,杜錦年居然真的會去使用它,居然會真的將她傷到這個地步,讓她在這樣一個雪天,光著腳滿臉是淚地坐在路邊。


  不,不止如此,她的手,還有腳……


  沈子煜臉色一變,抱著她就快速地走向了歪在路邊、車頭已經癟下去一塊的車輛——好在眼下路上幾乎沒什麽人,否則肯定會有人來抗議。


  阮婉沒有辦法否認,她希望有人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可她卻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近乎從天而降、出現在她眼前並且正在救助她的人,是沈子煜。


  也許是哭了太久。


  也許是被凍了太久。


  她此刻正陷入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麻木僵硬中。


  她沒有一點反應地注視著沈子煜,注視著他此刻的動作。


  他小心翼翼地包紮著她左手掌心的傷口。


  他仔細準確地幫她治療著扭傷的腳踝。


  他甚至於脫去了她潮濕的襪子,細心地擦幹了她的雙足,並在找不到熱水袋、暖寶寶的情況下,用滾燙的掌心來回搓熱她冰涼的腳。


  她蜷縮在座位上,身上披著他的衣物,腳上裹著他的圍巾。目送著他冒著風雪,不知從哪裏去買來了幾瓶熱飲。他擰開瓶蓋,看了眼她裹著繃帶的兩隻手,將瓶口遞到她嘴邊,用柔和到不可思議的聲音說:“喝一點吧,暖暖身子。”


  阮婉的眼神波動了一下。


  ——“喝一點吧,暖暖胃。”


  就在幾個小時前,錦年還對她說著這樣的話,而此刻,她在這裏,他又在哪呢?


  她的嘴角勾了勾,想要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卻到底沒能做到。然後,她張開口,湊到瓶邊,一點點地喝下那溫暖的液體。它們順著喉管一路流入胃中,讓整個身體變得更加溫暖,隻除了一個部位。


  心。


  沈子煜眼看著剛才沒有一點反應的她順從地開始喝東西,心裏很是鬆了口氣。她喝了小半瓶後,搖了搖頭,不肯再喝。他於是擰上瓶蓋,將它放在一邊,低聲說:“我送你回去吧。”


  他耐心地等待了一會。


  她沒有回答,隻是閉上眼睛靠躺在座位上,好像困倦到了極點。


  他於是駛動車輛,路途中,剛才的一幕幕不斷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不知道她和杜錦年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但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該在將自己的女人甩在這樣的天氣中,這樣的夜色裏,她身上甚至沒有攜帶錢包和手機。


  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有資格指責杜錦年什麽,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諒解——他已經很幸運地得到了她的心,為什麽不好好照顧她?!


  一路無話。


  到達時,她好像已經睡著了,呼吸聽來很均勻。


  他抱著她回到昨天曾經走進的那間屋子中——昨天離開時,他根本沒想過自己還有機會進|入它。也許應該覺得欣喜若狂,然而卻隻覺得心情沉重。她不好,他怎麽可能好的起來?


  他將她抱到臥室,脫去他的外套和她身上帶血的那件大衣,將她整個人連同他的圍巾一起塞入被窩中。然後走出去找到一條幹毛巾,用它將她被雪打濕的頭發包裹起來,輕輕擦幹。讓他鬆口氣的是,她雖然在雪地裏凍了那麽久,卻沒有半點發燒的跡象。


  之後,他就坐在她的床邊,靜靜地注視著她沉睡的容顏,就如同上輩子的那幾個夜晚。他趁著夜出現在她身邊,又在黎明到來之前、在她醒來之前離開。


  坐著坐著,居然有一種時空混淆之感。


  向來很少畏懼的他,突然就有了一絲惶恐。


  恰在此時,她的眉頭驟然蹙起,身體顫動了下,那隻完好無損的手無意識地從被褥中滑出。


  他伸出手,原本是想將她這隻手重新塞進去,卻又猶豫了下,最後,輕輕地握|住了它,就像上輩子所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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