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爭吵
第二節課間休息時沒有做體操,校長宋雲起給出的理由是天熱,別把學生曬著。天熱是肯定的,時令已是六月中旬。
課間二十分鍾可以帶給人們很多的樂趣,帶來近乎奢侈的享受。趙梅波坐在椅子上,靜聽著他們熱烈的討論。
“哎,老王,那年李秀麗因為啥和她家一把手幹仗的?”
劉玉民可著嗓門喊,王子軒有點兒茫然地望著劉玉民問:“哪年呢?”
劉玉民裝模作樣地搔著頭,道:“那年,就是打高粱的那年。”
屋子裏爆發出一陣大笑。
楊玉賓稍有那麽一點尷尬,他抻了抻脖子說:“我二娘她記性不好,哪個孩子的生日都整不準,都是大約摸。”
當年楊玉賓的二娘生他的三兒子時,並沒有留心記下生日,當日後別人問起時,她糊裏糊塗地回答說打高粱那天。這己成了一個典故,被人口口相傳。
笑聲停息後,劉玉民又拾起剛才的話題,說李秀麗和丈夫正鬧離婚呢,好像是李秀麗有外遇了。這雖然是一個不確切的消息,但足以引起人們的興趣,於是所有話題都圍繞著李秀麗展開。
由李秀麗返城的那一天算起,趙梅波已經有三年多未見她了。李秀麗給她以深刻的印象,她爽朗樂觀大方,從不扭扭捏捏羞羞怯怯,或許因此趙梅波才願意願與她走近。現在趙梅波憶起與李秀麗的種種過往,不免心生感慨。她隻顧想心事,卻不料劉玉民猛的一喊:“你說啥玩意?”
趙梅波一激靈,抬眼向劉玉民望去,見他正站在楊玉賓前麵兩米遠的地方,眨著不大的眼睛看他。楊玉賓目光躲閃著道:“趟頭遍地是借我二大爺家的馬,沒花錢,這、這、咱們校長是實幹家,認可自己受累也不舍得花錢雇牛具”。
劉玉民冷笑了,一板一眼地說:“嗯,實幹,我沒說不實幹。你二大爺挺有善心的,那麽大的牲口都舍得供出來。”
這明顯的不信任的語氣又夾帶了陰陽怪氣,所以楊玉賓看起來極其的不舒服。他有些心虛地回道:“那有啥不舍得的,哪次學校有活,不是我找他們幹。”
楊玉賓聽過他的話後,不滿的神情不無遺漏地表現出來。
“那是啦,一來一往嘛。哎呀,這裏的彎彎繞多了去,我不便打聽。”
趙梅波素來知道劉玉民專橫跋扈不懂得謙讓隱忍,也知道他想讓他大哥為學校趟校田地以掙兩個工錢卻被宋雲起婉拒的事,所以斷定他以下的話會更有刺激性。
楊玉賓手裏擺弄著一隻英雄牌鋼筆,囁嚅著:“啥彎彎繞不過彎彎繞的,你要有啥不滿就問他,他是校長。”
他的話音剛落,劉玉民的臉色突然變了,點指著楊玉賓道:“他,校長?校長算個六啊,我真沒把校長當打叉叉棍。就咱們公社的校長掐尾巴根子數數,有幾個合格的?”
剛剛還笑語喧聲的辦公室,現在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未過五秒鍾,陳啟軍呼地站起來憤憤地質問:“劉老師,你啥意思?我爸也是校長,那我爸也不是連打叉叉棍兒都不如?”
劉玉民一時語塞,但很快他重振氣勢,毫不躲閃地說:“我指名說你爸了嗎?你搭啥茬?我說校長你嗔心,你們一夥的呀?”
陳啟軍被激怒,同樣毫不躲閃地直視著劉玉民道:“你要指名道姓還好了,可你不指名我就嗔心。啥玩意掐尾巴根子數數沒幾個合格的,你合格?那明天讓葉主任把宋雲起替下來,你上去……”
陳啟軍嘴快,將這幾日十幾日都積在心中的不滿情緒,全發泄出去。由劉玉民背後說壞話到鼓動家長到學校理論曲直辨是非,從上個禮拜五劉玉民冷嘲熱諷陳啟軍借了母親的光,到昨天他指責陳啟軍不該將他說過的話傳給劉淑豔,——種種事端如冰雹一樣劈頭蓋臉砸向劉玉民。劉玉民絕不示弱,他與陳啟軍惡吵起來。
上課鈴響了。
趙梅波走出辦公室,其他的不相幹的老師也走了出來,辦公室隻剩下爭吵的劉玉民陳啟軍還有手足無措的楊玉賓和科任王子軒。
趙梅波急於知道他們爭吵的結果,所以草草地講了十幾分鍾就留了課堂作業,然後急匆匆地趕回辦公室。但辦公室裏卻已寂靜下來,劉玉民和陳啟軍都去了班級,楊玉賓也不見了蹤影,隻有王子軒坐在椅子上,抖著二郎腿。見趙梅波進來,他將腿放下,不加掩飾毫不避諱地說:
“那個犢子玩意跟瘋狗似的,逮誰咬誰。啟軍這麽幹就對了,要不然還以為誰怕他。”
趙梅波點點頭,然後問:“鈴響後他們又吵吵了多長時間?”
王子軒認真地想了想,道:“沒多大一會兒,也就十多分鍾吧,嗷嗷的跟打雷似的。”
王子軒的比喻不恰當,但趙梅波還是由此映現了她離開辦公室後的畫麵。
“哦,他們沒交手吧?”趙梅波本想在王子軒麵前聲討劉玉民的惡言惡行,但轉而道,“我怕啟軍一時壓不住火再跟他舞紮起來。”
王子軒說道:“那不能,有我在咋的也不能讓他們往一塊湊。”
他說完又自信的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抖起來。
趙梅波和王子軒閑聊了一會兒後,重又到班上。陳啟軍雖然沒有再和劉玉民爭執,卻冷麵以對。趙梅波不以笑臉相迎,卻也不冷若冰霜,她盡量以一種平和的心態示於眾人,直至回到學校的宋雲起問起她,她也是微笑著不做正麵的回答。但在心底,趙梅波鬱悶而且煩躁,她惱恨劉玉民這個王八蛋,希望一刻也不要見到他。她希望這種心情不要再延續下去,她希望平靜地教學平靜地與人相處,但這僅僅是她的希望而已,凡事都由不得她。在第六節放學後,劉玉民氣哼哼地進來,將書本啪地一摔,道:
“還是當官好啊,不用上課備課管理學生,省心還撈好。大小是個頭,強起站崗樓!等我兒子大了的,也讓他當校長。”
“你什麽話?”正在記校務日誌的宋雲起抬頭瞪著劉玉民問,“都是工作,隻是分工不同,啥官不官的。你要有意見就直接提,別三七嘎雜話磕打我。”
“那好,你不是讓我直接提意見嗎,那我就提。我問你,你去年冬底時校田地打了那麽多黃豆賣了那麽多錢,那錢呢?有多少用在學校建設上?頭午你說校田地是你扶犁打馬親自趟的,我承認,你敢說你沒要一個工錢?你不是跟我抓破臉了嗎,那好,我就一樣一樣地往出抖落。那年暑期,你不經民主評議,就把優秀教師的名額給了葉迎春。怎麽,她是葉主任的女兒你就巴結逢迎?各位,我沒有貶低葉迎春的意思,就是想說你不能我們當回事。”
劉玉民現在就站在宋雲起的桌子旁,眼睛盯著他看。
宋雲起也站起來,擺手道:“坐你那去,別比比劃劃的。”
“坐回去,我還沒說完就坐回去?我不說完就站在這裏說,你沒權利管。說哪了?對,葉迎春。不說她,那不是今天的中心思想。上幾天你批評張國軍,在全體教室會議上點他名,一點情麵都不留,這是做校長該幹的事嗎。”此時,劉玉民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
宋雲起騰地站起,麵對著劉玉民:“怎麽的,我批評張國軍還得經過你同意唄?”
“我可沒那麽大權利讓你批評誰不批評誰,我就是覺得不公平,他參加工作時間不長,你應該幫助提攜才對吧?切!我知道你人好,麵瓜一個,但是……”
劉玉民說了“但是”後,停頓下來,環視四周,然後將煙掏出再以食指頂煙盒的底角讓一枝煙露出頂端的一截,最後將煙盒湊到嘴邊,這樣一支煙便被叼在嘴裏。他的這串動作優雅連貫,如行雲流水一樣富有美感,顯示出他內心的鎮定與從容,還有幾分驕傲與自信。
辦公室裏一片寂靜。
劉玉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要在這樣的氛圍中展示自己口舌之利才思之敏。他將煙點燃後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吐出,然後把粘在唇上的琥珀牌香煙絲兒噗噗兒地噴到地上。
“我承認你是個好人,是個實幹家,但你是老好人,是老黃牛式的實幹家,隻會拉車不看路。好,我不說這些,我隻問你,你口口聲聲說洗理費沒錢給,那錢呢?你把賬目公開,讓我們看看,別說我們沒有權利,我們有權利,監督的權利。”
劉玉民現在已離開了桌前,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子。他的情緒開始激動,語氣變得激昂。宋雲起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怒氣,大聲地斥責道:
“劉玉民劉老師,我忍你很久了。從打我來這你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不是這麽不對就是那麽不對,咋的,你是教育辦主任呢?還你監督的權利,你有啥權力?我啥啥都跟你說唄?”
爭吵現在開始,各不退讓。到最後,他們已上升到人身攻擊的程度。
趙梅波被他們吵得頭大,想躲出去,又怕劉玉民的話語刮扯到陳啟軍,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冷眼旁觀著。她這樣坐著,一直坐到王子軒把宋雲起拉走到外麵,她才站起身來。
趙梅波和劉淑豔一同去了廁所後,就在西山牆的後邊說起剛才所發生的事來。說著說著,劉淑豔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趙梅波不解地問:“你樂啥?”
“我樂我早晨貼大餅子,呀媽呀,老招笑了。”
趙梅波奇怪於貼大餅子也會讓她樂成這樣,就目不轉睛地看她。劉淑豔哈哈哈的笑過後也目不轉睛地與趙梅波對視,看得她羞赧起來,便捶了她一下道:“瞅我幹啥,我臉上也沒長花。”
劉淑豔的話題總是遊移不定,她忽然笑道:“長得真好看,不怪陳啟軍老稀罕巴叉地看你。”
“說啥呢?不著調。快說大餅子的事。”
“啊,是這麽一回事,那不是嗎,早晨,我家那犢子玩意早晨非得那個,嗚下子就上來了,都不容空。叉他媽的,你看他幹活不釘殼,幹那事可賣力了,那汗劈淋劈淋的都放線了。我說我大肚嘞嘚的你他媽輕點,別整掉羔子。”
劉淑豔說得形象又誇張,極富畫麵感,引得趙梅波有想聽下去的欲望,於是她神情專注起來。
“這不是嗎,完事了擦巴擦巴又放仰巴登,光腚拉叉的鋥亮。我倆嘮啊嘮的,把做飯這事忘了。等我一看表,哎呀,操蛋了,趕緊的起來做飯。我倆嘰裏咕嚕地一頓忙,等鍋熱了我貼大餅子。你說,我這雙身板幹活能利索嗎,本來我就不靈巧。我一使勁,嗚下就把摶好的一團麵摔過去,啪地貼炕牆上了,我叉他媽的,那個準啊,貼著鍋沿一下子貼牆跟上了。”
趙梅波饒有興致地聽,同時將腦海中的畫麵與眼前的這個看似口無遮攔的女同事契合起來。她們在這聊了好一會才轉過去到辦公室裏。此時,辦公室裏一片安靜,隻有三個女老師在屋裏喁喁私語。見她倆進來,幾個人都抬頭看向她們。
“他們呢?咋都像鬼似的說沒影就沒影。”
劉淑豔的一句問話逗得屋裏的幾個人開懷大笑起來,她們的眼前浮現出一團遊魂野鬼無障礙進出的情形。
“走了,讓王子軒拽走了說上劉老師家吃幹豆腐卷毛蔥葉,還有啥蘸醬菜。劉老師請,他說別看吵吵了,但哥們還是哥們,飯還得吃酒還得喝。”那個幼兒老師王麗華說。
沒有從她們嘴裏聽到後續的情況,或許他們現在不再有所糾纏,至少表麵上趨向和緩。因為宋雲起和楊玉賓都不在,趙梅波幾個就早早地出了校門各自向家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