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梅春的心事
梅春現在覺得耳根子清靜了許多,因為趙庭財已有十來天沒問她是否同意與孫成文的婚事了。這不表明趙庭財已經放棄了讓梅春嫁到孫家的的想法,僅僅是因為要過年了,他也要安生,不想再和自己死強的女兒嘔氣。
九點多鍾的陽光明澈澈地晃進來,照在了西邊的牆上,映得那牆上新貼的年畫更加鮮亮。那幅畫裏裏有柯香,有雷剛,還有其他的一些赤衛隊員。
梅春戴上圍巾正要走出房門時,趙梅香問她到:
“上哪去?”
梅春看了她一眼,老大不願意的回答說:“你老問我幹啥去幹啥?爸讓你看著我的我?上哪家。”
梅春的語速快,語調生硬。趙梅香的不滿立刻顯露,機關槍一樣的話語劈頭蓋臉砸過來:
“誰管你的破事?還上奶家,奶死了二十來天了,你上陰曹地府啊?這家什的,一天看不見林餘波就跟丟了魂似的。他哪兒好?不就是地主老財嗎!好好的老孫家要你不給,鬼迷一竅了。”
吳桂蘭聽趙梅香這麽一說,忙打斷道:“你個二鬼,說啥呢?什麽陰曹地府,大過年的說點啥不好?偏偏說鬼要神的。”
趙梅香住了嘴,但她的眼睛卻剜向梅春。梅春微低頭,輕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出去,她聽見了母親長長的歎氣聲。
牆根下的雪已變成黑灰色,全不像上些日那樣白得純潔白得耀目。一隻“翹兒”在雪裏,翹板橫院心,這一定是守中和手華這兩個混蛋幹的好事。大街上有幾個姑娘走過去,梅春認出她的好朋友周誌蘭在裏麵,但她沒有喊她。
春天好像就在東南的天邊徘徊著,過不了幾天就會來到身邊,讓她感受那份融融的暖意。麻雀忽地飛起,向西北掠過了劉家的房頂後不見了。
從長長的院脖裏走出來,到大門口站定後,梅春驀地發現林餘波他家門口站著,正用一種特別的目光看自己。她渾身一哆嗦,不自覺的用手捋了一下頭發,像是不經意一樣,將目光灑落在前麵那片三角地上。
時間過得很慢,慢得像自己的心跳。
趙庭財的庭院局促逼仄,雖然南北狹長東西卻不足十米,這很令他窩火。後園子直抵北邊的荒道,種上土豆足以吃用一年,這是令他稍覺滿意的地方。他老早就盤算將這房子置換掉,再選一處寬敞的地方。兒女們都大了,不能再擠一鋪炕上,多有不便。
梅春佯裝的自然的情狀被她破壞了,她喉嚨一癢,忽地咳起來。等臉色漲紅的梅春再一次抬起頭時,看見林餘波正站在一米外的身邊,很關切地望著他。梅春一陣窘迫,便目不轉睛地看自己的腳尖。
“你嫌乎不好了?”林餘波的聲音杳杳地有如從天邊傳來。梅春回答道:
“沒有,沒哪兒不舒服?”
梅春覺得自己的話輕飄飄的,身子也綿軟無力想要跌倒一樣。
忽然一陣風把梅春圍搭在肩上的綠頭巾的一角曳動,遮拂她發燒的半邊臉,她沒有看林餘波,但她能感受到他關切的目光,正執著地落在自己的臉上。
“你、你今天傍黑……梅春,要過年了,我做了一層新衣裳。”林餘波的話聽起來不順暢,有些許的結巴,他平時不這樣。傍黑?傍黑要幹什麽?不會是要領自己跑吧?林餘波真好玩,像個小孩子。她心裏這樣快速地思索著,不禁抬頭看向林餘波,說:
“你吃飯了?”
梅春問完這句話後,兀地覺得自己荒唐慌張,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趙梅香的尖利的嗓音傳過來:“媽招呼你呢。”
隨即她的身影閃現在院門處。梅春一驚,忙回轉身向院裏走去,不管林餘波有怎樣失望難堪的表情。
半道上梅春與梅香四目相對時,趙梅春問:“媽招呼我幹啥?”
趙梅香氣咻咻地回答:“不知道!”
趙梅春與趙梅香擦肩而過,回到屋內。吳桂蘭正擦拭相鏡子,見梅春進來,就笑著說:
“你爸當兵時真精神。”
趙梅春湊過去看了一眼,問:“你招呼我了?”
吳桂蘭詫異地看著女兒,好一會兒才說:“我沒招呼你啊!”
她把相鏡子擦完後又左看右看,滿意地說:“這多漂亮,原先魂畫的都瞅不著模樣了。”
她欣賞了一會兒後,將相鏡子交到趙梅春手中,示意她掛到牆上。
趙梅春將相鏡子掛到牆上,反複端詳著,與牆麵傾斜成十五度角的相鏡子裏,趙庭財和他的戰友們麵容莊重目視前方,吳桂蘭與趙庭財的合影拘謹嚴肅沒有一點親昵的感覺,梅春的著軍裝的照片清雅俊俏透著濃厚的青春氣息……梅春忽然樂了,因為她看到梅香的那張小學畢業照裏,她大瞪著雙眼像要打架似的。
看了一會兒後,趙梅春轉過身說:“媽,我上奶家。”
她的習慣性的言語剛出口,馬上意識到奶奶不在了,不能再說場奶家。吳桂蘭明白她的意思,叮囑道:
“待一會兒就回來。”
在出院門時,梅香又問道:“幹啥去?”
梅春皺了一下眉頭,忽然間又微微笑了,說:“玩兒。”
今天趙庭祿沒有出去,和張淑芬一同說收拾了屋子後,就坐在炕上和她閑說話。趙庭祿歪靠在炕牆上,腳丫子不停的勾動著,時不時輕輕地蹬一下在張淑芬身邊玩噶了哈的梅芳。梅芳玩得專注,不理會爸爸親昵的舉動。
趙庭祿和張淑芬正說得熱烈時,梅春貓一樣地進了屋。趙庭祿坐起,打趣道:
“啥時進來的呢?得回你是我大侄女,要是別人,我還以為是鬼呢。”
梅春掩口笑道:“我都上我奶屋待了好一會兒了。”
梅芳見梅春靠牆在炕沿上坐好後,就跑過來依偎在她的懷裏,扳著手指頭仰臉說:“我會查二十個數了。”
梅春誇她道:“真聰明!嗯,你屬啥的?我忘了。”
梅芳回答說:“屬貓的。”
梅春問:“貓吃啥?”
梅芳答道:“吃耗子。”
梅春再問:“耗子吃啥?”
梅芳嗬嗬笑著說:“吃瓜子。”
張淑芬對梅芳說:“別纏磨你大姐,聽見沒?老實坐著,別扭扯的。咱家沒春就是好脾氣,誰要誰有福。”
梅春抿嘴微微一笑,她不覺得張淑芬是虛情假意地恭維。對於老嬸,他有十二分的信任,甚至還有那麽一點依賴。從幾歲時起,他就被趙庭祿嗬護著,然後是張淑芬一半是母親一半是姐姐的關愛。
“老嬸,你說梅香多氣人,老‘釘把’像特務一樣的監視我,還打著我媽的旗號呼來喚去的。那陣兒他說我媽讓我回屋裏,我就問我媽了,沒那回事。”
梅春好看的眼睛從趙庭祿的臉上移到了張淑芬的臉上,最後落到了抓住自己胳膊的梅芳的手上。
趙庭祿笑道:“她是怕你和林餘波跑了。”
他的話讓梅春一哆嗦,手不自覺地抓住了梅芳。這細微的動作被張淑芬看在眼裏,她的手也抓了一下自己的腳尖。趙庭祿繼續沒有心肺的說:
“你看著他了?”
梅春沉吟了一會兒回答說:“看見了,也沒說啥。”
這掩飾的話讓張淑芬的眼睛一亮,但她沒說啥,倒是趙庭祿不知深淺地追問道:“在哪兒看見的?他多咱看見我都叫老叔,嘴可甜了。他沒跟你說,昨天他幫我借二盆的事?”
梅春茫然地望著老叔,神情中又有羞赧的成分。她微揚起臉問:
“啥時幫你借二盆了呢?”
趙庭祿像開新聞發布會一樣道:“啊,就是前兩天,你老嬸生豆芽了,一個盆裝不下,我去尋思借個二盆。我正往東呢,就碰見了他。他問我幹啥?我說借二盆去。他說他三姑家有,閑著呢。完了他就領我去他三姑家去拿了。”
趙庭祿說完,拿眼睛看梅春,見梅春低頭不語,麵色潮紅,不禁在心裏歎了一口氣。他稍停了一會兒,轉移了話題說:
“你爸放假了?”
梅春沒有反應,似是專心地思考什麽。趙庭祿不做聲,順手拿起窗台上的一副破舊得不成樣子的撲克牌,嘩哩嘩啦的切洗起來。張淑芬蹬了他一腳道:
“別整那玩意,聽著鬧心。”
梅春似是被猛地驚醒一樣,抬眼看老叔和老嬸道:“他三姑沒跟你說什麽嗎?”
這突然的問話分明包含很深的用意,好像林餘波這三個字能充分挑逗她敏感的神經,讓她怦然心動。
趙庭祿有點茫然,想了幾秒鍾後回答梅春道:“沒說什麽呀。”
梅春聽罷,複又就低下頭。
張淑芬見狀,忙打岔道:“梅春,你沒扭秧歌去?”
張淑芬這是明知故問。梅春說:老嬸,我沒去,不想去。”
這簡短的回答聽起來頗有意蘊,似乎他心底有悠長的愁緒。張淑芬把彎曲的腿伸直,笑道:
“大姑娘小媳婦兒都去了,掙工分多合適啊!西頭那張二媳婦真能得瑟,都得瑟出花了,腦袋屁股一起扭。那天,我看她在大隊門前沒得瑟好,一個屁股蹲兒坐地下了。”
張淑芬說罷哈哈大笑,她的眼睛眯縫著,眼角的細紋堆成魚尾狀。
梅春見老嬸笑,她也笑了,不過她笑得很勉強。
不再提起有林餘波,趙庭祿和張淑芬都心照不宣繞繞開梅春的婚姻這個話題。
沉默了片刻後,張淑芬問梅春:“你沒上你三叔家?”
梅春抬頭,看著老嬸,琢磨了一會道:“沒有啊,好長時間沒去了。咋的了?”
“沒事,沒事,不去也好。那、那、你三嬸吧,挑理見怪的,真隨老鄭家的根。我都不跟她一般見識,要跟她一樣的,一天得打八十遍。”
很顯然,趙庭祿不大愛聽這句話,他幹咳了一聲道:“一天八十遍,還?一年也見不著幾回,說話淨捋玄。好就往一塊多湊湊,不好就打遠吊,誰也不吃誰飯長大的。”
“她本來就那樣嘛,秋天我去要咱家簸箕,她說啥?嗯哪,我還有點甜高粱沒簸呢。就好像我去要是我的錯似的,咱那新買的簸箕自己都沒使幾回,她一使就十天半個月的。啥都可著她,我用著就不行?還沒簸呢,沒簸的東西多著呢,圖方便地頭地腦種點。”
趙庭祿自知說不過她,就努力地轉移她的注意力道:“得,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咱別提了。叨個晚上炒點土豆絲唄,守誌最愛吃了。”
張淑芬的注意力雖沒有完全被轉移,卻也不再專注於與鄭秀琴之間的齷齪事,她笑了笑道:“是咋的,我都不稀的說她,老太太沒時她說的話你也不是沒聽見。炒土豆絲?哪饞了?”
她說完又咯咯地笑起來。見她笑,梅春也笑。
梅春坐了好一陣才回去。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的街道上之後,張淑芬說:
“這孩子心裏有事從來不說。唉,要說林餘波是個好孩子,穩當能幹會眼目行事,就是成分不好,家裏哥們多。”
趙庭祿補充道:“長得好,不怪梅春相中了。”
“長得好能當飯吃啊?”張淑芬半是嗔怪半是玩笑地說道。
趙庭祿回道:“那你咋沒和老段家那小子結婚呢?”
張淑芬瞪了他一眼說:“沒你長的好唄。”
旋即她哈哈大笑起來。
“哦,還事嗎,連狗都知道咬醜的,更別說人了。”趙庭祿挪了一下屁股,得意地呲牙。
“呸!”張淑芬輕輕地啐了一下,“長得好?你搬塊豆餅照照,看看自己啥德行,長得好能咋滴?吃啥啥不剩幹啥啥不行,就仗著有個好爹,要不你得喝西北風。”
守誌和守業回來時,趙庭祿和張淑芬正認真地討論小舅子的事情。見兒子回來,張淑芬叫守誌去東屋看時間。十幾秒後,守誌撞進來說:
“兩點五十五了。”
張淑芬一驚,道:“哎呀媽呀,都這‘前’了?可不是咋的,晌午歪了。做飯,別亂亂了。”
她好像是在對趙庭祿也像是對自己說。
守誌來到趙庭祿的麵前,仰臉道:“爸……”
趙庭祿雖隻聽到他的一個吧“爸”字,卻知道守誌有事,就問:“啥事?”
守業忙替他回答:“小洋鞭放沒了。”
趙庭祿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字一頓地問:“不、是、過、年、時、才、放、嗎?”
他的腦袋也跟著一頓一頓的,好像說得很吃力。
守誌眨巴著眼睛,吭吭哧哧地回答:“放……沒了,爸,你給我錢,再、再買一盒。”
趙庭祿搔搔頭,手向衣袋裏摸去。趙庭祿在將打有蒜瓣旮瘩的套麵棉襖裏解開並摳扯時,張淑芬尖著嗓子問:
“守誌,你說老實話,時你還是守業放的?我咋沒聽見呢?”
守業轉著眼珠搶先道:“我倆偷著放的。”
他將“我倆”說得很重,有特別強調的意思。張淑芬說盯著守業看,看得他慌亂地躲避著。
“就是你放的多,再少勻那麽幾個給你哥,完後讓你哥也擔過,是不是?”張淑芬惱火的臉上藏著二分笑意,“老大也是,人家裝槍你就放,傻不傻?”
趙有貴從屋裏出來,問明了事由後,從衣兜裏掏出一塊錢來,說:“去,買去,相中啥買啥。吵吵啥呀,都是孩子拉撒的。”
他的語氣平和,沒有批評的意思,所以張淑芬也很平和地回道:“爸,這麽可著他的性子不行啊,長大了不得成精。”
趙有貴摸著守業的頭,說:“過年了,小子放鞭放炮的就圖樂嗬。給,拿著。”
守業接過錢正要放進他棉襖上的斜挎兜裏,張淑芬一把搶過交到趙守誌的手裏說:“信不著你,鬼目哈赤眼的。”
守業看著母親大瞪著兩眼,右嘴角微微上牽。
趙守誌和趙守業一路小跑著去供銷社,守業說怕供銷社關門。在跑到供銷社門前時,守業慢下來,像小狗一樣喘著粗氣道:“知道沒關門就不跑了,這事扯的。”
孫成文正忙著給兩個大人打醬油,見守業和守誌氣喘籲籲地撞進來,笑著問:
“二掌包的,幹啥啊?”
守業捂著胸口,半天才說:“哎呀媽呀,累死我了。我怕你關板,早知道你在這,就不跑了。”
下午三點鍾的供銷社裏已沒有多少人來購物,所以這屋裏清清冷冷的。透過貨櫃的玻璃可以看到裏麵琳琅滿目的貨品,本子小刀橡皮都規矩地盛裝在一個個方紙盒裏,靠牆的貨架上擺放著胡椒麵火柴針線等日用品。守業的眼睛胡亂地看,目光從染衣服的煮藍看到那本印有一個頭像的《呐喊》最後落到那些花炮上。
那兩個人走了,拎著瓶瓶罐罐。守業張開手對守誌說:“錢。”
守誌從兜裏扯出那一塊錢來,交給守業。守業看了看,然後遞到櫃台上。孫成文笑眯眯地問:“買啥?”
守業脆生生地答道:“一盒小洋鞭兒。
孫成文從貨櫃裏拿出小洋鞭來,又問:“剩錢了,還買啥?””
守業看著貨架裏的“二人轉”煙花說:“這個來五個。”
孫成文再問:“還要啥?”
守業抬頭看孫成文的臉說:“那個花,五個。”
當一堆花炮擺在櫃麵後,守業滿意地點點頭說:“行了,就這些了。”
孫成文從貨櫃下找出一個小紙箱來,幫守業將這一堆花炮裝進去,然後又抓過一大把糖扔在櫃上,笑嘻嘻地說:“裝兜裏,裝兜裏。”
糖已裝完,小紙箱抱在懷裏,守業仰臉說:“大姐夫,我大姐是上我家了。”
孫成文哈哈的一笑,笑得守業也哈哈的跟著笑。在轉身的那一刻,他喊道:
“大姐夫,趕明串門去。”
喜滋滋的守業抱著小紙箱走到自家房門後,叫守誌道:“哥,開門。”
張淑芬正在撈小米飯,臉上紅暈暈水靈靈的,見守業捧著一個箱子進來,忙問:
“啥?”
守業驕傲地把箱子向上遞了遞,說:“這老多,有花,還有鑽天猴。還有糖呢,媽,在這兜裏。”
守業將身子倒過來,讓張淑芬看。
“哎呀媽呀,咋這麽多呀?你把一塊錢都花了?你個敗家仔,二犢子,八倒六揚的玩意。”
張淑芬一連串的帶責備和懷疑的幾句話,讓趙守業愣愣地看著她。
吭吭哧哧燒火的趙庭祿湊過來,驚訝地說:“媽的,這些最少得兩塊錢。哎呀,你這孩子啊!”
“爸。”守誌叫了一聲爸後,看著他。趙庭祿將眉毛向上挑了挑說:
“啥事?”
守誌道:“他管孫成文叫大姐夫夫。”
趙庭祿抖抖手道:“完了,完了,連你都給邀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