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會晤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刻意忽略那紛飛的桃花,林辭手微微抽出,刮拉著那花白的胡須,眯著眼看著眼前的兩人,宛若端了一甌水,水紋輕輕晃動,漣漪波瀾,“水清隻是清水,水濁僅是濁流,你可知?”
春意漫灑角落,周遭恍若有花開的聲響,林辭那滄桑卻不失煙塵的眼睛裏倒影出楚明歌的身影。
白底水紅領子對襟印花褙子此刻清晰明了,襯得那人唇紅齒白,似是三月枝頭那悄然綻放的骨朵兒,殷紅的透出一角。
“《孟子?離婁》言:明白儒者自取。明歌謹遵大學士教導。”那襲水紅領子微微欠身,手上的《忼慷歌》泛著古色氣息麵朝著林辭,眉眼跳躍著不知趣味的笑。
蟾宮折桂,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雲國幾十年來,這大學士林辭桃李滿天下,與楚家相差無幾。
曾聽父親提過這大學士的為人脾性,不畏強權,如古時令尹魏征般的正直無私,有容乃大的胸懷大誌於世。
卻也有一個怪癖,雖身為大學士,可課當課,私下裏則是活脫脫的一個怪人。沉默,寡言,“書中自有黃金屋”才是他真正的生活方式。
如今這般,卻與自己所了解的大相徑庭,楚明歌一直知道林辭是惜才之人。而這一遭,《滄浪歌》之濯纓濯足皆憑自決。
她不是不明白林辭所說的話,看似淺顯,卻實則賦予厚望。
“回去吧。”那一襲青袍套在他身上,素淨的顏色,卻不住那寡淡的心性。
麵色赧然,卻要裝作雲淡風輕,花白的胡須被風帶動,搖搖墜於空中。
“是。”
“是。”
異口同聲,楚明歌站於秦淩淵的身旁,明滅著的光難以覆滅,清澈的目光一動。再待抬起頭,那襲青袍已經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繁花滿徑,舞榭幽巷,細碎的光影盡情在他們身上揮舞。一淡一玄,相宜的色彩格外的奪目。
“五日後便是皇家祭祀,皇上吩咐過,要明歌同殿下前往。”零碎的腳步透出些許的虛浮,楚明歌捏緊手裏的古卷,眼神直視著正前方,慷慨激揚感充滿胸腔。
於國於已於家,心裏的那腔明鏡似的熱血早已經覆滿心頭,縷縷的心結在心頭不斷的纏繞,那是使命,也是責任。
玄色的袍子停頓了一下,期冀的目光默默掩飾,而後那如黃昏般迷離的異樣微微在浮動,投下一片陰影。
“嗯。”淡淡的充滿少年獨有的嗓音響起,畢竟是男兒郎,到底是與自己不一樣,就算自己再怎麽樣子的壓低聲線,可那屬於少女氣息的鼻息依然顯露無疑。
可能是自己的裝扮,雲國從未出現過女扮男裝在朝中還有顯要地位的人,再加上從孩提到這豆蔻年華,自己的端的都是楚府世子的身份,即使給人有些細微的錯覺,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她該慶幸這麽多年來尚且並沒有任何人發現不妥之處。一來是了結母親在楚家的地位,二來自己也能為國為家出任自己的一份力量。
先前的百官宴會,尤記得秦淩淵那時寡淡的樣子,內斂的外表,渾身散發的冰寒氣息,似是灼熱的火光要將一切燃燒殆盡。
嚴寒,冷漠。這是楚明歌第一眼看到秦淩淵時的感觸,很難想象這麽一個人,到頭來巾幗梟雄卻因為人時地不利,鮮血漸灑雲國土地。
上一世自己是在這樣一個人的眼前香消玉殞,可這一世,觸感那麽的清晰,畢竟十四年華的孩子,墨沉的性子那樣的直接坦蕩。
不過目前看來,已經好了太多,至少,現在的秦淩淵,還懂得稱“先生”及“學生”。
“雖是祭祀,可殿下切不可荒於書卷。”楚明歌錯開和秦淩淵並排的身軀,轉而拉慢腳步,聲音清雅。
那襲袍子似是所思般的微扶起,任憑風意恣意的灌進內裏。
“知道。”
廊簷下發出陣陣清響,晌午的陽光擦過屋角刺破琉璃穗子的溫婉而落到地上,斑駁著身影。
繞過古廊小道,楚明歌的身影驀然怔住,視線鏤空,虛浮的望著遠處的海棠花。
這皇宮之中掩藏了多少的刀光劍影,那些晦暗的角落裏,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也隻有步步小心,才能走的踏實。
步子不自覺的放輕,秦淩淵已回了武德殿,舊地重遊,說什麽也要好好感受一番。
花香襲人,更何況早春天氣,這小徑卻已經被香氣繚繞,鑽入鼻息的瞬間,清咧感十足。
色彩斑斕的張揚著獨屬於春天的氣息,楚明歌的視線不自覺的落到花旁的太監身上。
上一世聖上因著一場風寒身體每況愈下,自己是楚府世子,更兼太子侍讀,曾去養心殿看望,莊嚴的寢殿,大半都是海棠花,盆栽,土坑……
雖算不得秦淮是一個愛花之人,當時自己想來也並無不妥,如今這遭才發現,這臨近皇上的周圍,幾乎都是海棠。
幽香輾轉著撲入鼻息,這也算的這空蕩皇宮的一大之景了。
“奴才參見世子。”殊不知楚明歌自個兒就已經來到那一樹樹的海棠花下。春風怡人,恍惚之間忘了身旁的宮人。
“這海棠你一直在照理?”楚明歌指尖輕輕碰了碰,瀲灩了一地色彩。
湛深的帶著靛藍的服色在這斑斕中成了明顯的對比,先前楚明歌就看到這邊一直有人在打理,可視線不自覺就落入這萬花中。
“這是皇後娘娘最為鍾愛的海棠,奴才身為琴嫣殿的人,自是要照顧好的。”小貴子也放輕了那顆提著的心,手順然的抬起身邊木桶裏的水勺,動作熟練般的澆起水來。
他是聽聞過楚府世子楚明歌的,性情溫良,又識得大體。如今見狀,著實與之相差無幾。
如今又貴為三皇子的侍讀,於情於理,自己也應是多與他“交熟”一些的。像三皇子那般境遇的人,就算是眼前的楚明歌與他相處,小貴子自己都不敢想象那會是怎麽樣子的一個場景。
也對,上一次自己已經在武德殿漠然而退,記得秦淩淵那般隱忍的眸子,隻怕自己當初沒有走出武德殿,麵對他的,也許隻會是秦淩淵無限的自我傷害。
自己本就受恩於秦淩淵的生母,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今,他隻是希望秦淩淵能夠在這詭譎的皇宮之中生存下去,至少歲歲年年歲歲平安。
楚明歌這個時候才開始打量起身旁的人,灰色的周身,墨色的靴子,那透著光年距離得意味在腦海中不斷的反複。
從自己出現,這宮人就從未停止過手頭上的工作,敷口處大約有因長時間勞作而磨出來的繭子。那雙澱黑的靴子猶如沉木,這是宮中宮人最為枚數的打扮,如今這遭,卻散發別樣的情緒。
若是上一世,自己萬萬不會在皇宮中四處遊逛的,陽春白雪的不知星夜廢寢忘食般隻知求教授學,而如今,重活一世,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每一步都得走的踏實了。
“公公喚我公子就好,如今進了這皇宮,哪還有什麽世子可言。”
楚明歌淡粉的對花襟子在這一花叢中別致的吸引視線,正晌午,陽光正盛,花香更溢。
“公公也算是這宮裏的老一輩了,做小輩的理應敬從公公才是。”
此番話語,楚明歌著實是發自心府,如此一個波瀾不驚淡定從容卻格格守規的人,叫她如何不為之尊敬,這到像是無身份差異麵對的兩人笑談歲月的往昔。
小貴子拿著瓢勺的手一顫,自己在宮中那麽多年,見證了那麽多的雷雨與霧靄,身份差異在顯得如此的尊貴,更何況自己是一個閹人。
可如今,有人卻放下所有身段,溫婉如雅,話語輕渺卻不失所有,端的那副誠摯。
在這皇宮中,能有此副心腸人數可數,三皇子交托與他,怕是最好不為過了的。
“世子。”那聲音弱弱的低低沉沉的回響在這株株的海棠花從裏。
清音滌蕩,使得楚明歌不經意之間恍惚了人際。
“楚公子。”小貴子微微改口,藏不住眼裏的讚許之情,“楚公子折煞老奴了,老奴在宮中呆了幾十年,頭一次見楚公子這樣的脾性,到還真是第一次,受老奴一拜。”
小貴子微微拱下去的身段被楚明歌扶住,青磚石板,泥濘輕覆,再顧不得其他。
“公公這是做甚,孔夫子曾倡導人理應平等對待,明歌見公公這般的傾盡心血澆灌這海棠,自是要好好討教一番呢。”楚明歌扶住小貴子,動作因為過急,袖口處大敞開,冷風灌入,直侵身體。
暖晌的陽光輕輕灑在兩人身上,這些年的勞作,小貴子的腰身輕輕勾起,滄桑之態盡顯。
楚明歌瘦小的身軀在小貴子身前卻顯得那般的雄岸遼闊。
湛黑的粗布衣裳在那時顯得這般無力蒼白。或許這就是強權政治下孑然卻不能放任自由的禁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