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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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給阮婉添加一個“個人狀態”的話——之前如果是“單身狗”,現在就是“脫單狗”啦!
“抓住”她的杜錦年抱了她以小會兒,就開始擔心這樣和他一起站在寒風中她會生病,於是決定在放好行李後帶她一起吃個早飯。
阮婉撇了撇嘴,心想“笨蛋你可以扒拉開大衣把我裹在裏麵呀,反正我又不胖!”,不過她是不會說出口的,咳咳剛開始交往還是要稍微矜持辣麽一點點的。
不過,還是原諒她吧。
阮婉側頭注視著將她的手包裹起來拉入口袋的某人,抿唇一笑,眼中流轉著愉悅之色。
就這樣,兩人圍著同一條圍巾,手牽著手往前走。
步履不算快。
風還是那麽大。
溫度也還是那麽低。
不過阮婉就是覺得,隻要是和這個人在一起,無論什麽……
她都不怕。
十來分鍾後,兩人在早餐店中相對而坐。
作為兩人交往後共用的第一頓飯,它必須是隆重的,比如是意義重大的……才怪。如果他們真的為了表現隆重性而點了十籠包子八碗麵,絕對會被當作腦殘的好吧。
結果還是與平時一樣的吃。
阮婉選的是純粹的白米粥搭配菜包茶葉蛋,杜錦年選的是豆粥搭配燒賣煎餃。他們的口味隻是相近,不過在細節方麵差別還是挺大的。這一點,阮婉上輩子沒怎麽在意過,這輩子才慢慢注意到。不過,她沒打算遷就他,也沒打算讓他來遷就她,她想,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不是最好的,而且,他們可以磨合呀。
“你不是說要聖誕節後才會回來麽?”阮婉一邊磕著雞蛋殼一邊問道。她可不覺得這家夥是為了“給她驚喜”,哼,若幹年後的他才有可能,現在嘛,懸呐!
“爸爸讓我回來的。”
“你爸爸?”阮婉將蛋掰成兩半放進碟子裏,然後將手送到他麵前,笑望著他。
杜錦年注視著那潔白纖長手指上粘著的褐色汁液,眼神無奈了一瞬,隨即一手抓著她的手,另一手拿起紙巾,將那一根根手指擦了個幹幹淨淨。一邊擦,他一邊輕聲回答說:“嗯,他說……讓我陪你過節。”
“!”
阮婉非常慶幸自己沒有在吃飯,否則估計會被噎住。
“他知道我?!”
她當然不是因為“戀情被男方家長知道”而害羞,而是……杜爸爸好像有點不太喜歡她,準確的說,是不太喜歡上輩子的她。不過錯不在錦年父親的身上,他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隻是她當時的狀態不算太好。可即便如此,杜爸爸也沒有逼迫錦年離開她,並且,錦年死後,他也沒有責怪她,甚至於還表示如果她需要,可以繼續在她和錦年當時住的屋子裏繼續住下去,他甚至負擔她今後的生活,理由是“錦年死前最大的願望就是照顧你”。所以,即便他不喜歡她,即便她有著害死他兒子的嫌疑,他依舊願意照顧她。
“……嗯。”杜錦年輕咳了聲,“聊天的時候提到了。”他怕她緊張,解釋說,“他隻是讓我回來陪你過節,沒說別的什麽,你不用太在意。”當然,如果可以的話,他倒是真的很想像爸爸說的那樣“明年帶她回去過節”。不過,現在說這樣的話,還是太唐突了。
阮婉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因為家庭緣故,她從小就對父親沒什麽概念。
上輩子小時候也問過外婆,外婆倒是說了一些,可她聽來並沒有什麽太具體的印象,隻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很好的人,很溫和很善良很會照顧人。她就問外婆“既然爸爸這麽好,為什麽他會死呢?”,直到今天,她都記得外婆當時驟然黯然下來的眼神。當年的她不懂那眼神的涵義,現在想來,外婆大約是觸景生情,想到了外公吧。
後來,見到喬經緯。
可惜,他和她潛意識中的父親印象相差甚遠。
再再後來,遇到錦年。
可惜他和外婆始終沒有見過麵,不過這輩子肯定是有機會的!而且,她是真的想問問外婆“他和當年的爸爸像嗎?”,應該很像吧?都是那麽溫柔善良會照顧人的人。而且,有著一位很好的父親。
阮婉突然就想,等再過若幹年,他們有了孩子,現在的錦年大約就會進化成杜爸爸那樣的存在吧?
這麽一想,她不禁莞爾。
“你在想什麽?”杜錦年看著麵前少女臉上浮現出的、暖到了極致的笑容,當真是好奇無比。
“不告訴你。”
“……”
阮婉咬了一口熱騰騰的包子,滿心愜意之餘,暗自想如果真開口說“我在想我們以後的孩子”,會不會把他嚇到?不過她這叫提前做準備,是非常值得提倡的舉動!
“對了,你外婆的身體怎麽樣了?”杜錦年對新任女朋友的外婆並不陌生,因為在那漫長的通信期裏,她經常會提到這位老人。他能感覺到,她很愛自己的外婆,她們的感情非常之好。
“已經好很多了。”阮婉笑道,“上次通電話的時候,她還說有空的話就過來看我呢。”
“……要過來嗎?”
“是啊。”阮婉壞心眼地看著麵前驟然緊張起來的家夥,哼哼,剛才還嚇了她一條,現在被她嚇也是活該吧?不過她倒真沒撒謊,外婆的確說過這話,不過前提是“如果有空且心情好”。
也許是她幸災樂禍地太明顯,杜錦年很快就發覺她在誑她,頓覺哭笑不得。不過說實話,一想到要見到她相依為命的親人,還真是有些緊張。在這一點上,他們大約是相同的。正是因為在意家人,也在意對方,所以才格外希望能得到對方家人的肯定。
當然,這種話題對目前才“剛開始交往”的他們來說還太遠。
雖說還想再和錦年多相處一會兒,不過阮婉還是更在意於這家夥連坐了十個多小時的飛機,就算他說路程中睡了一覺,她依舊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濃濃的倦意。
“吃完早飯,就回去好好地睡一覺吧。”她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好孩子要聽話啊~”
“……”
嗯,然後她就把她家杜“寶寶”給送回了“家”,雖說他比較想送她回去來著,不過還是被她給硬推進了寢室。比起她這個睡眠充足的人,他還是會好好休息吧!
做完這一切後,阮婉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發現……第一節課已經快開始了。
好在小夥伴們人品夠夠的,已經提前把她的書本用具給帶到教室裏去了,順帶還幫她做好了“幫簽到”的準備,真是感動地她淚流滿麵。再加上下午沒課她又剛剛掛上“有主”的牌子,於是決定中午請這群大好人搓上一頓。
錢姑娘對阮婉“認罪態度良好”這一點表示滿意,順帶指出“你的算你的,你家杜錦年要請我們的那頓可不能少”。對她的話,其餘兩個妹子都表達出了高度讚同。
阮婉“低眉善目”地表示大人您說得對,大人都聽您的。
錢姑娘這才滿意,不過大約是因為今天穿薄了,她決定先回去換件厚一點的衣服。莫北和夏蒹葭也決定先回去一趟,把書本給放下。阮婉讓她們幫忙把自己的書本給帶回去,決定先去飯店裏點個餐,免得待會人太多沒桌。
如此想著的她腳步輕快地順著路走著。
走著走著……
卻……
看到了一個人。
原本應該住在醫院裏的沈子煜,此刻居然衣著單薄地站在路邊,雙手插在衣兜裏,注視著路邊的池塘,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阮婉下意識停下腳步,站在他側後方,同樣朝池塘看去。
學校裏的池塘裏種了不少荷花,因為家鄉的緣故,她每次路經它時都會多看上幾眼,可惜她來學校時,它們已經凋謝地差不多了,也不知這些蓮花於炎熱夏季綻放時會是如何一番盛況。好在,明年夏天離開前,還是能看到的。
她不知道沈子煜現在看著池塘,是在想些什麽。
而他在想些什麽,同樣也不該是她該在意的事。
阮婉搖頭失笑,繼續邁開腳步,目視前方地繼續前行。
隻是,有些事,好像從來都是事與願違。
比如說,她並不想被沈子煜看到。
他卻如有神助般地回過了頭。
比如說,她原以為被嚴重傷害了自尊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她說半句話。
他卻……
“阮婉!”
更為糟糕的是……
阮婉後退了半步,注視著麵色紅到不像話的沈子煜,發覺了一件非常不妙的事——他喝了酒。
二更
阮婉沒有弄錯。
沈子煜的確是喝了酒沒錯,這鍋……是孟庭斐的。
孟庭斐原本也是一片好意,想著“一世人兩兄弟”,心情不好來一發……呸!是來一杯!於是原本兩人應該是去吃早飯才對,奇奇怪怪地就變成了就著茶葉蛋小籠包喝酒,老板和其餘食客都無語了,心想這是哪裏來的兩個奇葩!
孟庭斐卻也顧不了這麽多,學校附近的飯店又沒開門,他要是拖著沈老大去別的地方,估計半路上就能把人給弄丟了。於是……早餐店就早餐店吧,酒嘛,就著什麽都能喝!
就這樣,孟庭斐以“灌酒”為己任,拚命地勸啊勸啊,然後……把自己給喝趴下了。
之後,失去“管製”的沈子煜站起身,獨自一人走了回來。
他現在處於一個很微妙的狀態。
說他沒喝醉吧,整個人又的確是不太清醒,略有些恍惚。
但若說他醉了吧,基本的思維還是在的,起碼不至於認錯人。
眾所周知,人喝多了後是極容易亢奮的,平時不會做出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做出來。所以,被阮婉判斷為“不會再搭理她”的沈子煜會做出眼下的舉動,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但顯然,這種事對於阮婉來說就是個悲劇了。
如果是正常狀態的沈子煜,她有信心三言兩語間讓他“怒奔”,但這個狀態的他……說實話,她不知道他喝醉酒後會是怎樣,會不會變得更為“殘暴”,所以反倒不好輕易開口了。
如此想著的她,下意識就後退了一步。
而她的這種舉動,卻顯然刺激到了沈子煜。
“你躲什麽?”他上前一步,質問,“我對你來說就那麽可怕嗎?”可怕到根本不願意說話的地步?可怕到隻看一眼就想躲的地步?可怕到根本不想遇見的地步?
可明明……
他的腦中浮現出清晨時看到的那一幕。
她明明能笑得那麽開心。
她明明能有那麽多話。
她明明能那麽主動。
可為什麽麵對他的時候,就那樣地吝嗇?吝嗇到連一句話語、一抹笑容甚至於一個眼神都不願意給予?
他再次上前一步,感覺心中那原本痛得到麻木的傷痕再次爆發出了劇烈的疼痛感,滾燙的鮮血從其中湧出,洗刷著他的心,讓他此刻說出口的話語都血淋淋的。
“杜錦年,就那麽好嗎?”
吐出這個名字的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胸口仿若被什麽不知名的利器刺中了,痛到幾近不能呼吸。就在他大口呼吸好不容易緩過來一點的時刻,他看到了她警惕的眼神。
“你想對他做什麽?”
這句話是阮婉脫口而出的,不是她太把沈子煜看低,而是現在的他,看起來真的是太危險了。就好像脫籠而出的、渾身傷痕的野獸,每走一步爪痕都是血淋淋的,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個新的獵物然後將它撕成碎片。如此,才能略微緩解身心的疼痛。
一方太危險,另一方又太重要。
這句話,就自然而然地出口了。
話音剛落,她就後悔了,不該說這句話的,因為隻會更進一步刺激她。
果不其然,沈子煜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怒容。他邁開大步,讓兩人間的距離化為虛無,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咬牙說道:“你覺得我想對他做什麽?”這一秒,他很想問“我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一言不合就會殺人的魔鬼嗎?她為什麽能如此自然地保護杜錦年,又為什麽能如此順暢地刺傷他呢?
他到底對她……
做過什麽?
讓她對他如此地深惡痛絕?
他不由又想起自己之前恍惚間看到的那一幕,她流著眼淚對她說“沈子煜,我討厭你,我恨你!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那明明隻是無聊的虛幻而已,可他卻詭異地開始相信那是事實。
看,現在的她分明就在身體力行地實踐著那句話啊。
趁著沈子煜恍惚,阮婉用力掙開他的手,再次後退了幾步,想要維持一個安全距離。可就在這動作間,她原本放在大衣口袋裏的東西也隨之落下。
“啊!”
注意到它是什麽的瞬間,她的臉色變了,連忙想伸手去接。
他卻先她一步接住。
“還給我!”
沈子煜收回手,注視著靜靜躺在手心的、與那個人有著相同外表的泥人,突然就想到……
她朝那個人飛奔而去。
她撲進那個人的懷裏。
她勾著那個人的脖子撒嬌。
她……
吻了那個人。
手中的泥人明明是沒有生物的事物,卻因為有著和那個人一樣的外貌,而變得格外可惡格外惹人厭惡。
直到此刻都沒有擺脫酒精操控的沈子煜,就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做出了一件足以讓他後悔一生的事情——
他抬起手,避開她想要搶回泥人的手,將它,一把丟進了池塘中。
——就這樣,和那個人一起,徹底消失在他的眼中吧!
泥人很小很輕,入水時隻發出了“啪”聲。
然而,沈子煜的嘴角還未勾起,就看到眼前的少女跑開了,然後就是……
“嘩!!!”
這樣一聲劇烈的水響。
他瞪大雙眸,不可置信地看到,她居然就這樣穿著大衣跳進了水中——在這樣的冷天裏,跳進了那樣冰冷的水中。並且,拚命地朝泥人入水的地方遊去。
“喂!阮婉!”他想也不想地撲到欄杆邊,“你回來!!!”
酒精散去,沈子煜終於徹徹底底地在刺骨的寒風中清醒了過來。可這大約就是真正的悲劇所在,他眼睜睜地看到自己愛慕的女孩跳入了水中;看到她憋著氣潛入水底,努力地搜尋著;看到她好半天才冒出水來,手中緊緊地抓著那隻泥娃|娃;看到她……原本已經露出笑容的臉孔突然神色一變,然後,整個人在掙紮了一番後……一點點地沉入水中……
他半個身體都越過了欄杆,拚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哪裏能抓得住。
他把泥人丟地那麽遠,她所在的地方自然也是那麽遠……
沈子煜想跳下水,糾纏了他多年的恐水症卻在這一刻將他緊緊束縛住——小的時候他曾經溺過水,這是官方說法;實際上,他是被父親請來的不負責任的保姆按著頭浸入浴缸中,不止一次。哭喊著懇求也沒有用,空無一人的家裏也沒有任何人會來救他。這樣的事情,足足持續了一個月,的確,最後他沒有死,那個保姆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但已經破損的某樣東西就算修複,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全恢複原樣的。他崇尚武力,他想讓自己變得強大,他抓住機會逼迫自己去接觸水,從連在浴缸裏洗澡都不敢到現在僅僅隻有稍許不適,從根本不敢看水池到可以站在一旁甚至可以登船……他努力了很多,然而,這些已經烙刻進骨子裏的東西,又怎麽可能輕易改變。
他焦急地左看右看,可居然一個路過的人都沒有。
“婉婉!”他翻過欄杆,一隻手抓住欄杆,另一隻手拚命地抓向她,努力不去看身|下那蕩起一圈又一圈水暈直讓人想要嘔吐的池水,“抓住我!”
阮婉很努力地想要求生,從她發現自己腿抽筋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
她不想死。
她真的不想死。
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重生的機會。
她終於有機會供養外婆頤養天年。
她等待了許久才和錦年再次相遇。
她費盡心力才和錦年走到現在這一步。
明明一切都走上了最正確的軌道。
明明她還有那麽多重要的事情想要做。
明明還有那麽美好的明天在等著她。
她真的不想死啊!
掙紮間,一滴眼淚,自她的眼角滑落。
這滴眼淚落地很快,很快就順著臉頰留到下頜,再滴入水中,引發了一丁點毫不起眼的漣漪。
然而,這一幕,卻被沈子煜捕捉到了。
他渾身僵硬,腦中突然又浮現出了一個畫麵——他遠遠地看著她,她身穿黑裙披著黑紗,懷中緊緊地抱著一隻骨灰盒。大風拉扯著她的衣裙,她依舊漂亮地驚人,卻是那樣消瘦,好像下一秒就會被風扯下山去。她抱盒子又是抱地那樣緊,好像是在用生命去擔負它的重量,到最後……不堪重負。
有那麽一秒,他覺得她會從山上跳下去,因為那對她來說也許才是真正地解脫。
可最終,她隻是懷抱著它,腳步踉蹌地離開了。
轉身的瞬間,他看到,一滴眼淚自她的眼角滑落,滲如黑衣之中,再也尋不到任何一絲痕跡。
無法言語的痛苦於一瞬間席卷了他的整個身心,他能感覺到——
他的痛!
她的痛!
他們的痛!
然而讓人絕望的是,他的痛從來都是與她有關,她的痛卻從來都與他無關。
他一直看著她呀。
比那個人看得更早。
比那個人看得更久。
在那之後……
在那之後他看到了什麽?
他看到了……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