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後半夜
後半夜,月亮隻出來窄窄一片,他們三個都蜷縮在那裏沒了動靜。隻有蛐蛐在叫,一聲高一聲低,那顆最近的大星星似乎離月亮又近了很多,光亮卻暗了不少。一股冷氣從屁股底下往上冒,李百度扶著地想站起來,腿卻有些麻。旁邊就有一人先李百度一步,起來後在石板地上疾走。
仔細一看,原來是趙結冰。一開始李百度以為他尿急了,可又想到李百度們都大半天沒喝水,哪會有尿?就見他噌噌幾步跑到門前抓住門栓,臉自然地側過來,眼睛卻還是閉著的。門栓早已鏽了,拔開時金屬間的摩擦聲極其刺耳。可這麽大的動靜,愣是沒把劉鐵虎和周小雷驚起。
厲害的來了!
李百度需要信心,需要自己看得起自己,現在正是機會。李百度心裏說:不管來的是什麽玩意兒,一定要親手解決!決心固然重要,不動腦子照樣不行。李百度的腳趾頭抓緊猛動著,緩解腿上的麻痹;眼珠子也趕緊轉著,觀察著周圍的變化;整個身體卻一動都不動,假裝是在睡著。
趙結冰拉開門,哈著腰迷迷瞪瞪地站在門前。一切又靜止下來,時間都凝固了。也不知道他保持著那種姿勢站了多長時間,忽然又邁開步子出了門。
這是什麽個意思?他被什麽東西勾出去了?李百度大氣都不敢出,正猶豫著要不要跟出去,身邊的劉鐵虎忽然爬了起來,幾個大步便躥到門前。
他走起來要比趙結冰看著舒服些,可眼睛也是閉著的。無端端人便一下子少了兩個,李百度的心虛了幾分,連忙去看周小雷。他還穩穩坐在那裏,腦袋耷拉在胸前,別說動起來,連活氣都不多。
蛐蛐都不叫了,天地間一片死寂。
李百度想象著自己變成一條蠕蟲,挪動著屁股,一次一公分,悄無聲息地向周小雷靠過去。可這隻是想象,李百度變得猶猶豫豫,做不出任何決斷。李百度根本判斷不出對方是什麽人,同樣判斷不出人家會何時現身,以什麽樣的方式現身。李百度在明處,人家在暗處,人家會等著李百度先動作,然後慢慢考慮好再對付李百度。無論李百度怎麽計算,都是一場空。李百度的眼珠轉得更快,可惜一點兒用都沒有。原來最可怕的變化,是李百度看不到有任何變化。
這樣下去不行,李百度得換種思路:如果李百度是劉鐵虎,會怎麽應對呢?必須得承認,李百度真心欽佩這個黃顏色的老外。李百度周小雷還有趙結冰,這幫烏合之眾之所以能聚起來,靠得是劉鐵虎的個人魅力。李百度們都信任他,依賴他。他考慮事情的方式很獨特,解決問題的辦法很有效。雖然剛才也著了道,但這否定不了他的高人一等的能力。李百度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幹脆獅子搏兔,主動出擊。
李百度站了起來,下意識怒吼一聲,甩掉渾身的寒氣,闊步向周小雷走了過去。剛走出兩步,變化就出現了:原先在李百度屁股底下的那塊石板移動起來,一雙手把它挪到一邊,露出黑森森的一個洞口,一顆人頭從下麵探了出來!
李百度轉過身去,看見那雙裹了一層泡泡糖的眼睛,伸手抓住肩膀,把他拽了出來。這是李百度的老朋友夏建國,爬上來立即退後兩步,瑟瑟地站在一旁。接著是黑頭發,手裏還拿著嗩呐,在下來是他的老搭檔花白頭發,他們和夏建國一樣,默默站在另一邊。最後是白頭發,他的年紀最大,筋骨卻比前兩位更硬實,上來後一副當家人的姿態,臉對臉站在李百度麵前。
這一次,他們對李百度仍舊沒有惡意。他們完全可以不出來,可是黑頭發的腦袋就那樣毫無防備地在李百度腳邊冒出來,隻要李百度使勁踢一腳,他便得暈過去。隻有對朋友,人才會暴露出自己的弱點。
白頭發說:“咱們還是要出來的,拉清楚也好。湊住今黑間沒有外人,話要都拉清。”
“快慢些,這兒還有一個。”花白頭發的鼻子翕動著,走到周小雷跟前,片刻後又說:“不累事,這是個淒惶人,也是叫那婆娘給鬧的。”
白頭發忙問:“能不能救?”
“不行趕不上啦,得趕緊收拾幹淨。”花白頭發說。
黑頭發把嗩呐裝進褳褡,再抽手出來,手裏多了把烏油油的菜刀。他舉著刀,大步朝周小雷走去。
“等一下,”李百度一把抓住黑頭發說:“什麽意思?什麽不行了?什麽收拾幹淨?”
“先拉完話再說哇,”白頭發出聲製止了黑頭發,正色對李百度說:“咱們拉正事哇,想來李百度比咱還要心多,李百度先問哇,李百度問咱告訴李百度。”
李百度考慮了一下,問道:“還是剛才那句話,什麽不行了?什麽收拾幹淨?”
“李百度的這個夥計吃了賊婆娘的藥,不是活不了就是要成魔,咱不能等他成魔害人,眼下就要收拾了他。”
“李百度是說那種綠色的藥丸?我也吃了。”李百度失聲喊了起來。
白頭發的話越來越奇怪:“李百度不一樣,李百度和人不一樣。”
“我和人不一樣?李百度說我不是人?”
“沒想見李百度啥也不知道,”白頭發揉揉自己的額頭說:
“啥也不知道就不要再問,問也不頂事,李百度聽咱拉哇。
李百度不是一般人,李百度是李旦先生。李百度也不是李旦先生,李百度還是跟苗苗,要是命好苗苗能長開,李百度才能成李旦先生。李百度不怕中了魔障,也不怕犯癔症。咱們好心出來見李百度,就是叫李百度不要跟了人惹上這魔頭,李百度還是根苗苗,李百度鬧不過人家。
咱們忘義山裏的殘廢人,一輩一輩都是跟了李旦先生過活,咱們這些吃飯的本事,早先都是從李旦先生那兒來。李旦先生是大掌櫃,底下又分了香頭:咱姓夏的是一家,姓龍的姓曲的又各一家,最好還有姓肖的。山裏紅事白事,但凡用得上吹打的,都是叫咱夏家人主辦,外頭人有手藝也插不進來,傳下來就是這規矩。再加上平素裏給人打個卦唱個調調,倒也能糊住口。那些年不敢拉是有些臉麵哇,起碼出門去沒人敢欺負。
後來有一年哇,那年咱頭發還是黑的,夏家的掌櫃就說尋不見李旦先生啦。自打那以後,世道說變就變啦。尋口飯吃哇,哎,就一天比一天難啦。到如今跟李百度這般大的男女,誰還知道有咱們這麽一路人馬?
不拉這了,不拉這了。這些年下來,尋不見李旦先生,夏家人老的老死的死,手藝也丟得差不多啦。可單單有件事不敢忘,就是除魔。自打有了魔就有李旦先生,沒魔也就沒有李旦先生。魔鬧人,李旦先生救人。李旦先生不是白白便宜咱這些殘廢,他給咱口飯吃,就是要咱除魔。咱們這些殘廢長了嘴也不是叫吃飯用,還是要除魔。”
他越說越激動,忍不住咳嗽起來,李百度聽得頭皮發麻,便撿了個簡單的問題問:“李百度就是夏河墨?”
他還在咳嗽著,兩隻手擺一擺,咳出一口痰說:“不是不是,咱掌櫃早就不在家,尋李旦先生去啦。”
“說半天李旦先生到底是什麽人?不是說幾十年找不見了嗎?夏河墨去哪裏找他?”
白頭發伸出一隻布滿老人斑的手,神秘兮兮地拍拍李百度的手背說:
“其實哇李百度見過李旦先生,李百度忘啦?
咱拉拉李百度看對不對:一進山李百度就客了井上村,就見了李旦先生,那會兒二貴恰巧也在近前馴馬,李旦先生認出李百度是根苗苗,當下就認了二貴,叫二貴護住李百度,不要叫魔鬧了李百度。咱趕不上二貴有福,到如今快半截入土還沒見過李旦先生,咱掌櫃幾十年前倒是常見,後來真就尋不見啦。咱尋思,該是幾十年來世上沒有魔,李旦先生躲了清閑,也就不經管咱們啦。
二貴一路跟了李百度,打石鑼山下來就碰見咱掌櫃,拉的是李旦先生又出來啦,魔也出來啦。掌櫃聽見,一腦紅,就扔了咱幾個,自顧自尋李旦先生去啦。臨走他收了建國,可惜沒工夫傳些本事,建國今日就啥也不會。到如今,咱們連個掌櫃都沒有啦……”
不等他訴完苦,李百度伸出兩個手指,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激動地說:“照李百度這麽說,我不是見過李旦先生,而是見過李旦先生兩次。第二次就在昨天,他身邊還有一個姓龍的和一個姓曲的……”
他忽然飛快地伸出手,握住李百度的手指說:“按李百度拉的,李百度昨日見的不是李旦先生,是李旦先生的兄弟。李旦先生生出來不是光一個,是一胎兩個。兄弟兩個有條胳膊連成一根棍,拿了菜刀剁開,就是兩個殘廢。一個沒有左手,一個沒有右手。沒有右手的不是李旦先生,是咱親戚曲家的掌櫃。姓龍的早先幹瓦匠手藝,最先吃不上飯,曲家給人紮銀針拔火罐,四家裏過的最好。曲家掌櫃跟了李旦先生,也幾十年不見了,他一回來,就將姓龍的都吞了進去,合成一個香頭。看著像是扶助龍家,可近兩年,他跟了外路貨賊娘們幹壞事,早就和咱不是一路,倒是每日吃的肚皮大飽,留下不少人手。可憐咱姓夏的不肯背了家法,到頭來就留下咱三個最不中用的。”