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初夏
“聽說了嗎,雪樓新來了一位歌女。”
“聽說了,千金難買一笑,聽了她歌聲的人,夜夜都能做上個美夢呢。”
“據說那宰相家的日日都來,他的老子先前去世了,這家產可有的他使了。”
“那我也聽說了,連人皇都來過呢。”
“欸,這南昭的公子小姐們有哪個不喜歡聽曲兒了,可你猜怎麽著,就連他也來了。”
“他,你說的是……”
“你們都是剛來吧,那位不論白日夜晚都在這裏候著,隻要他出手,其他人沒有分毫機會,先前那雪魁不是陪葬了嗎——”
“不是先前,是更早那個。”
“對對對,先前那個是病逝了。據說這歌女會破格成為雪魁呢。”
“可憐的,不知又要給哪個帶走了。女人這一生,難道就不能有其他命運?”
“許是這更容易?若是被贖走了,此生不愁吃穿啊。”
“入了這樓都是有苦衷的,你不清楚就別在這兒瞎說成不。”
“欸我說你好好的為教坊的人說什麽話啊,難不成你就是做——”
“諸位,諸位。”教坊的媽媽迎上了前來:“我這兒是教坊,大家都憑本事賺錢,您們也憑本事花錢。各位都是正經人,怎麽在這兒說那些不正經的話。不止看不起我家姑娘,但凡看不起其他人的,就速速離開,恕我就此不接待。我這兒呢,也沒什麽其他規矩,不按錢財,不按身份,就算皇帝和叫花子一同來,也一樣對待。諸位是什麽身份,也敢在這兒丟人現眼?”
媽媽一番話,幾人紛紛噤聲,有的心裏估摸著也和這幾人一樣想法,臉色羞紅,又有的敢怒不敢言,實在是懦弱之輩。
在這氤氳氣氛之中,歌女從樓上下來,走到了紅帳之後。
沒人看過她長什麽樣,沒人知道她是何人,但隻要聽到她的歌聲,其餘的一切全都無所謂了。
這歌聲如夢似幻,無需伴奏,就足以令人心醉,不僅忘卻一切煩惱,還能忘記一切仇恨。就算同敵人麵對麵坐著,也能相談甚歡,甚至握手言和。
三曲畢了,歌女離去,眾人還沒有回過神來,有的邁著飄飄忽忽的腳步,有的搖頭晃腦不知所謂,卻都沉浸在歡喜之中。
“今夜之後,拜帖就不收了。”媽媽說道:“還請明日準時來此,靜候佳音。”
說著,上元的夜晚就這樣開始了。
歌女回到房中,扯去了臉上的麵紗,就退開了扇窗,倚在了窗前。
這閣樓同對岸的酒樓一江之隔,酒樓關門的時候就是這幢樓點燈之時。
白日裏多人看著這窗戶,她無法打開,隻有夜晚的時候,她才能開窗,靠在這江邊吹吹風。
酒樓更高的地方也有一扇窗,和她的不同日日夜夜都開著,有時那窗中還會飛出一隻鳥兒。
自她來此半月,那酒樓窗中的鳥兒隔三岔五就會在夜晚來到她的窗前,有時帶著字條,有時又係著其他的東西。
她已開始期待今夜這鳥兒會不會來,會帶來什麽。
一個月前,她昏迷在了郊野,這教坊的媽媽正好回城,就將她撿了回來。
幾日裏她都在發高燒,醒來後好像連說話都忘記了。後來聽到她的聲音,媽媽問她能不能唱歌,就讓人帶著她一句一句唱了起來。
於是她就成了這樓裏的歌女。
人們都在聽著她唱歌,她不明白有什麽好聽的,但她也在唱。
然而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從哪兒來,不記得自己要到哪兒去,不記得自己在做什麽,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有時她看向天空,總覺得她好像是從空中掉下來的。有時她望著地麵,又覺得她好像是從地麵中生出來的,有時她看著周遭一切又覺得自己曾經就和這些人在一起。
有時的夜晚她做著奇奇怪怪的夢,有些東西令她無法從夢中醒來,那時她總會聽到悠揚的笛聲。這笛聲也不知從何而來,隻是伴著她入眠,讓她聽到門中的聲音。
“望再見之日。”那聲音說道,那聲音極好聽,好聽到留在了她的心裏。
歌女倚在窗欄上,看著湖水上蕩漾過月亮,可惜明日她就要走了,她的命運沉浮著,就如流淌在河水上的船,令她無法避開。
鳥鳴響了起來,那漂亮的白鳥又朝她飛來了,歌女伸出了手,那鳥兒落在了她的手上。
這鳥兒起初並不喜愛她,甚至還想要啄她,她拿了東西喂它,它也嗅嗅卻並不吃。
後來又一日,她寫了張字條,係在鳥兒的腿上,說能不能讓鳥兒對她好一些,隔日,這鳥兒雖說還是一副傲氣的模樣,卻主動蹭了蹭她的指尖,於是她為鳥兒唱了一首歌,它聽著竟在她的房中飛了起來,之後飛向了天邊。
若是她也能做一隻鳥,和鳥兒一樣飛翔該有多好啊,歌女想著,取下了鳥兒腿上的字條。
“望再見之日。”
歌女看著這字條,手有一絲顫抖,心也有一絲顫抖,她看向窗外,那隔了一江的窗戶,幾乎想要此刻就從這樓上跳下去,去看看到底是誰。
她按捺住心底的激動,又重看向這字條。
是她的夢成了真,還是真本就是夢?
那聲音回響在她的耳旁久久不能離去,她似乎同那人之間發生過許許多多的事,有快樂也有痛苦,可是為什麽,她什麽都想不起來呢
歌女將字條緊緊地攥在手中,另一隻手撫過鳥兒的羽毛。
“望再見之日。”她輕聲念道。
鳥兒美麗的眼睛望著她,靜靜地打量著她,好似在看著故人,又好似在望著新人。
很快,鳥兒離去了,歌女依舊坐在窗旁,房中沒有點起燭火。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然而或許明日就是她最後一個名字,人人都說此處不自由,可不自由的是什麽呢?是她的身體,還是她的心?
月色升得高高的,歌女有些困倦了。
她回到房中,輕輕地掩上了窗。而在江對岸,那扇窗中,走過了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