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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唱得盡興

  看天光一點多了,趙庭祿還沒有回家的意思。炕上坐著的魏景中還意猶未盡,用他那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唱到:

  唐高祖駕坐在長安,


  全憑文武保江山。


  文仗著徐茂功能掐會算,


  武仗著瓦崗的眾英賢。


  按下了群雄且不表,


  單表羅成將魁元。


  這一天八爺在這家中坐,


  吩咐聲家將要你聽言。


  槽頭備好了白龍馬,


  長安市上去遊玩。


  家將聞聽不怠慢,


  羅八爺反身上了這馬雕鞍。


  ……


  趙庭祿擊掌和著,嘴唇翕動,似是投入到故事之中。


  早晨九點多鍾,趙庭祿到魏景中家時,李玉潔正擦櫃麵。她的紅潤的剛擰完抹布的手輕靈撩鬢發的動作很有生活的美感,讓趙庭祿不禁多看了兩眼。劉玉潔一邊左手撩鬢發,一邊用右手麻利地來回擦拭,眼睛抬起,與鏡子裏趙庭祿的目光相接。在這一刻,趙庭祿覺察到了她眼睛裏特別的東西,一種令他怦然心動的關切。在趙庭祿將目光避開的一霎那,李玉潔也將臉偏轉過來。她的拿抹布的手抖了幾抖,然後垂下,又擦拭櫃麵。


  魏景中有兩個男兒一個女兒,大的魏彥峰才八歲,小兒子魏彥學五歲,最小的女兒三歲。他的父母早兩年病故了,留下了三間一頭開門的祖產給他。三十二歲的魏景中病弱不堪,不要說上生產隊勞作,就是操持一點點的家務都頗費他的力氣。當年李玉潔完全是因為魏景中俊而又有才學才嫁給他的,若不是魏景中體弱多病,他現在還好好地在隊上當會計。李玉潔收拾完,就抱著她的小女兒去了她姨家,魏彥峰和魏彥學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進去的,裏裏外外搗騰,有時也坐在炕上聽他們說唱。


  現在,趙庭祿待魏景中唱一段落稍停喘息時說:“老五,我該回家了,來了大晌午了。”


  他這麽一說,魏景中馬上醒悟道:“可不是嘛,一晃晌午歪了。四哥,有你陪我說唱,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一眨巴就過去了。你家原先的老書可白瞎了,什麽大八義小八義啦,什麽育肥轉嶽飛傳啦,什麽施公案啦,都是好東西。你家我老舅,就是實在。”


  趙庭祿點頭應著,等魏景中稍一停頓,馬上說:


  “景中,我回家了,趕明兒再來。”


  李玉潔是十二點多時回來的,現在她正抱著孩子靜靜地坐在炕上,聽見趙庭祿說要走,馬上插話道:

  “呦,天還大早呢,忙啥的?你們倆唱的那麽好聽,我覺得戲匣子裏的還比不上呢。”


  趙庭祿聽她這樣誇讚自己,就羞赧起來,無措地搓手道:“沒有沒有,我哪有戲匣子裏唱的好?你過獎了。”


  趙庭祿的窘狀立刻引來了李玉潔咯咯的一陣笑,然後說:“四哥,你這人真有意思,說話還文縐縐的呢。”


  通向裏屋的門隻用一個半截的布簾子隔斷,看起來輕飄飄空蕩蕩的。屋裏的陳設很簡單,一口大櫃,大櫃上一隻櫃跑,一口小櫃,小櫃的旁邊有是碗架子,此外,再沒有別的什麽東西。老式的上下對開的窗子已有幾處窗欞斷裂,上有糊窗紙,暗灰滯悶,讓人有壓抑的感覺。


  聽李玉潔叫自己為四哥時間,趙庭祿心裏一哆嗦,這稱呼的轉換自然順暢不留一點痕跡。


  “什麽文縐縐的,聽著怪怪的,不是在反諷我吧?”趙庭祿在說完這句話時後悔起來,他怕玉潔挑他的裏,怪他多思多慮。見李玉潔並無半點不悅時,馬上放下心來,說:“天越來越長了,要擱十二月份,現在都快黑天了。”


  他說完起身,稍停一會,出門,後麵魏景中的聲音追過來:“玉潔,送送四哥。”


  李玉潔隻是送到門口,便轉身回去了。


  張淑芬正在炕上向外張望,目光從東牆起均勻地灑落,最後定睛於東牆上,那有一隻麻雀跳著,樣子機靈可愛。


  守誌和守業相互追逐著從門外跑了進來,一根木棍拿在守業的手裏。張淑芬暗暗的罵道:

  “這小犢子,成天的手裏拿個東西,不是棍子就是磚頭,隨誰呢?三輩不離姥家根,和他老舅有一比。”


  哐哐的兩聲響後,守業跳進屋裏,木棍還沒有被他扔掉。張淑芬沉下臉訓斥道:


  “扔了,紮眼睛就成瞎子了,看你還咋說媳婦?”


  似乎得到了提醒,守業把棍子立在牆角後說:“周二民子說要給我保媒,他還沒說媳婦呢,還給我保媒?”


  守業說得一本正經,就好像他現在是十七大八一樣。張淑芬抿嘴微微一笑,不知是誇他聰敏機靈還是批評他混蛋頑劣。如受到鼓勵一樣,守業又繼續道:


  “周二民子說我爸上魏景中家說書了。媽,我爸講的故事可好聽了,就是有點嚇人,那個鬼把那人腦袋換了。”


  張淑芬沒再聽守業講他這大段時間的經曆,她下了炕,在北麵櫃前站了一會兒後,轉身對守誌說:


  “看著你小妹,好好哄她玩,啊!”


  她說完向外走去,到東側園子的南頭,用耙子清理玉米杆垛下的碎柴。雪麵子和在不知覺中融化的雪水與柴草混雜在一起,被張淑芬摟到一邊去。玉米杆垛底清爽起來。縫補洗涮的活計都已完成,難得有這樣清閑的時間。


  今天是二十六了,再有三四天就過年。前天他泡了綠豆,中午看時,綠豆的芽已長了一厘米長,若再漲幾日,到過年時就可以吃了。


  蛤蟆蛤蟆氣鼓,氣到臘月十五,十五殺豬,給蛤蟆氣得的哇哇哭;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把麵包;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坐一宿;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守業手裏甩著那根木棍唱唱嗬嗬地從屋裏出來,轉著圈向大街走去。張淑芬叫住他問:


  “讓你看著小妹,你咋出來了?”


  守業揪揪著著嘴說:“我大哥看著呢。”


  他說完不再轉圈,而是將棍子斜向前舉起喊道:


  “呀嘰給給——”


  張淑芬衝守業的背影瞪了一眼,笑罵道:“這個活驢!”


  離做飯還有一會兒,張淑芬在炕上哄梅芳玩。那邊屋裏兩聲門響後,趙有貴出去了,再進來時,手裏拿了一塊鐵,不知是從哪兒撿到的。守誌也在東屋,擺弄著那隻收音機。


  梅芳依偎在母親的懷裏,揚起臉問:“我大哥撿到八門開了嗎?”


  張淑芬用手摩挲著小女兒的細嫩的臉蛋說:“你不是看了嗎?”


  很顯然,梅芳的注意力不在哥哥撿八門這件事上,她將右手張開,然後用左手把右手的小拇指彎曲疊壓在無名指上,再依次彎曲疊壓,成為雞冠花的指形。他將手放到張淑芬的眼前說:“大雁。”


  張淑芬正欣賞女兒的手型時,忽聽梅芳說:“我爸。”


  她的話一說出口,立刻起身跑到窗台前將手印在窗玻璃上。


  趙庭祿沒有立刻去西屋,而是到東裏和父親說了一會話。他無關緊要地說了些虛話後,拿過守誌手中的收音機,胡亂地撥了兩圈,而後又將收音機和交還給守誌。守誌聽的興趣集中在沙家浜上,他告訴趙庭祿這是第二場。


  梅英的聲音從外屋傳過來,趙庭祿過去,見她正拿水瓢向水缸走去。趙庭祿連忙接過水瓢問:“喝水呀?”


  梅英不說話,隻是拿眼睛望他,這便是明確的回應。趙庭祿從滿缸的水裏?出一點水來,遞到她手中。大木瓢笨拙沉重,梅英端著費了一點力氣。


  “騷拉回來了?”


  張淑芬的聲音由半開的門裏傳導過來。趙庭祿幾步跨進屋裏,側坐在炕沿上,背靠著牆,半笑著說:


  “還騷拉,我一出門你就作騷拉,你們家人上外走都是騷拉?”


  張淑芬沒作回應。


  趙庭祿見妻子沒做回應,又繼續道:“上些日子咱們上你媽家聽那的意思,好像誌華處對象了?你媽烙的餅真好吃,沒用多少油還軟顫兒的。”


  張淑芬嗯了一聲,這很讓趙庭祿掃興,就嘴裏咕噥道:“這家什的,帶搭不惜理的,吃苣蕒菜使羹匙——譜還不小呢。”


  張淑芬不動聲色,也不挪動身子,就那麽默默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她轉臉抹搭了一眼趙庭祿說:

  “誰讓你搭理你找誰去?在外麵又是秧歌又是戲的,還有狐狸精在旁邊陪著,多享受啊!”


  張淑芬一大堆話得趙庭祿又是眨巴眼睛又是摳耳朵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來:


  “淨扯兒馬尾子。”


  他說完下到地上,站著看了一陣前麵又出去,到玉米杆垛前夾了一捆柴進屋裏。


  張淑芬已將掀開的木鍋蓋靠在牆上,右手拿著刷子,麻利的洗刷著鐵鍋。她見趙庭祿進來,嘴角牽動動泛起隱隱的微笑。趙庭祿並未察覺妻子表情上細微的變化,他還有一點不快。


  晚飯是水撈小米飯,熬酸菜土豆條。放了幾片肉的酸菜格外香,吃得守業直喊肚子快撐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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