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新城
“我上一次來東都的時候,還是三個月前。”
“現在的東都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所有關於過去的記憶,都可能存在偏差。
那麽,當下看見的一切,是否絕對的真實?
從窗裏,看著這座大城,記得它曾經模樣的王五羊,在恍惚的一瞬間,感覺自己墜入了幻覺。
窗外是夢,窗內也是夢,青銅的房間,四麵牆壁上鑄滿了獸紋怪臉,中央燃燒著的爐火,好像染了碳灰的指,在這些獸麵上塗出深淺不一的陰影,火光在青銅的眼窩裏舞蹈,神采奕奕,突然就望向了頭頂的承塵,承塵亦刻花圖,故又名天花板或平棊者,平棊下又垂千繩,繩懸利劍,鋒芒下指,早將下邊的那倆輪廓切割成了千百道身影,粘在水銀般的劍麵上,在輕微的弧度中,慢慢地變了形。
看著這些劍,王五羊不知為何,想起了家鄉的一座鈴鐺塔,那塔上掛著成百上千個鈴鐺,鎏金的青銅鈴鐺,在風裏的聲音很好聽。
現在窗戶開著,沒風,若有風,這個屋子也一定會叮叮當當的響成一片吧?
“嘿,幫個忙,把那窗戶關咯,按昆墟通知,後半夜有大風。”臉膛漆黑的漢子將自己的風衣丟在地上,“喝點啥?”
“摻水的高粱酒有沒?”王五羊轉頭,“這就是你新分到的房子?倒是比你之前的茅廬好些。”
“好個龜龜!你懂個龜龜!”漢子罵道,“你見過在百層高樓上鑄劍的沒?見過?在夢裏吧!”
我還什麽也沒說呢.……王五羊搖頭:“得了,老霍,他們雖然拆了你的鑄劍爐,可也給你了個不會漏雨的房子。”
老霍呸了一口:“說到爐子,老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明知道老子有個鑄劍爐子,還不給老子多分點麵積,這一個小屋,現在全讓爐子給占了!”
“好了,你冤枉,那些種田的不更冤?你倆分到的可是一樣大小的屋子……可他卻連地都沒了。”王五羊安慰道,“你已經很不錯啦,我聽說,東都大改造後,好些人都丟了飯碗。”
“丟了飯碗也有東都的人去養,他們倒黴個什麽勁?”老霍越說越氣,“可老子呢?老子鑄了一輩子的劍啊!一輩子!哦,對了,他們上次還派了個代表來找我,說給我找了個他們的武庫裏的活兒,讓老子給他們那兒的什麽個煉器師打下手,我打他龜龜個下手!”
“咱能別提龜龜了嗎?”王五羊總算意識到這對話若繼續下去,隻怕到了明天也入不了正題,“我這裏有把劍,斷了,你能重鑄一下嗎?”
老霍罵罵咧咧,卻開始往爐火中傾倒一些奇怪的透明燃料,王五羊看著好奇:“這是何物?”
“昆墟的燃料,叫個什麽明焰什麽膏還是什麽泥……便宜,一大子賣一堆,能燒成好火頭來。”老霍咧嘴,總算笑起來,“好東西,還沒煙氣!”
王五羊心裏好笑,也不說什麽,他起身,將青銅所鑄的窗戶關上,隻留了一條小縫。
小縫外的世界,是夜,燈火輝煌,卻漂浮在雲霧裏,迷蒙著,五光十色,像是整個世界,悄無聲息地隱藏在拉毛了的水晶板後。
王五羊咳嗽了幾聲,雖然他沒把頭伸出去,可還是感覺嗓子癢。
他方才就是從外邊回來的,他知道,那飄忽的霧氣,隻有三分之一是水霧,還有三分之一,是塵霾,剩下的,是灰。
王五羊情不自禁地往遠處看去,遠處,三座黑影,黑漆漆地聳立,突然傳出了巨大的聲響,黑影的頂端,有火光衝天,照亮了天穹上的陰雲,還有呼呼啦啦的聲響遠遠地傳來,無數明亮的星點,散落入霧氣當中,閃一閃,消失了。
王五羊沒看清那些東西,但他知道,那些都是紙錢,那三座陰影是三座高塔,塔頂上,有大火炮,塞滿了紙錢和其他一些什麽玩意,引火後,火焰和紙錢一起噴出,火會化為一道記憶裏明亮的影子,而紙錢,則實打實地被燒成鋪天蓋地的灰燼。
空氣裏的灰,是紙錢燒盡後的灰。
“他們為何要燒那麽多的紙錢呢?”王五羊隨口問道。
“鬼知道,不過據說你要待在煙氣裏,就不會見鬼。”老霍說,他鑽進了旁側的一堆礦石裏,翻翻撿撿。
“這麽說,這些人還是幹了一些好事情的。”王五羊輕聲說,老霍卻不再理他了,王五羊聽著他細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的龜龜,那塊石頭去哪了?”
王五羊又看向窗外,除了方才的三座高塔,他還看見了六個巨大的輪廓,聳立在四方。
“那是什麽?”王五羊問。
老霍頭的沒抬,卻也敢回答:“那六個大堌堆吧?一個是大公正明堂,判案的地方,昆墟那些人當了大老爺,說人人平等,前些時日,才把一個大人物關起來,好像是皇帝他兒.……”
“這是一件好事情。”王五羊說,他好像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還有呢?”
“那座低矮一點的,叫個育才堂,讀書的地兒,還舉辦大考,考上了好像能當官,聽說說的是,是個人的都能去考。還有那個,那個黑漆漆的,形狀很不規則的那一片兒是敬老洞,老了去那地方,據說能延年益壽咧。”
“還有呢?”王五羊問。
“最大的那片兒是萬有工坊,你要是缺錢了可以去那裏找活,想吃喝玩樂了也可以去那裏找樂子……黑乎乎裏亮燈的那個是百草集,病了傷了去那看,基本都能好。”老霍走到王五羊身邊,手裏拿著一塊黑石,“至於那個最高的山頭,那是.……鍾山樓,是一座廟宇,能給小孩接生,祈福,還給新婚人做見證,辦酒席,哦,還可以停屍,順便還賣水玉。”
王五羊苦笑:“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亂七八糟吧?我想也是。”老霍搖頭,“新東西太多啦,傳送陣,大賣場,靈魂付賬,水鏡網絡,什麽百日糧,飛天瓷馬,便攜式符咒,小白燈籠……”
“這又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王五羊鬱悶,“不過,聽起來,現在的東都,生活好像比原先便利多了,這叫什麽?發達……算了,您還是看看我這把劍吧。”
“我正要看看你這把劍。”老霍點頭,“你買我的那把墨規,也算有名的寶器,竟然讓你給折了,你還真是不愛惜.……”
“非也。”王五羊搖頭,“不是墨規,是另一把劍。”
“你個龜龜,不早說?老子找墨鋼就找了老半天!”老霍罵道,“哪個,拿出來讓我瞧瞧。”
王五羊點頭,解開他的外衣,露出那藏在他胸口處的白布包裹,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輕手輕腳地解開上邊纏繞的帶子,老霍打著哈欠,等了他三炷香的時間,才等到他把劍從包裹中請出,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把黑漆漆的斷劍,劍刃隻剩下可憐的三寸,上邊還有一個豁。
可老霍卻突然精神了,他猛地往前走了幾步,一下跪在地上,捧起那把劍:“這是……真東西?我的爺,這是真的?”
王五羊點頭:“貨真價實。”
老霍止不住地舔嘴唇,可嘴巴卻越來越幹:“這他姥姥的是昆紅之器啊.……是真正的神器啊,這是寶貝……等等,是哪個龜龜把這把劍折斷的?”
“誰知道?”王五羊聳肩,“你就說,能不能修吧……額,不必用昆紅琉璃銅,隻要給這個劍再接上一段劍身,補好上邊的豁口就成。”
老霍咳嗽了幾聲,將斷劍擱到了地上,倆手卻還死死地握著劍柄,好半晌,才嘿了一聲,把手鬆開了:“這把劍,我不能修。”
王五羊哦了一聲:“何故?”
“這種東西,已經是名器了,是無價的至寶,妄動不得,若損了,那我就是劍器一道上的罪人了。”老霍搖頭,“我建議你送到萬有工坊,找中介人,請那邊的昆墟煉器師幫忙,能修的比我好。”
王五羊笑了笑:“這把劍沒有什麽獨特的功能,和鯉吹,汞光這類的劍不同,隻是夠硬,能砍人而已……您把它修到,額,能砍人就成。”
“那就糟蹋這物件了。”老霍有些傷感,“我的鑄劍術,沒辦法將昆紅琉璃銅徹底地融化,新的劍身在熔煉過程中,和斷口沒辦法熔在一起,能明白不?劍身和原本的斷劍隻是粗糙地黏在一塊,易斷。”
“可您都做不成的東西……”王五羊扶額,“那些人,能成嗎?您這可是傳了十一輩兒的手藝!”
老霍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能。”
王五羊隻好又用了三炷香的時間,將劍收了起來:“那麽,去喝一杯?”
“喝一杯!”老霍起身,“我去點兩壇子酒,等喝完了我們去萬有工坊,我給你找個中介人。”
“你們東都已經發展到坐屋裏就能點酒的程度了嗎?”王五羊吃驚。
老霍拿出一個青銅大盆,盆中鑲著水玉,盆外刻著符咒:“你請客,你掏錢。”
王五羊皺著眉頭摸出一塊大銀,老霍將銀子往盆裏一丟,銀子突然就坍陷了,對,就好像落在燒紅鐵板上的一塊蘋果,瞬間焦黑,縮水,不過,鐵板上的蘋果還能留下渣滓,可盆裏的銀子卻完全不見了。
與此同時,盆中水晶大放光明,細碎的雷電在兩人身旁憑空而生,雷光白火彼此交織,竟然構建出一片繁華的形體,那是街道,熙熙攘攘。
“找宋家的酒樓。”老霍隨口道,“兩壇子青年瓊。”
“這酒的名字糟糕極了。”王五羊皺眉,可隨著話音落下,那些電光恍惚飛逝,真的到了一家酒樓前,隨後,電光猛地暗淡下來,地板上卻多了兩壇子酒,還有些碎銀子。
“看來,昆墟入駐東都後,的確是方便多了。”王五羊感慨不已。
“他龜龜的,誰說不是呢?”兩壇子酒喝光後,老霍突然哭了起來,“老子我不服氣啊,不服氣!可不服氣不行啊!昆墟那幫孫子兒,搶了老頭我的生意,老子早他龜龜的仨月不開張了!仨月啊!老子早該餓死了,可,是昆墟那幫家夥,給老子送來了錢還有糧食……老子不服啊,可,可老子不得不服啊。”
王五羊隻喝酒,不接話。
老霍拍著自己的大腿:“我不該,給你說這些,可,也沒二一個聽老頭子我瞎噴……那昆墟的修士,帶來的手藝真好啊,隨便一個小學徒,買了他們造的鑄劍機關,出來開個鋪子,就能造寶器!老子不服氣啊,可老子比他們有啥?不就一個百年老字的招牌嗎?可老子現在每做一筆買賣,都是在砸招牌啊!”
“昆墟的人,還真不在乎昆墟聖約.……”王五羊搖動手裏的酒碗,小聲嘟囔,“不過,有了他們的幫助……老有所依,壯有所用,幼有所長.……貧賤者無凍餓死傷之虞,倒是接近大同了。”
“大同,嘿嘿,大同.……”老霍嗓子裏發出笑聲,和哭一個腔調,不過王五羊倒是沒看見這老家夥臉上掛淚。
“你醉了,若是尋找中介人,我還是自己來吧。”王五羊將最後一口酒喝下去,他喝的比老霍多,可就是不見醉態,“你把你的小白燈籠借我使使,錢我不少給你。”
“你小子是想去找那個朱紅眼睛的丫頭吧?”老霍嗬嗬笑,“我猜對了吧,那個小丫頭的眼睛,就好像.……朱砂的寶石.……”
王五羊下意識端起酒碗,卻發現酒碗空了,於是他又想起了那個姑娘,和芶城一起來東都時,他倆見過的姑娘。
芶城喜歡那她的眼睛,他說,那對閃亮的赤色眸子,就好像在碧湖裏看見的夕陽,空靈的紅豔中蕩漾著金色的光。
王五羊想不出那個,小姑娘的眼睛讓他想起了夏日裏,那位小侍女親手榨出的西瓜汁,加入了冰水和冰塊,紅紅的,卻涼絲絲的,甜而清爽。
“那是個很美的姑娘。”王五羊搖頭,“她……還幹那事嗎?”
“不幹啦,被人贖出來啦,嫁人啦。”老霍眯著眼,“昆墟集體出的錢,昆墟拒絕這一類事情,他們一向正人君子。”
“也好,那就沒必要找了。”王五羊再次端起碗喝酒,然後,再一次發現酒碗是空的,“她現在還好吧?”
“死了。”老霍搖頭,“從那座高塔上蹦下去了。”
王五羊聞言,愣了愣,又沉默,隨後端碗,送到嘴邊,嘖了一聲,索性把酒碗扣在了桌子上。
“為什麽。”他問。
“不知道。”老霍哼哼唧唧地回答,“按理說,脫了賤兒,該他龜龜地過好日子了,怎麽就想不開呢?”
王五羊捏捏眉頭,站起來,一聲長歎。
“小白燈籠在門後邊。”老霍道,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對咯,有句話我得提醒兄弟你一句,中介者多是婁河東頂的人,你悠著點,別和人家嗆。”
“多謝。”王五羊說著,起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