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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除靈 番外 芳菲盡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母親說,她是在山上的尼姑庵生下我的,疼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聽見一聲虛弱的哭聲。她坐月子的日子裏,住在尼姑庵的後院,順著窗口望去,便能看見山上的薄霧,和一棵很老的桃花樹,樹梢上開著稀疏的幾朵桃花。


  她沒有念過什麽書,想名字的時候,看著那棵山腰的桃花樹,那是四月末,桃花應該早就謝了,但她覺得有趣,便決定了我的名字,桃花。


  她叫桃霞,是清幽樓裏最普通的一個妓子,長得並不出眾,身材也不是很好,歌舞也不怎麽樣,好在一身皮膚白皙勝雪,動情時浮著淡淡粉色,如一片桃花織成的錦霞。


  她攢了一些銀子想等以後年紀大了,能夠找個老實人嫁了,後來懷了我,樓裏的媽媽讓她把我打掉,她不願意,用所有的銀子孝敬了媽媽,媽媽找了門路把她送到山上,才有了我。


  她講這些的時候,塗著蔻丹的手指戳著我的額頭,恨鐵不成鋼的說道:“小王八蛋,老娘為了你可是吃了不少苦,你以後可要好好孝敬老娘啊,知道不?”


  我抱著她的胳膊,笑嘻嘻的把頭埋在她懷裏,她身上有一種沐浴過後的清新水汽,很好聞,拍著我後背的動作,溫柔又舒服。


  清幽樓裏,未成年的小女孩都要學習歌舞,教習媽媽叫明羽,我們都喊她明羽姨,她很凶,也很嚴厲,永遠板著一張臉,眉間有很深刻的豎紋,皺著眉能嚇倒一片人。


  我不喜歡那些,樓裏那些能歌會舞的姐姐,穿著一層薄薄的紗衣,在燭火中翩翩起舞,底下那些男人的目光,落在她們身上,如狼似虎,閃著異樣的微光,真的,很惡心。


  清幽樓的二樓,有一間很大的房間,叫聞楚房,幾乎占了一半的地方,裏麵住著一個仙女一樣的姐姐,她叫豔楚,是花魁,一首名叫如溫侍夢的琴曲,幾乎讓整個城的公子哥為她傾倒,她的花牌高高掛在最上麵,卻從沒有人摘下,她不需要像母親一樣日日勞累,隻需要坐在那裏彈彈琴,說說話,便有大把大把的人捧著銀子來見她。


  母親說那叫清倌,她不一樣,人家那是才貌雙全,我以前不明白,後來見到她,才知道母親的意思。


  豔楚身上有一種很獨特的氣質,和清幽樓的人不一樣,她不笑,就站在那裏,亭亭玉立,就像我趴在樓上偷看的那些從街上路過的貴婦小姐,高傲,清冷,樓裏那些嬌豔的姐姐們,打扮的再美麗,和她站在一起,都會黯然失色,她們就像是盤繞在樹上的藤蔓,身姿柔軟,讓人憐惜,而豔楚是生長在深穀的幽蘭,尋香而來的人驚豔她的姿容,卻也敬畏她的風骨。


  我常常逃課去看她,母親的窗口正對著聞楚房,簾上輕紗被風緩緩吹起,她坐在窗邊,白皙如玉的手腕上,戴著一隻深翠色玉鐲,手裏握著一卷書冊,我有時會聞到風


  中有一股很奇異的味道,有些苦澀,但是聞久了也漸漸習慣了,那是她在寫字,她對所有人都很好,從來沒有生過氣,一直是那副和氣的樣子。


  豔楚幾乎是所有樓裏未成年女孩的夢,一個可望又不可及的夢,明羽姨很看不起她,覺得她自抬身價,裝腔作勢,她的厭惡太過明顯,優秀的人往往得不到很多善意。


  我曾經和母親說過,如果以後能做豔楚姐姐那樣的女子就好了,母親怒不可遏的掐著我的胳膊,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學誰不好,你去學她?我看你是皮癢癢了!”


  後來我就不再母親麵前說起了,我猜想,她也有人的嫉妒心,嫉妒那個清風明月般的女子,將所有人襯得如同汙泥。


  我八歲那年,桃霞二十六歲,那是個很大的年紀了,對於樓裏那些青嫩的年紀來說,她的皺紋連粉都遮不住了,唯有一身雪膚,還得人歡心,我住在清幽樓後的小院裏,和七八個同歲的小女孩擠在一張床上。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三月十八,永生不忘。


  從東邊大城,來了個很富有的商人,來談生意的,幾個商人推杯換盞間,叫了幾個姑娘來陪酒,我不知道母親的哪一點入了他的眼,也許母親自己也不曾知道,隻知道那個人出手很闊綽,母親陪了他一夜,便得了十兩銀子,她驚喜又驚訝,以為自己走了一輩子黴運,總有雲開霧散的時候。


  可是男子床榻間的戲言怎可當真,她傻傻的一頭栽了進去,將那男人的話奉為金玉良言,等著他離開的時候將她接走,她一身脂粉味的抱著我,開心的笑起來,“桃花,我們要過好日子了!”


  她真的很高興,高興的跟著那商人的管家出了清幽樓,後來,她便失蹤了,我去求媽媽去找那個富商,去求所有人,可是沒有用,沒有人願意幫忙,誰會願意為了她得罪自己的恩客。


  我以為自己要失去自己的母親,直到有一天,她渾身赤裸,被人發現在清幽樓門前,身上無數道紅痕,她被人淩辱了,我將衣服蓋在她身上,拖著她慢慢進了清幽樓,她能回來就好,隻要有命,我們總能活下去的,我天真的想著。


  可是我錯了,她發起熱,請來的大夫和媽媽在一邊竊竊私語,我看見媽媽倏然驚變的臉色,一顆心終於沉了下去,欺負她的人身上有病,傳給了她,她被扔在最邊角破舊的屋子裏,等著自己的死期。


  豔楚是唯一一個向我們伸出援手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說服媽媽的,但她請來了大夫,日日將藥送來,我深深的感激著她,因為她,母親最後的那段日子,是平和安詳的。


  母親去世了,臨死之時仍放心不下我,將我托付給豔楚,她死後第二天,媽媽便將那間房子燒了,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消散了。


  我在廚房幹活,很少再踏進前院了,這是豔楚為我求來的恩典。


  我十一歲那年,豔楚的牌子終於從高高的架子上取了下來,那是個很俊秀的公子,豔楚望著他的時候會臉紅,她也像每個普通的女子一樣,墜入了情網,才子佳人,多美好的故事。


  豔楚沒有等到他的誓約,他用十裏紅妝,迎娶了城主十八歲的小女兒,一身紅衣,意氣風發,打馬自清幽樓前走過,那一天之後,豔楚仿佛失去了水的花朵,再不複往日嬌嫩。


  清幽樓最馥鬱的蘭花,沒有凋謝在歲月中,枯萎在一段無望的情愛中,她仍舊住在聞楚房裏,可是出入那裏的男人多了起來,她變成一朵人人可采擷的花,不再珍貴,不再高不可攀,直到跌落塵泥。


  容顏逝去,高傲不再,新人如花一般盛開,她再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花魁,人人都想在她身上踩一腳。


  我十四歲那年,清幽樓裏走入了一個少年,他尋詩畫而來,像一陣清風吹入,那雙幹淨澄澈的眼睛望向豔楚,對她伸出了手,我站在一邊,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他叫靜雲。


  靜雲對豔楚很好,那不是男女之中的情愛,是一種很守禮的敬重,我見過他們在一起時的情景,靜雲手裏握著畫筆,在紙上勾勒出細長的線條,豔楚站在一邊替磨墨,不像是一個青樓中會出現的場景,靜雲偶爾會抬頭和她說著什麽,他唇邊有淡淡的笑意。


  我從沒見過他對別人笑,他很少流露出情緒,永遠都是那樣一張神色平靜的臉,目中無塵,仿佛他人從不存於眼中,高高在上。他是天上之雲,伸手不可觸及,隨風而動。


  年歲愈長,我便愈能分清媽媽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貪婪又卑劣,我對著月光照亮的井看著自己的模樣,我很像母親,卻又不完全像,眉眼豔麗,眼角微翹,流露著一絲媚意,真讓人厭惡。


  我羨慕豔楚的模樣,如風如月,清冷若華,如果我長得像是豔楚,也許他就會願意看我一眼了。


  刻著我名字的花牌被媽媽掛上了那一麵牆那一刻,那份癡念便被壓在心底最深處,身在沼澤,又怎麽企望天上之雲。


  我坐在燃著紅燭的房間裏,望著燃燒的紅燭,融化的蠟燭滑落,滴在桌上,凝成一團燭淚,這是清幽樓的規矩,每個姑娘的第一夜,都會燃一支紅燭,無十裏紅妝,無親眷送嫁,卻有一支花燭,照著這條無比陰暗的路,我等待著自己的第一個客人,聽見推門而入的聲響,抬眼望去,卻落下淚來。


  來的是靜雲,他穿著往日來的那件白衫,手裏握著那本白日裏和豔楚論文的詩冊。


  我心中的那份隱秘的歡喜還不曾道出,他便冷冷道:“豔楚讓我照拂你一段時間,我不會碰你,你去歇息吧。”


  他甚至不曾望過我一眼,坐在窗口,借著月光翻著自己的書冊。


  我躺在那張床上,側身望著他,眼角滑落的淚滲入枕上,真可笑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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