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異樣的目光
初春的風吹動窗前的那顆柳樹,枝條晃晃不定,樹影篩過日光,光輝從楚明歌身上漟過,直逶迤到秦淩淵的身上。
手中的古卷緩緩翻動,大學士依舊招搖著那引以為戒的戒尺,搖頭晃腦般的閉著眼聽著座下的莘莘學子發出的清脆聲響。
誰也不知道那一刻,秦淩淵的眼神四散了一下,那影子就這樣的盤庚在自己的手上,那樣的無恙,那樣的清晰。
經過上次的事,自己雖對楚明歌的戒心消了大半,可到底還是不知曉對方的心腔,畢竟依著自己的身份,何以能讓當今楚相府的世子如此的鼎力相助。
這實在匪夷所思,這實在讓人無法解釋,雖著楚明歌曾說“安天下之正主,當以德才,當以天下百姓為己任。”
可這實在說不清,自己身上那些堪堪沒有流露的,怎麽著就悉數落盡了楚明歌的眼裏。
“三殿下……”話語飄搖般的在耳邊輕輕響起,四周鴉雀無聲,連時光的影子片刻之間都被拉長。
“啊。”秦淩淵很少有這樣子失態的時候,身上著的袍子,亦如他的心境般,讓人捉摸不定的同時,也讓人心生厭倦。
這麽多年來,受盡的欺辱與委屈早就不斷的加之錘煉與段試。
“昨天到《忼慷歌》,今你先閱覽,規矩如往常一樣。”楚明歌把手裏的古卷推到秦淩淵的跟前,自己則坐回座位上,堪堪的看起手裏的卷宗。
大底,楚明歌還是明了秦淩淵的人的,短短幾天,就能知根知底,這著實不容易,這正驗證了心中的疑慮——秦淩淵是否能夠擔得起那天下正主的責任。如此看來,鐵定是無疑了。
那麽這一世,無論怎樣,她也會如同上世教導秦淩湛那樣,付出全部的心血,至少這次,她的選擇是對的!
秦淩淵望著眼前的古卷,即使心裏有再多的疑惑,也堪堪被止住,既然堅定並且認同了眼前的事,那麽自己也會去做完。
眼下學堂裏已無他人,剩下楚明歌和自己遙遙而對。
先前經曆的事把兩人中間的隔閡悠悠解散了一點,可也隻有一點,對於這個人,秦淩淵還是得下一番功夫,他說的話不無道理。
因著先前的約定,大學士所讓自己留下的時間段,恰好被楚明歌灌之以博文。
視線瞥到桌上的書卷,一顆心歸於平靜,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楚明歌,而後全身投入書海中。
“貪吏而不可為而可為,廉史而可為而不可為……”
“殿下可知其解?”一盞茶的時間,楚明歌便正襟危坐於原座,鬆垮垮的套著白底水紅領子對襟印花褙子,那副瘦小的身軀隱藏於衣衫下。一副老派的樣子,明淨的小臉上端的嚴肅工整。
“奸佞貪吏可做可不做,清官可以做也可以不做……”
悠悠一口氣說完,秦淩淵的眸光更盛,玄色的袍子襯托出他的不凡,獨屬於男兒的氣息吹散在空氣中,帶著舞勺之年特有的屬性。
楚明歌悠悠抬起頭,即使極其清楚眼前人的身份,雖不得寵愛,可再不濟,也是端的皇子身份。
雕花的窗欞半掩著,有光隨著虛浮的窗欞透進來,風中傾滿了暖晌的暖意,氣氛安靜而凝滯。
“憐人優孟唱《忼慷歌》,楚王聽之,不覺自入。”楚明歌堪堪撫平卷的一角,眼神裏閃爍過不可言說的光芒,“將廉吏之不可為說透,諷諫時事,大丈夫可為不可為,全憑內心辦事。”
楚明歌直直的望著秦淩淵,聲音仿若在雲端一樣,自高處而落,驚的聲音沉沉而墜。
依舊照著大學士的責罰,早學過後要在國子監呆上兩個時辰,自從鑒定秦淩淵的品行後,楚明歌幾乎是著手了上一世教導秦淩湛的模樣悉數用在了秦淩淵的身上。
“優孟雖扮於令尹,可於情於國,分內之事自是保天下黎民百姓。”
眼波流轉,眼皮緩緩塌下,楚明歌知道,凡事都要循序漸進,人心更是要長時間才能看清。
“學生受教。”秦淩淵微微傾身,昔日裏的敵意此刻全然變成了遵從,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忌憚。
舞勺之年,自己年長楚明歌兩歲,身軀硬朗不似楚明歌那般的弱不禁風,倒寒剛過,天氣漸暖,可早晚溫差相距甚大,如今這般,楚明歌領前的毛柃悠悠掩映了那張素淨的小臉。
那是怎麽樣子的一個人,清秀俊朗的樣貌下宛若羸弱的孩稚,他著實佩服,自己雖身在皇家,天下古書自是數不勝數,這些年自己暗中“收斂”,裝的那副文武不就的樣子,可背後,無不在用功。
如今著在楚明歌的跟前,這麽多年的學問怕是那真實的不存在絲毫偏頗的冰山一角,可細看,已經是全部。
楚家世代書香,果然名不虛傳,在楚明歌麵前,自己隻算得上是小烏罷了。小小年紀就飽讀詩書,天文地理怕如他的人一樣,讓人看不真切哪一麵才是他。
“如今雲國嚴苛政法,每年選拔的優秀官員數不勝數。雖是其一,如今雲國兵強馬壯,可難保他國日益強大。”楚明歌頓了頓,似是想到什麽似的,微微提起桌上的狼毫,悠悠的在紙上圈了一個圓。
“明歌希望有能之人物盡其用,如同這圈一般,形成過程隻是一昔,可明歌提筆著墨在宣紙上之時定是花費了全部的精力。”
秦淩淵顯然沒有想到楚明歌如此的授之方法,一雙眸子緊緊盯住宣紙上的圓,執筆之人定是用盡全部筆力,不然不會那般的圓滑。
楚明歌所說,他是了解的,先前在武德殿廊簷下聽得他說的那話,觸動了心裏的漣漪陣陣,也對,當今楚府滔勢為天,楚相又是兩朝的元老,於情於理,這雲國的天下,楚家自是明白不過的,若是得了楚家的幫助,那麽自己登上皇位是指日可待,可如今,父皇獨認準了秦淩湛,是可為,而為之!
秦淩淵的右手掩藏於寬大衣擺裏,不自覺的握緊,那雙剛還晃動著的眸子,頃刻之間就重歸於靜,宛若一潭死水。
“時間到了,我們走吧。”楚明歌暗自收好著墨的狼毫,往身旁的石窩裏一沾,恍惚還清澈的水流立刻如陰雲般暗沉沉的糊滿了整個石窩,幽深的水流靜靜沉澱,絲絲漣漪劃過水紋,而後折反。
琉璃穗子不斷的晃動,有水流聲漸起,忽近忽遠,林辭劃拉著腮胡,眼裏滿是讚賞之情,寬大的衣袍遮住那蹣跚的步伐,已滄桑的年紀,看起來如此的矍鑠。
他癡於文學,這麽些年來,有如梅妻鶴子的林逋過之而無不及。
慧根著在的少之又少,鄉試,會試,殿試。自己一步步走來,自是看過繁花,賞過煙霞,品過霧靄,可也見過光明。
藏汙納垢自是不在話下,可是終會有東風吹散一切灰燼。
林辭揚了揚手,青色的袍子被捏在手裏,遠望過去,仿佛站立的青竹,精神抖擻。
自看到楚明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雖算不上“天定勝人”,可那滿肚子的筆墨,亦是“人定勝天”。
自己活了大半輩子,能遇到這麽一個深藏不漏的可造之材著實不容易,這幽幽數十年,自己所教之生滿天下,可奈何到得了楚明歌這種境界的,少之又少。就連今聖上,恐怕也不及。
自己責罰秦淩淵,著實是其褻瀆了自己最為慎重的東西,可另一方麵,留下他們倆這樣也不是不好。
文化遠揚,物盡其用,這是自己最初的願望,秦淮雖不重視秦淩淵,可畢竟是個肯學之才,身為人師,必定秉行為人師者之道。
“大學士。”飄渺伴隨著那瀝瀝的水聲飄入林辭的耳裏。桃花翻飛,落滿三人周身。
林辭微微抬睫,蒼老的手輕輕彈落肩上的花瓣,當真是耄耋之年,就連移動的腳步也減慢了幾分,先前聽到楚明歌說時間已到,可看這天色,明顯多呆了幾個小時。
動作行至緩慢,六目相對,卻了無聲息。帶著戚戚焉的後覺,林辭挺直了腰板,拿出平時教書育人的氣魄來,一腔聲音渾厚而敞亮。
“下次你們就不用留了。”花白的頭發微微束起,幾絲趿拉在眉角。眼神炙熱卻不失靈氣,青色的袍子襯得他煥發光彩。
嘴角微動,手堪堪向後背起,一副神態自若的模樣,眼神越過秦淩淵,直逼上楚明歌,“下次再向這樣,定不輕饒。”短短的一句話,褪去少有的切骨,徒留為人尊者的莊重,卻帶著幾絲的親圍。
“是。多謝大學士。”這次答話的是秦淩淵,那樣寬闊的背影在自己麵前晃動,端的一臉的誠摯滿腔的熱情。
楚明歌握緊手裏的書卷,也跟著秦淩淵微微行禮,眉宇間透著的歡愉與疏放,如這三月微暖的清風,快哉人意。
菁華緩緩,灼灼桃花曼妙著姿態,緩緩翩躚,飛舞於廊簷巷內,鋪滿青石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