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巡夜
淵默上終日昏紅的天空開始逐漸變暗。將入夜時，營地裏麵修葺之聲和頗顯出點喧鬧的人聲一瞬間寥落下去，變得寂靜一片。
方然正在天機輪盤前麵優化算法，察覺到這股寂靜，有些詫異地退出天機輪盤，翻身起來，撩開帳門走了出去。
不遠處的一條路邊，分列著先前還在忙碌的商會成員，還有人不斷趕來，從各處聚攏，沉默著加入他們的行列。
路一頭，鍾鳴泰背著一柄長刀，刀柄比頭還要高出一截，穩步走來，滿臉肅然。
在鍾鳴泰身後，還有另外四人跟隨，也全是兵戈加身。他們身上的甲胄多有殘破，是肅殺至極，絲毫不墜氣勢。
“這是要去幹嘛？要出去打架嗎？”方然有些疑惑。
“這倒不是。”
影若煙不知從什麽地方走出來，站到了方然身側。
月下美人，朦朧綽約。
影若煙換上了一身方便夜行隱蔽的戎裝，緊身的衣裝顯出來她極長且筆直的雙腿，身形矯健，如同一頭雌豹。
月夜輝映，投下淡藍色柔光，和影若煙自己挺立的身姿兩相輔成，透出另一種驚心動魄的韻味。
方然艱難地收回目光，看著緩緩走過的鍾鳴泰一行，問影若煙：“那他們這是要去幹啥？看這架勢，有些一去不回的意思啊……”
“巡夜。”影若煙回答得簡潔明了。
巡夜方然是知道的。
淵默之野上靈力狂暴，荒辰商會紮營的這一小片窪地，靈力流動卻相對平緩，是荒野上少有的綠洲。
一些區域會有偶而的靈暴平息之時，便已經足夠罪民們豁出命去爭搶容身之處，而綠洲能夠享有相對長久的平靜，足夠兩撥人馬拚搶到一方徹底潰亡。
勢力越大，越有可能占住這麽一片小小的綠洲，不用整日擔驚受怕，還能守望相助，鞏固地盤。
在此基礎上，分工之後，輪流出去挖礦，得來的收獲還能積攢一些。細水長流之下，一步一步增強勢力。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發展。
夜襲，偷營，毒殺……為了奪取綠洲，荒野上各種手段殘酷而無情。
巡夜是應對這種襲殺的預警手段。
勢力或者幫派之中，有戰力最強的一群人專門負責。入夜之後，巡查營地周遭，斬殺任何敢於靠近營地的敵人。
“前幾日大戰一場，必然已經各處勢力的注意。若要趁機吞並了荒辰，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派出來先遣的話，這幾日應該就會殺到了。”影若煙向方然解釋道。
“意料之中。”方然表示讚同，“這塊地方地勢很不錯，三麵靠山一麵正麵荒野，易守難攻，不被盯上反而不正常。”
“……你從淵默之野上逃亡了一圈回來，腦子倒是好用了不少。看來人多吃苦還是會有好處的。”
原先的方然是有多不讓人省心啊？！這麽一個結論理所當然，說出居然都會被人誇一句……方然的內心一陣無力。
他總不能說，對不起，以前的方然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鈕軲轆……不對串戲了……
總之方然沒打算在這上麵多費口舌。他打個哈哈含混過去：“我腦子一向好用，就是……懶得用……”
影若煙對方然這句回答不置可否。
“出了營地，外麵就是隨時可能暴亂的靈力。方圓百裏地形圖也被毀掉了，巡夜之外，他們身上也還肩負著重新繪製勘探地形的任務。加上越來越有可能到來的襲殺，鍾鳴泰身上的壓力比你想象的大，所以你剛回來的時候，他才會那麽憤怒失態……”影若煙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晴雨其實一直很信任他的。”
“方圓百裏地形圖？”方然一愣，然後腦袋裏浮現出來一段記憶，隨即明白過來，“哦我想起來了。那幅地形圖也被毀了？這個損失就很嚴重了……”
影若煙先前說過荒辰掌握了各方聚落方位和路徑，這些路徑就標注在這麽一張地圖裏。
略圖五百裏，詳圖百裏，對於營地周圍百裏之內的地形，繪製的非常精準，說是荒辰壓箱底的寶貝也不為過。
這幅圖繪製的時候花了不少功夫，也犧牲了不少荒辰的弟兄，現在在襲殺之中說毀就毀，連方然都不禁覺得心疼。
最關鍵的是靈力的流動太複雜，憑人力強記下來的那些，差之毫厘，可能就又是許多人命填了進去。荒辰恰逢劫難，重建迫在眉睫，哪裏有那麽多時間重新勘測？
鍾鳴泰隻能憑著記憶在靈暴邊緣遊走，一點一點重新補充記憶偏差缺失的細節，而且還要保證將覬覦營地的宵小趕走，壓力不可謂不大。
方然長歎一聲：“我明白。異地而處，我也不一定能控製得住情緒。”
“你理解就好。”
說話間，鍾鳴泰一行五人正好從方然和影若煙前方經過。
影若煙衝著鍾鳴泰微微頷首致意，鍾鳴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他還是看都沒看方然一眼。
影若煙身體微微緊繃了一瞬，方然察覺到回頭看時，隻看到影若煙沐浴在一片淡藍色月輝之下，冰冷得如同一尊塑像。
“放心，我不會和鍾鳴泰計較的。不過……他啥時候才能不這麽敵視我。”方然小聲嘀咕道。
“也許……等你救出來你姐姐了？”影若煙幽幽地說。
鍾鳴泰一行走完營地裏最後一截路，在營地門口頓了頓。
然後從一行五人身上緩緩散出毅然決然的氣勢，齊齊踏入荒野。
分列道路兩側的商會成員衝著那五個背影致意，然後散去。
他們有的還要完成手頭營建的工作，有的要去繼續熬製藥草，救助傷重病患，總之每個人都不會閑著。
方然看著那一個又一個散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影若煙和方晴雨幾乎從小一起長大，方然是是什麽樣子，她再清楚不過。可是此刻看著方然一臉嚴肅的樣子，她覺得有什麽變得不太一樣了。
難道荒野上那幾天沒日沒夜的逃竄，真的能改變被保護過頭的方然，讓他開始有自己的思考，激發出心底的那一點血性？
不過……肯改變，總好過繼續終日渾渾噩噩。
影若煙轉身正要走，方然卻忽然想到了什麽。
“等下……不對……”
“怎麽了？”方然的聲音突兀，影若煙被他嚇了一跳。
“他們……就這麽進荒原？斷離符呢？沒有斷離符，他們拿什麽抵擋荒原上的靈暴？”
影若煙先是愣了愣，然後帶著痛惜回答方然道：“沒有了……”
“沒有了？”
“晴雨給你的，已經是最後一塊斷離符殘片了。”
“其他的呢？我記得商會裏應該儲備了不少的？”方然追問。
“天雷門的襲殺是真正的雷霆手段，除了晴雨保住了自己身上那塊以外，別的都被徹底打碎了。”影若煙搖了搖頭，閉起了眼睛，眉頭糾纏。
方然默然。
沒有了斷離符殘片，就意味著接下來的日子，荒辰商會要麽在這片綠洲之內，依靠殘留不多的物資艱苦苟活，要麽，就是頂著隨時可見的靈暴的風險，深入荒原，尋求近乎渺茫的希望……
他此刻也終於明白，隻是普普通通一個巡夜，為何幾乎整個商會的人都夾道送行。
鍾鳴泰和巡夜小隊，在拿命護衛荒辰。
“鍾鳴泰……你還真夠爺們兒的。”
“他是最晚加入荒辰的，但是對晴雨很忠心。”影若煙看著方然繼續道，“現在你明白為什麽他對你有敵意了？在他眼裏，你隻是晴雨的拖累而已。”
“以前也許是，以後卻絕對不會再是了。”方然一字一頓說道。
他的聲音低沉而厚重，和他那一身單薄瘦弱的外表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無關修為和體魄，而是來自於純粹的堅定的意誌。
影若煙不知是今天第幾次如此驚訝。
方然……似乎真的在向一個喜人的方向轉變。
但很可惜，要是荒辰有多一點的時間就好了。
連自保都已經勉強的荒辰商會，再撐十天半個月就是極限。沒有斷離符殘片，地圖被毀，再過一段時間，哪怕沒有外敵，也終究會物資的匱乏，從而進一步分崩離析，甚至卷入不可避免的自相殘殺。
有意無意地，這幾日間，所有人都回避著這個事實。
這樣想著，影若煙有些低落地低下頭去。
方然凝視著影若煙低落正蒙上一絲悲傷的側臉。
“笑一笑，有我呢。”方然撞了撞影若煙纖細的肩頭。
“啊……”影若煙有些驚訝，抬起頭來，正撞上方然的雙眼。
方然眼中有月輝映照，他嘴唇抿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然後右手從懷中拿出，張開。
一片青光閃耀。
“你……斷離符殘片……你哪裏來的這麽多斷離符殘片？！”
影若煙這一次，是真的完全沒有預想到。
周圍還有尚未走遠的商會成員，聽到這句驚呼，停下腳步來，看到從沒如此失態過的影若煙。
緊接著，他們順著影若煙的眼神，視線落在了方然手中，然後無一例外地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狂喜的表情。
“這是……斷離符殘片？”
“真的嗎？我沒有看花眼？商會裏不是已經沒有了？”
“難道是……難道是小公子帶回來的？”
“我們錯怪了小公子？可是……他以前明明……”
細細簌簌的議論聲傳來。
方然環視了一圈眾人，笑了笑，對影若煙說：“荒野上有人追殺我，從他們身上搜來的。”
至於追殺之人的下場如何，不問也知道了。
影若煙的身體微微顫抖，看看方然，又看看那一堆斷離符，眼中明顯多了閃動的光采。
方然嘿嘿一笑：“斷離符，管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