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九 谘議智士定決心 膺任親使返長安
浮雲掩月,陰晴不定,夜鴞遠啼,清亮幽長。
站在軍帳前,望著謝郎中離去的背影,李三娘悵然若失,正攢眉思量時,隻聽到鳳鳶掀簾出帳,快步走來,急急地說道:“殿下,霍公燒得又開始說胡話了,您快進去瞅瞅吧!”
李三娘立即轉身,三步並作兩步,徑直入帳,坐到丈夫身旁。
柴紹緊閉雙眼,平臥在床,額頭上搭著一條厚厚的濕毛巾,渾身不停地哆嗦,口中喃喃道:“陛下……臣征戰不利,有負聖恩……臣願……願革職待罪,流徙千裏,唯望陛下召回……召回平陽公主,臣……臣叩謝天恩,雖死無憾……”
“夫君——”
李三娘一把抓住丈夫冰涼的手,情難自控,聲音哽咽,淚水奪眶而出,“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你別說話了,好好歇息,好好歇息呀!”
“臣……臣……”柴紹的聲音漸漸微弱,取而代之是一陣接一陣的粗重喘息。
李三娘放下丈夫的手,抹抹眼角,起身問道:“剛才燒的熱水,給霍公喝了嗎?”
鳳鳶看了看身旁小木幾上的空碗,答道:“回殿下,霍公已喝了,可是……可是沒什麽用啊!
”
李三娘難過地點點頭,咬了咬嘴唇,回頭再看丈夫時,隻見他麵如火燒,氣喘如牛,可是雙唇及指尖卻慘白如紙。
李三娘緊緊捏住自己的衣角,眼中急得迸出火星來,稍一遲疑,她迅即轉身,邁步帳邊,掀簾喊道:“孟通——”
“末將在!”一個聲音在不遠處答道。
“傳蕭之藏蕭學士即刻到中軍大帳來!”
“遵命!”
馬蹄急促,來去有聲。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在燭火煌煌的中軍大帳裏,李三娘便將實情和盤托出,末了,問道:“蕭學士,霍公病重如此,我有意讓大軍撤回陽山城,不知可否?”
蕭之藏將兩道淡眉往額中一擠,然後緩緩舒展,答道:“殿下,形勢如此,大軍撤回陽山城自然是不二之選,不過……”
蕭之藏頓了頓,盯著燭台上的火苗,咂咂嘴道:“不過,即便戰線後撤,也應作通盤考量,周密部署,不然,先前的戰果無從鞏固,來日的反攻也將困難重重。”
“請蕭學士明言。”
“其一,大軍若後撤陽山城,戈壁灘裏的岑定方部亦須後撤,在這黑水河駐紮下來,可攻可守,形成我軍的橋頭堡,也是陽山城北麵的一道屏障啊!”
“嗯,的確如此。”
“其二,我軍失利,一撤再撤,必然人心浮動,這有些事兒哩,得做在前頭……”
“不錯,”李三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此事我也想到了,既然霍公的治療刻不容緩,咱們須立即撤離,我打算今晚便召集眾將,喻以形勢,凝聚人心,部分隊伍,委派岑……”
“殿下,”蕭之藏拱拱手,插話道,“黑沙河大營舉足輕重,當委派得人呐!”
李三娘停頓下來,打量著蕭之藏,知道他有話要說。
“昔日,秦王征討薛舉,身染瘧疾,病倒在高墌,”蕭之藏繼續說道,“秦王委軍於長史劉文靜,不想劉氏自作主張,冒險出擊,結果全軍敗沒,以致晉陽失陷,朝野震動——前車之覆,殷鑒不遠啊!”
“是啊,”李三娘長歎一聲,感慨萬千,“記得晉陽失陷後,父皇一度打算遷都,若真是如此,後果不堪設想啊,誠然——”
李三娘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誠然,目下的局勢不似往日嚴峻,然而,如果用非其人,丟了這個橋頭堡,北征大業也有功虧一簣的危險,對不?”
“正是如此,”蕭之藏頷首沉吟道。
李三娘黑眸一閃,炯炯有神,盯著蕭之藏問道:“蕭學士,莫非你的意思是,岑定方雖然撤回河邊,卻不足以領軍此處,駐守大營?”
“殿下睿智!”蕭之藏拱拱手,微微一笑。
“可是,”李三娘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解,“從紅墩界撤離時,霍公親口給我說,岑定方留守紮營,可堪此任啊!”
“殿下,”蕭之藏雙手按膝,徐徐解釋道:“此一時,彼一時啊!岑定方為人沉穩剛毅,向來以防禦見長,霍公將他留在戈壁灘中,原本打算如鐵釘一般牽製對方,待大軍在黑沙河稍事休整後,再行攻伐……”
蕭之藏頓了頓,見李三娘正側耳傾聽,便接著說道:“可是,如今要後撤近百裏,敵方回旋餘地驟然擴大,若停留旬月,我擔心……”
“蕭學士擔心時局變化,梁賊得以喘息,會同稽胡反守為攻,圍困黑沙河,兵臨陽山城?”
“不是沒有可能啊!就如同紅墩界突然冒出稽胡騎兵一樣,令人費解,”蕭之藏歎了口氣,搖搖頭,“若是那樣,不僅岑定方危險,陽山城也不安全呐!”
聽到此話,李三娘頗感無奈,聯想到上午接到兵部急報的事兒,眼前又浮現出丈夫仰天苦笑的情景,頓時覺得形勢如同迷局,猜不透,看不清。
見李三娘目不轉晴,陷入沉思,蕭之藏捏掌成拳,捂到嘴邊輕咳了一聲。
李三娘的思緒一下子被拉了回來,她深吸一口氣,眨眨雙眼,定了定神兒,說道:“如此說來,駐紮黑沙河的領軍不能隻守不攻,還應適時出擊,襲擾敵軍,示強於彼,令其不敢貿然進犯?”
“對!”蕭之藏深表讚同,“‘兵者,詭道也’,此之謂矣!”
李三娘點點頭,說道:“看來,唯有郝齊平將軍可堪此任——攻守兼備,頗有謀略,去年在延州代行軍帥事時,便已嶄露頭角了。”
“恭喜殿下,委派得人!”蕭之藏起身,彎腰拱手。
李三娘嘴角一動,笑了笑:“蕭先生,請坐下說話。自打終南山起,您便參謀軍機,助我征戰,有‘軍中張子房’的讚譽,如今霍公重病在床,難理軍務,回來陽山城後,還得請您多多謀劃,鞏固戰線啊!”
“嗯……殿下,”蕭之藏摸了摸頜下短髭,說道,“郝齊平將軍在前,眾將拱衛在後,我想,這西北戰線不敢說無懈可擊,但至少短時之內難以撼動,殿下無需多慮!可是,蕭某另有所憂啊!”
“另有所憂?”
“嗯,”蕭之藏神色凝重,語氣沉緩,“兵部急報耐人尋味啊!太子殿下邊界會晤後,西北的局勢已陡然變化——梁師都不僅沒被孤立,反而得到了盟友,戰事前景變得撲朔迷離,原本打算一路高歌,直搗朔方的策略,已然不行!”
在不急不徐的語氣中,有著無可辯駁的堅定,蕭之藏淡眉一蹙,繼續說道:“那麽,陛下聖斷如何,朝廷眾議如何,是否還同先前一樣,上下同欲,合力征伐?實話實說,我的心中沒有底啊!”
李三娘微微點頭,自言自語道:“從延州出發,幾近半載,長安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
燭火嗤嗤,人影清麗,風拂帳頂,時時起伏。
李三娘循聲抬頭,看了一眼高高扯起的軍帳頂蓬,低頭問道:“霍公接到兵部急報後,曾說過’既會晤奈何要殺戮’,我還沒來得及追問,他便病倒了,此話何意呢?”
“殿下,據我所知,蘇吉台一戰後,稽胡損兵折將,有意和談,而對於此次會晤,朝廷不是派大臣前往,而是由太子殿下親臨,足見此事非同一般!”
李三娘點點頭,等待下文。
“按理說,對方主動示好,咱們便順水推舟,斬馬為誓,握手言和,這是皆大歡喜的事兒——但是,太子殿下一反常態,圍殺對方,這裏麵便有兩個疑問了。”
“哪兩個?”
“第一,太子殿下乃是國儲,移駕離京,定是陛下所恩允,那麽,圍殺稽胡酋帥究竟是陛下的旨意呢,還是太子殿下自己的決定?”
“其二,稽胡稱臣於突厥,此番圍殺,頗有’打狗不看主人’之嫌,突厥人控弦百萬,疆域萬裏,在這個當口兒得罪他們,實不明智啊!”
李三娘聽罷,長歎一聲。
“殿下,縱觀西北,梁師都所恃者,並非隻有稽胡,眾所周知,自太和山之敗後,他一刻不停地巴結迎奉突厥人,頻頻派出使團,前往達爾罕大營,拜見處羅可汗,希冀得到援助;發生圍殺之事後,若形勢變化,突厥南下,恐怕西北戰事將徹底逆轉呐!”
李三娘一聽,立即反問道:“在長安時,我聽聞父皇也曾連年派遣使團,北入達爾罕,還隨隊進奉了不少絲瓷茶器呢,突厥人難道無動於衷?”
“殿下,”蕭之藏淡然一笑,“突厥部族抄掠四方,處羅可汗唯利是圖,但追根究底,他們不希望有任何人同自己平起平坐,何況我大唐蒸蒸日上,國力漸強!”
李三娘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來,長時間沉默不語。
軍帳外,夜風不停,呼呼有聲,不時掀起棉簾,又重重地砸回去,幾股風偶爾貫進來,吹得燭苗左右晃動,嗶剝亂響。
片刻,李三娘才抬起手來,挽發耳後,神情嚴肅地說道:“蕭先生,對於朝廷之事,我本不熟悉,但不管怎樣,征討朔方事關大唐安危,不可半途而廢!”
蕭之藏正襟危坐,沉沉點頭。
“我思量著……”李三娘放緩語調,“您畢竟是觀文殿學士,深諳朝廷的方略,又曾在父皇身邊顧問,所以……我想辛苦您一趟,返回長安,一來向父皇詳呈北征進程,請他老人家放心;二來聯絡朝廷上下,尤其是我大哥和諸位兄弟,請他們體諒北征的艱難,多多給予支持。”
“嗯,另外……”李三娘想了想,又說道,“如有可能,請您單獨去拜訪秦王,我這二弟啊,看事兒看得深,看得透,打小便是如此,我很想聽聽他對目下西北戰事的見解。”
蕭之藏一提袍角,躬身揖拜,說道:“公主殿下親命,蕭某敢不盡力!願霍公早日康複,殿下多加保重,一旦使命完成,蕭某定星夜馳返!”
李三娘黑瞳閃閃,鼻翼翕動,點頭之際,報以對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