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李祥君的一天
趙守誌推車出門時,葉迎冬拎過裝蘋果的三角兜說:“這個給你媽拿去,都是國光蘋果。”
她說完將兜子掛到車把上,再緊了一下趙守誌的圍脖。趙守誌伸手在葉迎冬的臉上抓了一把,道:
“真細發真嫩白,趕像嬰兒的皮膚了。”
葉迎冬“呸”了一口說:“中邪了?趕緊走,別沒正形,德行!”
趙守誌沒再和閑扯淡,他騎上了自行車。
曠野的風吹過來,讓他感受到了一月的酷寒。在家裏並不覺得怎麽冷,現在置身於雪地上,才猛然想起時令已是三九。
在村口,李祥君由對麵騎行過來。趙守誌連忙下車,峰他近到眼前便問道:“祥君,上哪去?”
“哦,大哥,我給我大爺家送信,我大爺家我大哥快結婚。”
“啊,他都快結婚了?一晃。哎,你們也放假好幾天了吧?”趙守誌問。
“八號考完試就沒啥事了,現在正式放假。”李祥君答道。
兩個人說了幾句話後,又各自分開。一抹笑意還在李祥君的臉上蕩漾,仿佛六月裏正在開放的荷花。
一路騎行後,李祥君此刻就站在拉林河邊的大壩上。極目遠眺,隻有白皚皚的雪和河對麵的依稀的村落。他小的時候曾來過這裏,但那時他還不懂得去頎賞、去品味。這裏很空曠,空曠得讓人隻想把身體炸裂開來填滿每一處空間。凜冽的一月的風似乎還有一點溫暖,那一點點溫暖來自那冰凍的河流,他覺得千百年來的曆史正從河床上流轉過來,被他攝入眼裏,他看到了莽莽的亙古不醒的荒原,青山綠水間飄動的金人女子的襟帶。
前麵是空曠的河套,後麵是一望無際的萬裏平疇。李祥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唱了起來:我站在高高的興安嶺上…
李祥君的嗓音裏有一種憂鬱的特質,所以就少了那首歌裏的抒情和豪邁。冷風風嗆他的肺裏,叫他感受到寒意正從四麵八方襲擾他,吞蝕他那可憐的豪情。他住了歌聲,再四下看看無邊的曠野和遼遠的河套。靜悄悄的,隻有他自己的呼吸。
李祥君待了一小會兒,抽了抽鼻子,推著車子身前走。前麵幾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子走了過來,走近時他看清了那女子的麵貌,是一個不足三十歲的清秀文靜的小媳婦。那女子怪異地看了他幾眼,看得他有些忸怩。他想到剛才自己狼一樣的嚎叫怕是被她聽到了。女子與他擦肩而過,他似乎嗅到了她身上的脂粉香。待走出很遠時,他回頭看那女子在雪地上款款而行,不禁生出許多燦爛的想象。
同所有的莊稼人一樣,李祥君的父親李德旺希望兒子有出息,交好遠,能衣食無憂盈盈有餘。於是,他的兩個兒子就分別起名為祥君、祥臣。兩個兒子飽含了他作為父親的無限希望,就象在夢幻裏的金科狀元、欽點龍婿一樣的好事。但李祥君沒能考上大學,這多少讓李德旺有點失望。不過,李祥君在前年夏天以全鄉第一的成績被錄為鄉民辦教師,就成為令他驕傲半年的事。祖上積德,才有今天的光耀門楣。其實,李祥君倒沒有覺得有什麽值得可炫耀的,在幾十個人中,隻有幾個是高中畢業生,他是其中的一個。
李祥君做了將近二年的教師了。現在是寒假,他喜歡過寒假生活,閑適自由,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一切。
現在,他還在想幾天前的情景。那時剛放假,學生們離散了,那天的天氣也很很好,格外晴朗,沒有風。
前麵低凹處就是前林子,是李祥君二姑家住的村子。這個村子也住著趙守誌的姑奶,她依然健在,偶爾也會回娘家小住幾天。
剛才站在被河水切削得陡直的壩上看河套的感覺沒有了,幾十幢農舍映進他的眼簾。這座沿河的村落不大,前麵百十米的地方就是拉林河的支汊,夏日裏水勢洶湧時,整個村子就仿佛要被吞沒似的。但水勢浩大的時候畢竟很少,大多時隻是河水平緩地流著,河套裏綠茵茵的,野花遍地,也時常有河鳥飛起飛落。在高中時他來過這裏兩次,一次是初夏時節,還有一次是朔風凜烈的十二月。他對整個拉林河的記憶隻不過是寬廣的河套對麵那說不清是山脈還是緩坡的橫貼在天際的一脈黛青色,以及西南處柔軟得讓人心醉的珠山;珠山不高峭不挺撥,徐徐而起。。
李祥君的二姑家在地勢最低的地方,街道在房後穿過。從道上到院心,李祥君的感覺就好像是跌進了陷阱裏,抬頭向南、向東、向西看,他有一種被壓抑的感覺。他定睛看二姑家的房舍,仍和兩年前的一樣,沒有變化。窗子依然是老的上下對開的窗子,有塑料布蒙在上麵,門角搭到了地上,刮出了一道弧形的痕跡。牆壁殘破了,園子裏的辣椒秧還沒有薅,在淒清的雪地裏愈顯得淒清。
李祥君開門進屋,他的眼前忽然暗淡起來。這一路上皚皚的雪和這暗淡的光線反差太強烈,他有些目眩,好半天才緩過來。二姑就坐在炕上,看見李祥君進屋,很是驚喜地說:
“祥君,打哪來?快坐這兒,這裏熱乎。”
她拍打著炕頭,一邊向炕裏蹭。
李祥君坐在炕沿上。他看到二姑比上一次見到時老了一些,就有些黯然。李祥君見到二姑的次數能數得過來,他未曾感受過二姑對他的疼愛,但他依然從心底愛憐她。二姑的眼裏永遠溢著淚水,這會兒,她拿手不停地拭,那手有些髒。李祥君掏出自己兜裏的小手巾遞給她,那方小手巾很白,還帶有一種香味。早晨出來時,妹妹小旋把小手巾交到他手上,鄭重地說,騎車走遠路要出汗,帶上它可以時時擦擦,免得熱騰騰的,風一吹就著涼。
二姑不停地擦眼淚,一邊問著你媽好嗎你爸好嗎之類的話。李祥君告訴她大爺家的祥吉臘月十四結婚,要她轉告表哥表姐們。二姑問還有什麽沒準備的,缺錢嗎?她自己說完時,歎了口氣,說二姑也幫不上什麽。李祥君看了看她渾濁的眼睛,安慰道:
“二姑,不用你做什麽,到時候你去喝酒就行了。”
二姑笑了,說去去去,明兒個就去,你二姑父套車去,早早的,大夥在一塊樂嗬!
二姑和李祥君說了一會話後,抬起頭眯起眼看看窗外,見太陽就在中天,於是說:
“祥君,餓了吧?二姑給你擀麵條去。”
李祥君說不餓的,但二姑說:“哪能呀,二十多裏地。等著,二姑就做去。”
李祥君拽著她,被她笑罵了一句。李祥君知道攔不住她,就由了她。
李祥君的二姑並不是很大年紀,隻是生活的拖累才讓她成為今天這個樣子,如同其它的農村老太太一樣。她一邊佝僂著腰舀麵,一邊同李祥君說話。李祥君沒有問及自己的幾個表哥們,是她自己說的聽她的口氣,她對自己的兒子心有不滿,就勸解她道:
“二姑,您別想那麽多,大哥他們還不錯嘛。”
二姑的顫顫的聲音已充滿了責怨:“不錯啥呀。你大哥呀,在集上買了麻花,就自個兒吃,我一過去就把麻花藏起來……”
李祥君截斷她的話,接過麵,對她說:“二姑,我來和麵吧。”
二姑的眼睛霧蒙蒙的,她用沾了麵的手抹了一下,嘴裏咕噥了一句:“你和麵?你和泥還差不多。”
她樂了,這叫李祥君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冷嗖嗖的屋子裏做什麽都不方便,他就到外麵抱了一捆柴,塞一些到灶裏,升起火來。
這屋子的確很冷,他望見了北牆已透了一層霜,泛出晶亮的銀白的光輝。水缸裏結了冰,他從冰窯裏舀出水添到鍋裏,不一會兒鍋裏升起嫋嫋的熱氣。李祥君蹲下身子,向灶裏添柴,火苗映紅了他的臉。這是很溫馨的場景,姑侄二人為飯忙碌著。
吃飯時,李祥君問二姑父怎麽不回來。二姑的口氣中有十分的不滿,說不管他,早在“梁山”上了。
李祥君從二姑家裏出來後,又到趙家屯、小房身給大伯家的親戚捎了信兒,告訴他們祥吉大哥結婚的日子。往回走時,看太陽已經西斜了,無力的冬日的陽光照在清冷的雪地上,就仿佛李祥君此時的心情,懶散無著,隻望早些回家。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大伯父交給他的送信兒的活可不輕鬆,往返幾十裏,他的骨肉都感酸痛了。
李祥君回到村裏時,太陽正好浮在地平線上。他沒有感到日落時的壯美,隻是隱隱地覺得太陽墜落到西山時的無奈和傷感。他的這種情懷已有幾年了,葉落而悲,一切似乎都有來由,卻又說不因為什麽。
鄉村的夜晚安寧靜謐,有幾聲犬吠,又平添了幾分安寧。
李祥君感到頭有些暈,他想這恐怕是一路勞頓所致,就早早地睡下了。母親總是心疼兒子,在他的腳底下又壓了一個小被子。李祥君感到了母親心中的愛,他不表示什麽,隻是在暗淡的燈光中看母親的裏外忙碌的身影。北牆上的鍾嘀噠嘀噠地響,均勻,有節律,不緊不慢。妹妹小旋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二弟祥臣在大爺家裏幫著糊牆,想必現在正吃飯呢。
李祥君的眼睛裏不斷閃現出今天所見的情形,慢慢地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畫麵在他的眼前縈繞,他睡了。他不知道小旋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知道喝了酒的祥臣怎樣粗聲粗氣地嚷了幾句又被母親嗬斥住,乖乖地鑽進被子裏又用屁股拱了一下他。他睡得很實。他的微微張著的嘴角掛著一抹微笑,眉毛向上微微地挑起,鼻翼翕動著。小旋看著哥哥,說:
“真香!”
星星滿天裏閃爍著,沒有月亮。在天的盡處有一顆流星曳過,拖著長長的尾巴,又倏地消逝了。整個村子的人都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